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人的大脑处理不了复杂的信息。
爱子呆呆地看着赤井秀一,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嘴巴张大了,眼泪也不掉了。
“你……你……”
“我没死。”赤井秀一说。
“你没死。”她喃喃着,“但组织……组织说……”
“组织说我死了,但我没有。我演了一场戏给他们看。”
她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赤井秀一就投下了第二颗炸弹。
“志保也没死。”
他称雪莉为“志保”。
有无数信息更值得被处理,她却捕捉到了这一微不足道的信号。
然后生锈的大脑如齿轮般转了起来。
名字是最短的咒,名字是有灵魂的,名字赋予感情、赋予身份、赋予记忆。
诸星大是明美的男友,这个名字属于明美;莱伊是代号成员,这个名字属于组织;赤井秀一是叛逃的卧底,这个名字属于fbi;而冲矢昴,冲矢昴属于爱子。
明美死后,他是唯一关心她的人、唯一对她好的人,只有他给了她手帕,让她擦掉眼泪,只有他在晚上收留她,给她热一杯牛奶,只有他主动给她安眠药,让她一夜好梦,只有他了解她的需求、了解她的喜好,并愿意为她做出让步。
他懂她。
但这样一个人,也不存在了。
属于她的一切都被剥夺,就像属于明美的一切,属于组织的一切,诸星大不存在了,莱伊不存在了,冲矢昴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赤井秀一。
只有赤井秀一。
“雪莉也没死。”爱子重复了一遍。
赤井秀一注意到她对宫野志保的称呼。
其实作为一个美国人,或者英国人,他对日语中的称呼一直是不敏感的。
但他注意到了这个称呼,不是志保,而是雪莉。
很久以前,在爱子刚认识诸星大时,爱子称宫野志保为志保,而诸星大称宫野志保为雪莉。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爱子也开始称宫野志保为雪莉。
如今,他已经改口为志保,而爱子还没有改口。
“是的,”赤井秀一又重复了一遍,“雪莉也没死。”
“但琴酒说波本杀了雪莉。”
“波本以为他害死了雪莉,”赤井秀一说,“但雪莉没有死,而波本不知道,组织更不知道。”
爱子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赤井秀一:“所以你没死,雪莉也没死。”
赤井秀一敏锐地感到爱子语气不对,没有任何他以为的喜悦。雪莉没死,她不开心吗?如果她不开心,她昨晚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还说“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都死了”这种话?
后知后觉地,他又想起爱子对雪莉的称呼。
称呼是一门学问。长辈叫小辈,只叫名是亲近,只叫姓是生疏,冲矢昴称广田爱子为“爱子”,安室透称广田爱子为“广田”。小辈叫长辈,要加尊称,男性是某某先生、某某哥哥,女性是某某小姐、某某姐姐,爱子叫他诸星、叫他冲矢,都是不礼貌的,但她也直呼波本的名字,这两种不礼貌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
在潜意识中,爱子不想做诸星大的小辈,不想做冲矢昴的小辈。她想与他平辈相交,而他不介意,因为欧美人都是这样的。
至于波本,他是组织成员,组织成员间,多以平辈相交,就像莱伊称雪莉为“雪莉”,雪莉称莱伊为“莱伊”。
所以从宫野志保获得代号后,爱子就不再叫她志保,而叫她雪莉了。
但诸星大获得代号后,爱子还是叫他诸星,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亲近程度不同。
“我们都没死,你不高兴吗?”赤井秀一迟疑地问道,“我可以安排你和雪莉见面。”
爱子的脸上还有泪痕,但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并且变得很冷很冷。
“所以雪莉去了美国大使馆。”她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询问道。
赤井秀一以为她在问雪莉现在是不是待在美国大使馆,他说:“她不在美国大使馆,我们想给她申请蒸发密令,也被她拒绝了。”
“她为什么拒绝?”
“她说她不想逃避。”
“什么叫不想逃避?”
赤井秀一站起身,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申请蒸发密令后,她会改变名字,甚至改变容貌,去美国,让组织一辈子找不到她,但她不愿意,因为这样就是放弃她原来的身份和原来的一切联系。”
“所以组织成员只要申请蒸发密令,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被组织找到?”
“对,但也是有条件的,”赤井秀一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申请蒸发密令的,像琴酒这样的杀手,就不可以。而且申请到蒸发密令,也需要戴罪立功。”
“怎么戴罪立功?”
