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机械的女声又开始广播。
“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十分钟后所有门关闭。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十分钟后所有门关闭。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十分钟后所有门关闭。”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警示灯闪烁,红光映在雪白的墙壁上,昭示着不详的意味。
爱子迷茫地环顾四周,看着走廊里步履匆匆的人们。大多数人和她一样困惑,但他们习惯了服从,急着在时限内回到或远或近的房间。
发生了什么?
谁又越狱了?
因为房间离得不远,爱子没有立刻行动起来,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在人群中显得更加明显。
是组织袭击了地堡吗?
还是卧底暗杀了什么人?
窃窃私语声、脚步凌乱声、开门关门声、警报声、广播声,气氛酝酿到位,一切显得压抑又恐怖。
赤井在哪里?
本堂瑛海预估了一下直升机坠落点和自己的距离,决定先回地堡,处理贝尔摩德的事。她从降谷零处了解完情况后,打电话给美军基地和国际刑警基地,让他们派直升机支援。
她进入地堡,下了第一道命令:“从现在开始,地堡大门封闭,只进不出。”
然后她直奔指挥部,贝尔摩德当然已经不在了,她找到黑田兵卫,确定对方是真身后,让对方打开广播。
“地堡里还有一架备用直升机。”黑田兵卫说。
本堂瑛海正在给门禁卡刷新权限,闻言抬起头来,沉默地看向黑田兵卫,眼神似乎在控诉:之前为什么不派出去?
“之前派出去,现在就没有了。”黑田兵卫说,“备用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
所以之前不算关键时刻。
黑田兵卫吩咐本堂瑛海:“你把直升机开走,去找赤井他们。”
本堂瑛海思路很清晰:“降谷受伤了,从这里过去,比其他基地过去更快。”
明明是降谷零的上司,黑田兵卫却说:“这里离坠机点更近。”
他有决策者的魄力和冷酷。
警报声和广播声一起响起,本堂瑛海开始检查弹匣,黑田兵卫许久不出外勤了,也掏出枪开始检查。
本堂瑛海走出房间时,黑田兵卫对她说:“小心,卧底可能不止贝尔摩德一个人。”
“啊,我知道。”
门关上,本堂瑛海听到黑田兵卫用耳麦召集其他指挥部成员。
逆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本堂瑛海看到手足无措的爱子。所有人放下手头的事,忙着在十分钟内回到自己房间,只有爱子站在原地不动,被人推来推去,六神无主。
想到赤井请她多多关照爱子,她几步走到女孩身边,叫出女孩的名字。
本堂瑛海的出现犹如神兵天降,爱子看到熟悉的人,就像见到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她的袖子:“出了什么事?”
本堂瑛海没有回答,她牵起爱子的手,把爱子送到房间。
“赤井呢?”爱子焦急地问。
“赤井出去了。”本堂瑛海答。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爱子感到害怕,拉着本堂瑛海的袖子不放手。
别走,拜托了,留下来陪我。
“我要去工作。”本堂瑛海半蹲着,手支在腿上,平视爱子的眼睛,“在房间里好好待着。”
本堂瑛海帮爱子把房门关上后便离开了,爱子站在房间里,感到心里升起一种恐慌。她不是第一次面对未知,但今天和以往似乎并不一样,她无法再装聋装瞎,开始担心起基地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有那样的广播?她不愿待在房间里,便把门重新打开了,就在下一秒,广播里发出尖锐的鸣笛声,持续了十秒,然后无数房门上锁的咔嚓声从走廊两端传来,爱子握着门把手,感到门正脱离她的掌控,往门框处滑去。
决断只在一秒,是被锁在房间外,还是被锁在房间里?
爱子迅速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然后门滑进门框,咔嚓一声,她被锁在走廊上了。
她慢慢地抱住膝盖,靠着门坐在了地板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半个小时,爱子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喧哗声。
“医生呢?护士呢?人都被你们锁房间了,伤员怎么办?”
“没办法,在查卧底呢。”
担架床的滚轮声响起,有人大声说话:“还有伤员在上面,缺担架,快快。”
然后脚步声越来越大,两个男人推着一辆担架床出现,看到爱子,其中咦了一声:“怎么还有人在外面?”
“不会是卧底吧?”另一个人说。
“你觉得她像卧底的样子吗?”第一个人反问,然后招呼爱子,“别坐在那里发呆了,来搭把手。”
爱子楞楞地站起来,跑过去,接替第一个人,把伤员送到医疗区。
到了医疗区,第二个人丢下一句话,让她看着伤员,便转身离开了。
伤员在呻吟,爱子握住对方的手:“你还好吗?医生马上就来了,坚持住。”
“小妹妹,”伤员有气无力地说道,“给我来一剂吗啡好吗?”
