那年,厢房外,青枫下,清歌妙舞;曲颈琵琶是个新玩意,曹清以簫和之,宇文真以舞伴之。板鼓声中,宇文真转呀转地,像隻轻盈的小麻雀一样,转地目眩神迷,转地眼花撩乱,她转到曹清身旁,把他拉起,双双在园中漫舞,她眼里满是曹清,满满的,有世界这么大,她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也看不见曹诛在园子外,有多么地眼红。
忽然间,宇文真看到曹诛了,她撇下曹清,伸出手希望曹诛进来……当然这只是曹诛的想像而已,他多喝了几杯,回忆起当年往事罢了,是大殿上的女舞者跳着胡旋舞,拉曹诛进来。曹诛跟着转了几圈后,发现不是宇文真,他一把将女舞者推开,蹣跚地往园子走去。
杨杏坞的园子经过了一夜雪,隆冬的萧瑟晕染了大地,曹诛来到宇文真的空厢房前,望着她最爱的枫,枝上覆着一层霜,没有一片叶子。
他呆了不知多久,下人们进来,打破了凝结的空气。
「确实如此,经小的打探,夫人已入了捺落阁。」曹诛派出的探子回报,就如他所料,宇文真头也不回地走了。曹诛沉默了许久,「你下去吧。」
曹诛一个人在园子里,搜寻着宇文真残存的一丝气息。不久后崔磊来了,唤醒了曹诛的清梦。
「宗主,卢脩大将军的意思:还得等等。依我之见,或许这长水校尉的位子,他老人家另有打算。」
「如今我掌握了高若明的人马,他还有什么打算?各大宗族要嘛顺了我,要嘛被我放逐千里,他还能有什么打算?」
「宗主,听我一言,如你所说,各大宗族给我们这么多部曲,岂不坐吃山空?」
曹诛听了崔磊一席话后抓了抓鬍子,叹了一口气,陷入踌躇。「泼出的水收不回去,要来的人还不回去,攒着吃不消,散了又生乱,实在两难。」
「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举其佼者,可为己用。」一个声音自远而近,曹诛与崔磊回头望去,见兰香居士缓缓走来。
「居士有何高见?」曹诛挑眉看着她,不知道她又出什么鬼点子。
「昔武帝尚举孝廉,何不效之?」兰香居士笑得诡异。
天寒地冻中,两个大汉光着膀子,在擂台上搏斗。台下的木桩上,插着不少尸体……曹诛依了兰香居士,让这些人在擂台上拚个你死我活,说是要选拔出顶尖优秀的战士,实则清除冗员。噗哧一下,又有人掉下来,崔磊撇过头不忍目睹,这时他听到许多人的怨言,批评着曹诛的残忍与自私。
「好啊!」一群嗜血的观眾为他们心中最强的战士欢呼。崔磊忍不住离席,曹诛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听到了某些批评声,使他显得若有所思。
北门大营中,李赞练完兵,他以主帅之姿坐于大位,红莲罗剎与郑炫、顾九等人都是座上宾。
「此一阵法乃是梅鹰将军亲传。再加上这些死士更是以一挡百,无坚不摧,绝非长水军所能及的。此后我等步骑射三军齐备,燁德兄弟…报仇雪恨指日可待!」
李赞说得胸有成竹,郑炫却沉默不语了一段时间。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这帮禽兽、畜生,我是领教过的。」王家堡之战、银杏叶形状的信物、焚毁的长乐山庄与那把刀……这些画面又回盪在郑炫心间。「连刘介、王潜等人都斗不了他们。」
「刘介?」李赞对这名字似乎有点印象。
「王、刘两家反北已不下百馀年了。」红莲罗剎打破了沉默。
「北国偷走他们多少家业?恐怕已不计其数,就连杨杏坞也…」红莲罗剎话突然噎住,忽然话锋一转,轻叹一口气。「燁德兄弟,你们也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罢了。」
红莲罗剎告诉郑炫他所知道的刘介,从百馀年刘王密盟就已经开始,据他的探子回报,高若明与曹诛会南下来袭,也是受到卢脩大将军的暗杀密令。而南国早就视王潜为眼中钉了,所以也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来个借刀杀人。
「我那高高在上的朝廷,为何要与他们相通,做出灭我长乐山庄这等下作之事?」
「兴许这是交换的条件之一。若非如此,南廷怎可任北军来去自如?」李赞分析道。
听到这,郑炫看了顾九一眼。「我啥都不知喔。我、我不过是个九品小吏…」顾九既急又慌且害怕,赶紧撇清。
「各国相伐,百姓受害,一切纷扰,终归天下分裂太久,明君见,万国朝,天下平。」李赞看到近年来杀伐太多了,有感而发。郑炫想了想,却有不一样的意见。