赤井秀一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偏到这上面,但她既然问了,他就好好回答:“比如雪莉是实验人员,又掌握一定情报,她把情报提供给政府,或者为政府工作,研发药物。”
“所以像波本这样的情报人员,也可以为政府提供情报,申请到蒸发密令。”
赤井秀一感觉自己冥冥捕捉到什么,又什么都没捕捉到。
“对,如果他立了很大的功劳。”他有些迟疑地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没有得到波本的同意,他不可能把波本的卧底身份告诉她,这是原则问题。
爱子又换了一个方向提问。
“你知道波本是谁?”
“当然,”赤井秀一说,“我和他在组织共事过。”
这就解释得通了。爱子看着赤井秀一。波本怀疑冲矢昴的身份,用她来试探冲矢昴,让她一定要去多罗碧加乐园,在那里安排她和冲矢昴见面,又询问她冲矢昴有没有射击。
“那你被他发现身份了吗?”
赤井秀一眼神闪了闪:“没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爱子打断了他:“组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没有发现你的身份,就放弃对你动手了吗?”
赤井秀一沉吟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像是在被她审问。
“可能波本也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吧。”赤井秀一说,“比如在退无可退时投靠政府,申请蒸发密令。如果他对我动手,他的政审可能就通不过,申请不到蒸发密令,甚至要进监狱。”
果然。爱子的心沉了下去。
她想起波本填的两份任务报告,一份是她动手的,外勤填了她的名字,另一份她没有参与,但波本也在外勤一栏填了她的名字。他让她背下来,假装是她做的。
外勤,就是杀人的。她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的很,知道这两个字背后沉甸甸的意味。她害死了一个人,杀了五个人,现在又多出一条人命,要她背负。
像琴酒这样的杀手,就不可能申请到蒸发密令。
她不也是杀手吗?
琴酒让她去杀冲矢昴,波本阻拦,琴酒对波本说:“她是外勤,你不是。”
她是外勤,琴酒是外勤,波本不是,雪莉不是。
她又开口询问了:“波本让别人动手杀你,没有人会知道他也参与其中。”
“不可能的。组织里有任务报告需要填写和留档。即使不填任务报告,也能找到其他证据。”
“什么其他证据?”
“比如人证,杀我的人、目击的人、听到波本和杀我的人联系的人。比如物证,血液、dna、监控摄像头。”赤井秀一说,他以为爱子害怕组织的人逍遥法外,便夸大了破案的成功率,“你不要害怕,组织的人会受到法律惩罚的,那些伤害你的人,也会受到法律惩罚的。”
爱子阖了阖眼,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快要到极限了。
“我也是组织的人……”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是未成年,你从小出生在组织,长大在组织,你是无辜的,你是受害者——”
“我杀过人!”她咆哮出来,打断他的话,眼泪又忍不住从眼眶里掉下来,“我就是罪犯!”
赤井秀一看着她,感到十分悲伤:“你是被迫的,这不是你的错。”
他是几岁杀人的?
她又是几岁?
“那是谁的错?”她猛地站了起来,从上而下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赤井秀一,“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叛逃?明美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到是轻飘飘一句:不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往他心脏上的重重一拳。
梦里的质问,出现在现实里,更加让人痛苦。
“对不起,”赤井秀一感到说什么话都是苍白的无力的,声带牵动胸腔,连心脏都开始颤抖,他很想避开她的视线,但他逼着自己直视她的眼睛,“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怎么负责?”她开始歇斯底里,“你到是把雪莉带走了。其他时候你不在,雪莉对上波本时你在。因为我没有价值,她有价值,是不是?”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我不可能戴罪立功。”
“你不需要戴罪立功,”赤井秀一飞快地说道,“把未成年的孩子救出组织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就是打击组织的目的之一。”
“你不要再冠冕堂皇了!说这些屁话!”爱子嘶吼,“你根本救不下我!你来得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你就该去死!为明美陪葬!”
言语就像利刃,她往他心上扎了一刀。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真是这样想的吗?
她转头就往外跑,他急忙站起身,拉住她的胳膊,于是她顺势转身,一记鞭腿。
他侧身一闪,但掌风已至,一记对着下巴的底掌,他头一歪,她的手掌擦着他的脸颊划过,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两只手都被他控住了,但她没有放弃,膝盖一顶,攻击他的下体。
他连忙松手,去推她的膝盖,但她动作太快,发力猛顶,他还是被撞到了。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
她真的没有留任何情面,把他教她的招数运用了个十成十。
她又要跑了。
这回他也没有留情面,叁下五除二,就把她制服了。
“放开我!”她剧烈挣扎着,隔着衣服,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我觉得你该去房间里冷静一下。”他说,把她往房间的方向拖去。
“你要是敢关我禁闭,我就恨你一辈子!”
赤井秀一的动作一顿,手一松,她就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是跑不出去了,于是恨恨地一甩头发,自己往房间走去,把门砰得一声重重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