爱子开始翻找药箱,吗啡、吗啡、吗啡,啊,她找到了。
她拿着针管和药瓶:“我该怎么做呢?”
伤员指导她:“先把针管里的空气排出去,然后扎进瓶子里,吸15ml,对对,就是这样,然后过来,别怕,看,扎在这里,青色的血管,对对,啊——好孩子,谢谢你。”
另一个伤员被送了过来,然后医生也出现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过了一会儿,护士也出现了。
“因为地堡有卧底,我们采取了严格的封闭管理措施。”那两个男人宣布,“在卧底被找出来前,就委屈你们先住在医疗区了。”
医生开始做手术,爱子作为闲杂人员,被赶到了留观室。或许是吗啡起作用了,第一个伤员被推出来的时候,爱子还听到他在和护士吹牛呢。
“你们也真是命大,从直升机上掉下来还活着。”护士说。
“主要感谢赤井探员,”伤员感慨,“要不是他发现了不对——”
爱子的耳朵立刻捕捉到关键词:“赤井?他在哪里?”
伤员说:“他找了辆车,去追琴酒了。”
“真是个狠人。”护士评价道。
爱子开始头晕目眩:“他从直升机上掉下来,还去追琴酒?”
“他伤的不重。”伤员试图安慰她,但一点用也没有。持续了许久的心慌落到了实处,爱子感到头重脚轻,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怎么会这样!他去追琴酒了!他还受着伤。这不是去送人头吗?为什么不回来治疗?
就像回到了一年前,明美隔着门板对她说:“在家里等我回来。”
明美没有回来,明美被琴酒杀死了。
而赤井说:“那我走了。”
她甚至没和他说再见……
为什么偏偏是琴酒?
就像一个死神,每次琴酒出现,都没有好事。
琴酒越狱,广播响了,那次朗姆死了,这次呢?谁会死?
为什么直升机会掉下来?
卧底查了一个多月,竟没有被揪出来。这次措施更严格,是不是说明事态升级了?
组织那么恨赤井,他去追琴酒,会遇到什么……
想起一个多月前赤井和她的谈话,真像一个不详的诅咒,一个冥冥之中的预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的脸变得雪白,她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就在这时,医疗区外寂静的走廊上又响起声音,依旧是担架床的滚轮声。
她冲了出去,看到降谷零躺在上面,被送了进来。
几乎是直觉使然,爱子觉得降谷零一定知道什么。肯定是降谷零先和琴酒对上,接到消息后,赤井才出动的,所以他才火急火燎地不顾伤势也要过去。她扑到降谷零身边,焦急地问道:“赤井呢?”
降谷零是被国际刑警送来的,伤口在路上已经被简单包扎过,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治疗。他被爱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答道:“我不知道。”
他根本没见到赤井,他甚至不知道雪莉去了哪,更不知道琴酒去了哪。头次陷入一无所知的情况,他感到自己好没用,好无能。
“是谁伤的你?”爱子慢慢问道,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降谷零的骄傲让他不想回答,他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虚弱的很。
医生怎么还不来?
爱子死死盯着降谷零:“是琴酒吗?”
降谷零想:没有人来管管她吗?为什么她可以在医疗区叽叽喳喳打扰病患?
不说话就是默认,如果不是琴酒他一定会否认,爱子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慢慢变凉。
为什么他回来了,赤井没回来?
“赤井呢?”她又问了一遍。
降谷零开始暴躁,他全身痛得厉害,语气也变得不好:“不知道。”
你可以走了,别再问了,你没看到我受着重伤吗?
爱子的心沉了下去,越发笃定他一定知道什么。
他只是不想告诉她而已。
医生终于出现,把降谷零推进手术室,爱子想跟进去,却被拦住。于是她就站在外面,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盯着门口发呆,直到手术室的红灯熄灭,降谷零被重新推出来。
她拖着沉重麻木的双腿,犹如游魂,跟着病床进入病房。站定在降谷零床边,她身体摇晃了一下,再次开口询问,犹如一个溺水的绝望的人:“你真的不知道赤井在哪吗?”
降谷零觉得自己应该发火的。
是他受了伤,是他躺在病床上,为什么她一直在问赤井?
