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这么突然?”五姑婆向来对她不错。现在变成这样,毒香林心里也不好受。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祭司摇摇头,牵着她来到大门边。
五姑婆看起来比之前苍老了不少。一个路过的村民无意中和她对上视线,老太太就激动地抓住了人家的手:“丽雅,是丽雅吗?”
“不是不是。”那个村民连连摆手挣脱开来,像躲瘟神一样:“你认错人了。”
过路村民加快脚步离开,五姑婆伸直手想再追,可是已经追不上了。
躲在门后看着的毒香林留意到,老人家手腕上空空如也。
“叔叔,五姑婆的镯子是不是又弄丢了?这和她现在这样神智不清是不是有关系?”她回想起之前五姑婆戴回镯子后,重新容光焕发的模样。
也许那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
“这几天出村的人很多。到了晚上,附近都是一片漆黑。”外面很冷,毒曼带着她回到屋内:“听说五姑婆在起夜的时候摔了一跤,人没什么大碍,可是镯子碎了。”
“所以她神智不清真的和镯子有关?”
“这就说来话长了,”毒曼叹了口气,似在惋惜:“五姑婆他们一脉命格脆弱。如果当年文骨没有给他们莲花镯镇住魂魄的话,他们这脉应该早就断绝了。”
没了镯子,魂魄不全的人自然就疯疯癫癫的了。毒香林心不在焉地捧着茶杯,说:“那有什么能补救的方法吗?叔叔,你也是祭司,可以再做一个镯子出来吗?”
祭司摇摇头:“不行。”
不知道为什么,毒香林想起之前自己做过的梦。梦里丽雅也有只镯子。难道现在丽雅的心智残缺也是因为镯子离开了她吗?
而且就跟梦里说的一样,叔叔在面对她想要他复制文骨的造物时,一样选择了拒绝。
梦里……叔叔是怎么拒绝来着?
毒香林吹了吹杯子里冒出的热气,花了些精力回忆。
梦中青年是这样说的——
“莲花我可以画,但是我没办法画成他那个样子。”青年为难道:“那是他独有的符术描法。”
“镯子我可以做,可是也没有办法做成和文骨的一样。”比梦中年长一些的祭司大人面露难色:“那是他独有的术法。”
在做那个梦之前,她从未听叔叔说过类似的话。而且后面发生的种种事情仔细想来,也隐约能和梦境应验。
也就是说,那些关于小香林的梦可能不是假的,而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
这个大胆的猜想在毒香林心里徘徊不去,捧着热水杯许久都没有动作。
“香林,你在想什么?”
叔叔的话把她的思绪叫了回来,毒香林不想告诉他关于梦境的事,只是随意找了句话应付:“我就是在想,为什么叔叔做不出来呢?明明你和爷爷都是祭司。”
“原来只是这件事。”毒曼挨着她坐下:“祭司们擅长的术法也不尽相同。文骨本身就很擅长医治和解救,而我对此一窍不通,无能为力。”
“那叔叔你擅长什么呢?”
“我么……”毒曼弯了弯唇,干燥温热的掌心盖住女孩微凉的手背:“不值得在你面前提的东西罢了。”
一如神明有千万种外在化身,历代祭司的脾性与专长也大不相同。
若说文骨是最符合世人心目中的慈悲善神的话,那他就是……
最擅刑罚与诅咒的灾厄之身吧。
到了晚上睡着后,毒香林的意识慢慢被一群孩子的吵闹声唤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离自家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
她又入梦了。
不出意外地在身边看到了八岁的自己,毒香林对这种形式早已习惯,熟门熟路地找到方便看清全场的地方站在一边。
不过这次入梦与之前不同。以前她只当这些是没有意义的虚假梦境。但现在觉得,这可能是她小时候真实经历过的事。只要跟着梦境看下去,也许就能明白一切的根源。
毒香林站在幼时自己的身边,手指弯曲握成拳状,心情凝重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发糖了发糖了!人人都有,不要抢啊!”梦镜中头发还没有完全花白的三姑婆端着竹簸箕从毒家宅邸里走出来,里面盛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
这里大概聚集了好几十个小孩子,排成一队眼巴巴地看着执掌“糖果大权”的三姑婆,等到簸箕一碰到桌面,这就好像一个开始的信号,孩子们都一齐吵嚷着要分糖。
小香林可能来得比较晚,排在分糖队伍的末端。
暂时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毒香林也站在队伍一侧继续静观其变。
“这次我一定要多拿点!”一个小男孩踮起脚尖看前面堆成小山堆的糖果。
“我也要多拿点,我妈说了,这些在喜神面前供奉过的糖吃得越多,福气越旺呢!”另一个孩子不甘示弱,盯着糖堆咽了咽口水。
“喜神大人真厉害呀,明明是一样的糖,在祂面前拜过的就是要好吃一点。”一个小女孩也加入了讨论。
原来是有这个好兆头在里面。
喜神福气外加甜甜的糖果。这大概是久村孩子们最喜欢的东西,没有之一。
她知道前堂的神龛前确实是会定期更换各色瓜果,但从来没有留意过那些撤下来的供品会怎么处理,原来是分散给村里的孩子们了。
叔叔偶然也会拿起供桌前的水果问她吃不吃,她总觉得就这么随意动神明的供品不是很好,每次都摇头拒绝。
原来这些东西在村民眼中竟然是喜神的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分糖过程很简单,无非就是每人分上几颗,得到糖的人就离开,轮到下一个人。
可是因为组成这条队伍的人都还是几岁的孩子,情况当然不会这么理想化。
刚开始分糖的时候还能勉强控制住局面,到后来,即使拿到了糖的孩子也还是再次挤进队伍里,想再拿一次。