「昔日天子分封诸侯,各国自食其力,互不相扰,不是很好?我向来不信分合,记得年幼时,长乐山庄之主,我称之为林伯伯,他喜好音律,常讨教一位,他称为阮公的人,记得有一次他们聊时局,阮公称:天下本无分合。遥想先秦,疆不及吴,是分是合?歷来北国,亦不及吴,是分是合?」
听完后李赞沉默不语,现场一片沉默,没多久郑炫又问。
「梅鹰大将军他是如何与折罗曼夜鬼结缘的?他救了曹少主之后又去了哪?」
面对郑炫持续追问,李赞轻轻抓了一下鬍子,望了红莲罗剎一眼。红莲罗剎小酌一口,看着前方,表情木然,没有表示什么。
「曹少主当时在西域集结了许多匈奴人,正巧又遇上了经商的梅鹰大将军…」
看着红莲罗剎没有太大的反应,李赞也就对郑炫说个明白了。曹清集结了一些匈奴人,从北海到西域的路上,又遇到梅鹰大将军──他原本定居萨桑,因经商缘故来到西域,回去前留下了大量技术、工法、制度等等,壮大了这一群人,这群人在折罗漫山里开山闢寨,折罗漫夜鬼因此诞生了,他们不但能自给自足,还能四处广纳壮士。由于卢脩大将军常常透过高若明与曹诛压榨西域诸国,折罗漫夜鬼就开始从事反抗与掠夺工作,四方人马越来越多,人数也越来越庞大。
「此后,曹少主专司骑射,而我则鑽研步兵之道,近日看来颇有成效。」李赞说得志得意满。
「曹少主?少主曹清?」郑炫把头转向红莲罗剎继续问。「您,就是曹清吧?」
「曹清,曹少枫,这些名字,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郑炫三番两次的逼问下,红莲罗剎终于吐实,认了自己就是曹清;通常他不对外人说的,似乎已将郑炫视为自己人。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有些事过于久远,远得我仅依稀记得些轮廓……」
遥想当年的杨杏坞,本是朴实无华的,曹父先是娶了一匈奴女子苻氏,在主母怀上曹清时,曹父又迎了高氏,曹诛由高氏所出。当时朝廷奉行的「子贵母死」影响了曹家,曹清身为长子,苻氏被赐死也是可想而知的。
高氏是曹诛的生母,也是高若明的姑母,高若明任长水校尉时,高家不可一世。曹父百年后一切风云变色,「夺嫡」的戏码在曹家上演,孤立无援的曹清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高若明动用其所有府兵全力追杀,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红莲罗剎说的歷歷在目,彷彿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梅鹰大将军击退了他的府兵,然后呢?」郑炫问。
「梅鹰大将军后不知所踪,我投靠母舅一家,结果连累他们也被追缉,走投无路之下,我们逃到鄯善国…」
当年曹清与苻氏一族逃离中原,没过几年,曹诛打听到他们的踪跡,趁着高车入侵之际,与高若明联手屠戮着苻氏一族……中了半年红之毒的曹清命悬一线,所幸被他的客卿,也就是琉璃圣手李赞救起,随从綦毋建带着曹清在北海之滨疗伤数年,并改名苻韜。
「『红莲罗剎』此一名号又是从何而来?」郑炫还在问。
红莲罗剎停下来,他喝了一口茶,似乎不愿多谈。
「刺骨之寒啊,刺骨之寒岂是常人所能忍?」李赞接着对郑炫说。「他所中的毒非北海之水不能救,然而北海风声颯颯,而且声声沁骨,半年红使他衰老,北海之风使他皮开肉绽,使他…」
「李大夫!」红莲罗剎止住了李赞,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双手微微颤抖。
李赞叹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说:「好吧,就说到皮开肉绽吧,北海那就如红莲地狱一般,隆冬时,冻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如非意念足,必死。」
「意念足?」郑炫想了想。「这念头不外乎『恨』吧?对曹诛之恨。」
「还有对夫人之爱…」
「李大夫…」红莲罗剎摇摇头,似乎不想听了,他用手拉了拉凌乱的灰发,把遮住的耳朵盖得更严。「莫提,我已不是我。」
「你还是在逃避,你忘了你回来的目的了?」李赞不满红莲罗剎消极的态度,那个意气风发的曹清似乎真的是死了。
「赶尽杀绝,这真的是赶尽杀绝!」充满正义感的郑炫气得牙痒痒的,连顾九也频频点头。「对权力的慾望,竟可使得一个人活生生地着了魔!」
「不仅只权力而已,这又要从另一个人身上说起,说来可就话长了。」李赞看了一眼红莲罗剎,见他没有阻止,也就接下去说了。「那年襄阳瘟疫闹得兇,我们遣了大夫、药材,一批又一批赶赴当地,没料到疫情不但没有起色,反而每下愈况,甚至连我们的大夫都死了,因此少主决定亲自去查个究竟……」
