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他眼帘微垂,往这边走,“愣着干嘛,面要坨了。”
    合同拟定的一个月,中途有不合适的地方,双方随时调整。
    柳枝枝检阅两遍,没什么问题,签上名字。
    “一式两份,你这张收好。”孟侦打开电视机下面的抽屉,放他那份。
    通勤包里有个灵感记录本,她中午看到图片时,已经有个大概思路,只需在味蕾的描绘上稍加润色,排个模板即可。
    “孟老板,我写东西有个怪癖,灵感必须在当下记录,事后容易想不出来。所以可能有点费时间。”
    孟侦扬起嘴角,“工作态度还挺端正,就按你的方式来。”
    本来想说那当然了,柳枝枝又有点小私心,希望和他独处时,是很美好的。
    “我想听音乐,可以吗?”
    孟侦让她随意,她把上次听到一半的五月天换成轻柔的beat,笔记本放边上摊开。
    主食是砂锅剁椒牛蛙拉面,一道蒸汽松肉,一道小酌藕片,饮品是狼兔杯里冰冰凉凉的梅渍小番茄。
    看孟侦不动筷子,她也不太好意思。
    四目相对,孟侦不由笑道,“瞎客气!”
    “我天!”柳枝枝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准确来说是露齿笑。孟老板是硬汉寸头,又凶又酷,性格柔和,气质更沉着的类型。
    如果换成第一次见钟嘉诚笑,她不会惊讶。
    绝大多数男人表情过度会特别丑,或者油腻。偏偏孟老板的牙弓和嘴唇中间有两个口裂,一口白牙不凸不凹,相当整齐。
    两颊的软组织削薄,笑起来没有多余的腮肉,加上眼下那两条浅浅的卧蚕,有种英式badboy的帅。
    柳枝枝也跟着笑,“孟老板是有什么好事吗?”
    意识到她的打探,孟侦立刻合上表情,又变成一副黑帮老大要债的凶样。
    “不说拉倒!”
    “......”
    他拿公筷盛一碗牛蛙拉面,摆在柳枝枝身前,“吃饭!”
    声音跟着严肃几分,好像刚才他脸上那个帅炸的笑,只是她的错觉。
    “干嘛啦,夸你帅呢!”
    “好好上班。”孟侦扫兴地拉开一个假笑。
    “哦。”
    老板发话,柳枝枝一个臭打工的,只有遵命的份儿。
    每一根面条都裹着属于它的绝味酱汁,香辣入味。藕片酸酸的,非常开胃。
    感官高度碰撞,灵感汩汩而来,柳枝枝起笔不停记录。
    “怎么这么晚下班?”
    “有吗?”她回,“不晚的,今天正点下班。”
    八点还不晚?
    孟侦又问,“离得远?”
    她停下手上工作,“对的,要倒车。”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过九点。柳大壮的电话准时打来。
    挂断电话,她接过孟侦递过来的纸巾,“晚上11点之前发给你可以吗?”
    “今晚这套放在后天专栏,不急。后天上午9点半之前,我都行。”
    柳枝枝收起笔记本,“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太晚了,我送你。”孟侦开门招呼店员进来收拾。
    结束一天繁杂的工作,在夜市长街乘风漫步,柳枝枝脚下每一掌都像踩在棉花上跃动。
    黑墨凉夜,城市慢下高速运转的脚步,两边高楼家家灯火,泛着温柔光晕,有种别样的悠然自得。
    她张着脖子望孟老板的表情,他似乎心情很好,平日里笔直的嘴角正微微勾着。
    “孟老板。”柳枝枝声音也变得轻快。
    “嗯?”
    她摇摇头,从他微沉的深邃龙眼里移开视线,“就想叫叫你。”
    “孟老板,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养父,孟茱去世的父亲。”孟侦问她怎么了。
    默然片刻,柳枝枝昂首瞟了一眼身旁的人,小声道,“我觉得很好听,和你的纹身一样。”
    “哪儿一样?”
    思索片刻,她酝酿道,“像一头在荒原里厮杀过来的野狼。”
    “野狼?”