原本一条直线的队伍变成了一条焦躁不安的波浪线,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到最后都不顾所谓的排队规则,大家一窝蜂围住桌子伸手去抢剩下的糖果,然后飞快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等到三姑婆发现局面失控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只能扯着嗓子喊大家慢点,不要挤到了同伴。
小香林本就在队尾,还没轮到她的时候,整个队伍就已经乱掉,从始至终她都站在外围看着小伙伴们挤作一团,原本饱满谷堆状的糖果在无数只小手的又抓又扒下矮了下来,零零散散地剩在簸箕里。
毒香林看了看小时候的自己,更加坚信了这不止是梦,而更像是合情合理的现实。
因为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她都不怎么和别人争抢。
还记得以前小学举行运动会的时候,老师给她报名了赛跑项目。这本就是一个规则再简单不过的跑步竞技,她却跑到一半停了下来,最后慢悠悠地走到终点。
当然她本人对这件事已经记不得了,这还是她几年前拜访小学班主任的时候,老师跟她说的。
“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头一次遇到你这种孩子。”老师当趣事说给已经长大后的她听:“等比赛结束,我还问你为什么要停下来呢,你还记得你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吗?”
小学已经是猴年马月的时期,毒香林真的不记得了。
“你当时的回答啊,可真是让我无言以对喽。”老师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你说,我看到后面的同学跑得这么辛苦,我想停下来等她。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她什么都很普通。容貌说不上多惊为天人,家世很一般,成绩也中游而已。唯独这样的一件事,让阅人无数的小学班主任记住多年。
此时梦中的小香林也像她小学时一样,在或有形或无形的竞争面前,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夕阳将人影拉长,这时毒香林在地上发现另一个人影正慢慢走了上来。
回头一看,是青年模样的祭司大人。
三姑婆那边的糖果还有浅浅一层,可是所有孩子都舍不得离开,明明口袋已经撑得鼓起,还是拼命挤到里面想要获取更多,没有人注意到祭司的到来。
青年走到小香林旁边,半蹲下来与她平视:“你在干什么?”
“在等糖果。等他们都拿完了,就轮到我了。”小香林乖乖站好不动,看着前面乱作一团的同伴们,是真心在等待。
“你这样是等不到的,他们不会把糖剩给你。”青年祭司也看向挤得龇牙咧嘴的孩子们,只是客观地说出事实。
“如果等不到就算了。”小女孩没有着急也没有懊恼,也只是用稚嫩的声音很平常地回答着。
“真的算了吗?会伤心吗?”祭司大人眯起眼,兴趣盎然地回头观察着小香林的表情。
小香林没有察觉到祭司隐秘的恶作剧心理,很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可是想要的得不到满足,会很痛苦吧。”梦境中的青年毒曼还没有现在她所认识的叔叔那么沉稳,用手撑着头,侧眼望着混乱的人们,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感:“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我不是想要糖才来这里的。”虽然还有些害怕祭司,较真的小香林还是细声细气地努力驳回他说的话:“大家都来了,我也想跟过来看看。如果拿不到就算了。”
“哦?那你想要什么?”听青年毒曼的语气,毒香林知道他真正来了兴趣。
其实她到底要什么呢?没办法被梦中人看到的毒香林也顺势低下头想了想这个问题。
即使是现在的她,似乎也没什么想要的。她只是想平平凡凡生活下去而已。就这么简单。
小香林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才回道:“不知道。”
青年毒曼与小香林对视了许久,女孩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眨了又眨。
“呵呵……”祭司大人忽然掩面笑出声来。
小香林和她都不知道叔叔这是在笑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红印渐渐浮现在小女孩白细的后颈上。
毒香林睁大眼睛,眼看着喜神印记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小香林对于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浑然不觉,还疑惑地看着慢慢止住笑的叔叔。
青年祭司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糖,放到小香林的手心里。
“拿去吧。”他笑过之后再次开口说着,但毒香林觉得他语气不像之前那么随意,而是多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喜神最爱的孩子,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