那年曹清到了襄阳,县城里稀稀落落的居民告诉他,有个吐火罗人一直吟唱着:聚龙山上有毒龙,毒龙下山布疫疾,相望摄魂瘴满身,上呕下痢罔药医。这些居民告诉他,有病者亡故前说,真的有看到毒龙,而且毒龙专吃病人。
曹清问了染疫的大夫,大夫们说是水有问题,而且从水源开始就不乾净,而病死的人遗体常常莫名其妙消失,这是真的,但是他们没看到什么毒龙和吐火罗人。
一股潮湿的空气染着不知哪来的味道,黑压压的天空,看起来山雨欲来,曹清身配长刀,布蒙口鼻,溯溪而上,溪床上有许多染疫的尸体,浮肿发臭,加速水质恶化。
接着他在溪边看到了一隻大蚺蛇,那应该就是村民口中的毒龙吧…可是那条大蚺蛇已经被劈成两截,应该是高手所为。曹清搜索蚺蛇附近的树林,发现有人似乎中了陷阱,头下脚上的倒吊在树枝上,脚踝被缠着。
曹清凑上前,看到那人跟自己一样脸蒙着布,他想把人救下来,却意外发现附近真有个吐火罗人,张弓搭箭,准备射杀这个猎物。
「哪里人?」曹清出声,吐火罗人听到了,他顿了一下,转身放箭,箭矢咻的一声朝曹清门面而去,曹清惊闪,回过神来吐火罗人已杀至眼前;他矫捷的身手与诡异的步伐,杀得曹清措手不及,但好歹人家也是曹清,站稳后回击,立刻杀中吐火罗人两刀,吐火罗人自知打不赢,随即撒出白色粉末。
「有毒!」吊在树上的人喊,不过曹清已经吸到一口,他开始神智不清,这时脚踝又中一刀,瘫坐在地,他在任人宰割前,索性将刀往树上一扔,割断了绳索。
没多久毒性发作了,迷糊间曹清看到那人从树上飞下,蒙脸布也掉了,那人原来是名女子,她穿着暗红色的衣裳,简直美如天仙。迷糊间曹清看到那女子不知从哪弄得一把剑,与吐火罗人大战。迷糊间曹清看到那女子动作之轻盈,剑法之俐落,点、削、绞、刺,一气呵成,如同风中的凤凰……
「传言『真如飞仙可徒手解牛』,那时宇文真是不可一世的。」李赞说。
「我俩共结连理之际,却是曹诛那廝胡作非为之时。」红莲罗剎再度打破沉默。
曹清与宇文真,到底谁救了谁,已经不重要了。在击退吐火罗人后,两人都伤痕累累,曹清带着宇文真回杨杏坞疗养。那年曹诛初见宇文真,惊为天人,多次向她示好,却屡遭白眼。至此以后,曹诛对曹清的妒火更盛,衝突也一触即发。
「我才是她的丈夫,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发妻!」红莲罗剎说得激动,随即却陷入一阵忧思。「本想结发一世,奈何美梦就如曇花一现。在曹诛搜捕我之时,我却如同鼠辈般…四处藏匿。」
「您夫人…未伸出援手?」郑炫不解地问。
「炫目的凤凰沦为笼中鸟,她陷入贼人之手,终日幽禁;而我却弃她于不顾,败逃塞北;她仍是曹夫人,然而已不再是曹清的夫人,而是…」
「她依旧是曹清的夫人!」一个声音打断红莲罗剎的话,眾人望去,发现是一名穿着暗红短褐的女子,原来綦毋建早已将宇文真带来,而且站在门口已久。
「曹清走了之后,她把自己幽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泪眼婆娑的宇文真,一步步走进来。「她总是奋力抵抗,不惜以死相逼,多年来从未让那廝逾越雷池一步!人人都说曹清已死,唯独她相信,无伦曹清在三界六道十方何处,终有一日必将归来!她吃斋唸佛,日盼夜盼,总算让她盼着了。」
「其其格?!」红莲罗剎又惊又喜,他站起来,本想上前,却旋即却步。他撇过头,不敢面对宇文真。
「夫人?」李赞惊讶,眾人也都起身。
「大郎,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宇文真过去,红莲罗剎慌得想找面具,却被宇文真抓着双臂。
「大郎,你知道吗?眼看盼盼都已六岁,他却还没见过生父一面。」
盼盼和尉迟灵等人在外面看着,有点愣住。
「曹清已经死了。」红莲罗剎把头低向一边,不敢直视宇文真。
难得有人这么近距离,看着红莲罗剎残破的脸,宇文真心都揪在一起;那槁灰般的面容上,冻裂的痕跡依稀存在,一条条的细疤布满脸上;灰白的头发下,好像根本没有耳朵;鼻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宇文真想摸,手却被红莲罗剎一把抓住。
「夫人且莫如此。」李赞也用声音制止宇文真。「北海酷寒,朔风如劓,赞愧称『琉璃圣手』,仅以土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