    她微微启唇,“晚上回来刷到一个短视频,上面说,天狼星是夜空里肉眼能观测到的,最亮的星星。”
    狼有一种统筹全局的团队精神。于孟侦而言,更像一位看似孤傲的优秀引领者。
    知晓优胜劣汰的可贵,更能感觉到他时刻凝结新血液,在身体的腐朽里重新沸腾。
    柳枝枝仰头,望着漫天星辰。
    其中有一颗在月牙尾端外侧,比其他星星足足大出四五倍,在黑夜里尤为瞩目。
    想了想视频里看到的,她指着那颗盈亮的星星,“你看,说不定就是那颗。”
    *
    客厅里柳大壮又在喝酒啃牛筋,柳枝枝吹完头发问他什么事。
    映入眼前的文件袋里,是柳大壮给她收集的企业招聘信息,其中有不少知名传媒公司。
    “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等下回工作日调休,爸还送你去面试。”
    柳枝枝眼睛一酸,“知道啦,我回去看看。”
    顾不上感动,她得先把孟老板的文案写完。
    参考三木之前的模板和风格,她在网上查到很多面馆的发家史,这回对孟老板的资产有了具体了解。
    三木这么火的吗?
    大众点评top前几,还有不少百万吃播博主打卡,柳枝枝觉得她这几年白活了。
    有个更通俗更客化的概念,她这边很顺畅,睡前就给孟老板发了两版。
    八百块钱入账,她抱着枕头乐呵。
    依照这个存款进度,说不定年底就能带父母去旅游。
    墙上那张横线纸在空调簌簌声下轻轻飘动,柳枝枝拿下来仔细端详。不想换风格,僵硬地往轰动群潮的美貌上靠拢。
    窗外风清月朗,桌前的女孩沉思不语。
    几分钟后,她埋头画起涂鸦。
    最后一笔标上箭头,柳枝枝呢喃道:“这次可以实现吗?”
    *
    工作越来越顺手,老板张巍下达的任务量也有所增加。
    这天柳枝枝整理完表格,下班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掀开桌上保温菜罩,水煮鱼片已经凝固一层硬油。
    不想让闺女天天吃剩饭,柳大壮攥着遥控按暂停,“等着,老爸给你做!”
    嫌他受累,柳枝枝说想吃楼下的炒拉条,拿起手机抱着杯子下楼。
    吃炒拉条是不可能的。
    放着手机壳里价值五百大洋的卡不用,她干嘛闲着没事儿去拉条店的苍蝇堆里请它们喝血!
    三木公众号今天发布新的优惠套餐,18块8一份牛肉凉面一瓶奈雪的茶。
    等面时,柳枝枝美美坐在窗前,喝着她最喜欢的葡萄乌龙茶。
    没瞅见孟老板,她打开王者,进匹配赛里随便送人头。
    “哟,你也玩王者!”叶凡往她跟前端面。
    餐具摆上,他多嘴道,“就是技术不行。0杀6个人头,你这是专门找骂呢!”
    柳枝枝羞愧地低下头,“我刚开始学。”
    “找妹妹啊,妹妹打得好!”
    孟茱闻声从隔壁桌捞起屏风走过来,“枝枝,还没吃饭呢!”
    这顿饭吃到柳大壮催她回家。
    实在是孟茱技术太好,和她同学们一起,带着柳枝枝躺赢。
    在各路大神的循循“教导”下,她学会了人生中第一个游戏人物,漂亮的玉兔公主——公孙离。
    穿着孟茱送她的漂亮皮肤,柳枝枝在草堆里待了一整晚。
    两人约着晚上有空一起打游戏。孟茱上楼前,朝她摆摆手,“有空一起打,枝枝!”
    楼上休息室里,一堆快递等着孟茱开箱。
    一进门,大片男人烟味钻入呼吸,呛得她吭吭咳嗽两声。
    打开大灯,就见孟侦大咧咧躺在沙发上闭目沉思,模样要死不活。
    “哥?”
    臭死了,孟茱走到窗前开窗通风,“奶奶让你少抽点儿。”
    赤爆的白灯猛得照进来,孟侦猛一闭眼。适应光线后,他敷衍着,“知道了。”
    沙袋旁堆着大大小小的顺丰快递箱。孟茱单挑左眉,“挺快!”
    “哥,手机给我一下。”
    在他手机上一顿操作猛如虎,完事儿后孟茱阴沉地眯着眼。
    孟侦不解地问,“怎么了?”
    后者摇摇头,朝他笑道,“总之你会感谢我的。”
    “行。”孟侦朝里屋走,门开一条缝。
    快递拆得双手无力,孟茱一个个分好类,朝里屋喊,“哥,说明书我都放桌上了,你存好,这些东西不能乱套。我回去了。”
    门把咔哒一声,房间恢复安静。
    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情,孟侦也不懂该怎么处理。
    奶奶年纪大了,哮喘长在身上几十年,不能吓着老人家。孟茱又是激动的主,也容易出个什么岔子。
    在律师的建议下,他选择破财消灾,保护好一老一小是关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前阵子童心和休假的男朋友腻歪,闲下来终于有空让柳枝枝事无巨细再讲一遍。
    下班公交车上,她坐在窗边座位,从头到尾叙述给童心听。
    “童童,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他啊?”