“不知道。”他说。
他感到累,感到疲倦,他闭上眼,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
但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床上,轻如鸿毛,重如泰山。
他睁开眼,惊讶地看向她,发现她哭了。
她站在那里,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这样从眼眶里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啪嗒啪嗒,落在床单上,晕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圈。
他从来没有见她哭过。
她是骄傲的、倔强的、警惕的、顽劣的。她很少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生气不会哭,伤心不会哭,相反,她会顶撞他、挑衅他、对他大呼小叫、甩他脸色,甚至反抗他、攻击他。他们曾经的对峙如此激烈,让他以为她从来不会服软,在他人面前哭泣。
但她站在那里,哭得如此伤心。
情绪就像水流,又酝酿了如此之久,一旦开了闸便收不住,如滔滔江河般滚滚而下。她眼泪掉得猛烈突然,却没有声音,静悄悄的,更是令人心尖都忍不住颤抖。
是他之前一问三不知的错吗?降谷零有些心虚,他弱弱开口:“你别哭了。”
“赤井是不是死了……”她抽噎着从喉头挤出几个气音。
她怎么会这么想?
降谷零说:“怎么会呢?”
“你说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降谷零无奈极了,“我没有见到他呀。”
“别人说他去追琴酒了!”
降谷零想,确实是赤井能做出的事。
“你也遇到琴酒了,你说你没见到他……”
“我们错过了。”降谷零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什么也安慰不了她,她的眼泪如洪水泄闸,哗啦啦地流。
或许是伤的太重,降谷零没有力气温声软语,巧言令色的波本和善解人意的安室透都在此刻消失了,只剩下直来直往的降谷零,笨拙地安慰着:“他会没事的,你别哭了。”
她还在哭,这回有了声音,呜咽着抽泣着,唉,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别哭了,算我求你了。”降谷零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祖宗啊,能不能别哭了?
她还在哭。
都是我的错,她想,我没有和他说再见,所以就没有机会再见了。
他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她什么都没说,她不理他,她好后悔啊!如果她知道他要去追琴酒,说什么也会和他说上几句呀!
所以神明大人惩罚她,要把他带走了,都是她的错。
她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痛苦,她想到一个多月前,他说:“如果组织无所不能,要来杀我们,他们会先杀我,再杀你,你同意我说的吗?”
她同意他说的。
这就是一个诅咒!一个预言!
都是她的错。
降谷零躺在床上,伸出手,试图拍拍她的肩膀,但手臂举到一半就举不动了。
泪水落在伤口上,打湿绷带,将血迹晕开。
“你要相信他的能力,”他竟然会这么说,真是不可思议,“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但他受了伤……还有琴酒……”
“琴酒也受了伤。”他说。
“但那是琴酒啊……”
琴酒确实很强,但刨除一切偏见、喜恶、立场和私人恩怨,降谷零很不情愿地承认,赤井应该能和琴酒五五开吧,甚至可能略胜琴酒一筹。
“琴酒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害怕的地方。”他说。
“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你也知道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啊。
你问过我吗?你关心过我吗?你叫过我的名字吗?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你等在外面的时候,等的是谁?
她还在哭。
他说不出其他话了,也不想说其他话了。他沉默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他死了,她会这样为他哭泣吗?有人会这样为他哭泣吗?
不会。
人这辈子,从母亲子宫里降生,就像一颗种子,被埋在土里,慢慢长成大树。有些树长得横七竖八,却枝繁叶茂,和无数的人产生联系,有些树只顾着往上长,虽然又高又笔挺,却光秃如一根电线杆,把自己的枝枝叶叶都砍断了。
他就是那根电线杆。
自从进入组织卧底,他的过去就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父母不再联系,旧日的老师同学不再联系,好友相继离世,职场中没有同事,只有上司和下属,他永远是一个人。
安室透当然有很多朋友,波本也永远左右逢源,但那都不是降谷零。
降谷零的生活,苍白得只剩工作。
他本来是可以和她产生联系的。她曾经那么乖巧听话,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亲近他,希望得到一个表扬,但因为立场、因为误会、因为偏见,他怀疑她,警惕地防着她,对她冷淡又疏离。他不信任她,拿她试探冲矢昴,利用她。他没有付出真心,所以也没收获真心。
她还在哭。
不是为他而哭,不是因他而哭。
眼泪浸透伤处的绷带,血迹氤氲开来,染红了白色的纱布。他感到疼,但心口的疼更加明显。他摊开手掌,接住她的泪水,如此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的伤口、他的心脏。
在她的泪水中,他看到自己的孤独,晶莹如雪、纯粹如冰、清澈如泉水、剔透如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