    童心收起幸灾乐祸的嘴脸,坦白道,“你等下要去他那里试菜,现在说这些,一会儿怎么工作?”
    这几天,无形中有个鸡毛掸子在柳枝枝身上肆意轻扫,抓挠得心痒难揉。她实在无法忽视那股奇怪的瘙痒感。
    经常对着孟老板发来的工作消息傻愣半天,会格外留意三木公众号的推送。就连他的妹妹孟茱,她也不想放过。
    还有一件奇事,孟老板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昨天打开,破天荒转了她在三木公众号写的那条专栏。
    到底是没忍住手,柳枝枝点开他的朋友圈,纯黑背景下,签名也是一条加粗版的黑色波浪线。
    和大多数人一样,孟侦屈指可数的几条动态,也帮朋友纹身店打广告,偶尔分享几首歌,还有一条手绘版的三木logo图。
    原来兔子是孟老板自己画的!
    比这更惊喜的是孟老板也听五月天,他还有很多有些年头的唱片。
    复古黑胶唱片机上,有个白色幽灵小碟镇沙沙旋转。视频光线昏暗,看起来特别炫酷。
    照理说,像吐痰又像狗哮的德语,柳枝枝在短视频上不会多停留一秒。
    那会儿,她迫切又冷静地想知道这是哪首歌。听起来没有冷漠强硬的阶级感,像在红酒窖里泡出来的嗓音,和孟老板低沉的声线有点异曲同工。
    明明小语种里德语最适合调教马,粗鲁的军事腔调很浓,有高级军衔和台下几万个端着枪的士兵做气氛组。
    音乐太短太小众,柳枝枝换软件听歌识曲好几次,也没扫出来个结果,好奇心更严重。
    短短几秒,有种温润轻抚的魅惑。
    是孟老板在听,她莫名好喜欢,耳边流入阵阵酥麻的小电波。
    好流氓啊,柳枝枝坐在工位上摸两把坐垫,当时心里也甜丝丝的。
    孟老板应该会叼根烟,半夜独自坐在打烊的面馆吃面,或者半夜在车里坐着。前提是没穿特别拉风,去夜店骄奢的衣服。
    不知不觉柳枝枝也抱上一份带有希望的呼唤。孟老板人就很好,以她粗浅的了解,他肯定只是风格长相问题。
    如果非要用什么词形容,应该是..冰柔。
    她有点溺在孟老板这头。游戏一打就是半天,生怕从孟茱嘴里错过一丁点消息有关他的事情。
    看到自己写的推文广受好评,柳枝枝比他还开心。
    “童童,我是不是栽了?”
    “em........”童心有口难言,“枝枝,你有没有发生一个事儿?”
    柳枝枝问她什么。
    “相比以前对钟嘉诚,你其实更喜欢拉面师傅这款。”
    “有吗?”这话刚一问出,柳枝枝自己都犹豫了。
    好像,确实是。
    童心讲她的想法,“有个词叫互补。有没有可能,乖乖女就喜欢拉面师傅这款野性不羁的狼,而不是无聊刻板的资优生。”
    大脑快速点播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哭着发现黑帮头头坐她旁边,孟老板半夜陪她吃饭,一起看日出,帮她解决燃眉之急,还有文案工作。
    难不成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旁敲侧击,让柳枝枝在她爸那里说好话?
    还是说全是巧合,换个人孟老板也会帮?
    “一次两次是偶然,事出反常必有妖!”童心一针见血。
    柳枝枝表情更加复杂,“我不会又要单恋了吧?”
    “你完了枝枝,单恋这种词都说得出来,心有所想啊!”
    “啊?”柳枝枝心跳猛得一滞,接着高度弹跳,“那怎么办?”
    呼出的气都是浮在脑门上的,她有种强烈的眩晕感。
    怎么爱神的毒掌,这么快就又往她心口上招呼一巴掌?
    远水救不了近火,更别说童心这盆横亘12小时时差的废水。
    恋爱这门暴美绝学里,童心一向快准狠,爱就爱了,不爱拉倒,又不会少块肉。
    性格和处事方式不同,不能硬往柳枝枝身上挂她那套运转程序。
    束手无策之际,童心开始使歪招,“你就当没事儿人,该干嘛干嘛。真到那一步,当场咬死,往他身上推!”
    二十年发小的默契度不是说说的。柳枝枝俩眼一黑,“童童,你实话说,我是不是又栽了,比当年喜欢钟嘉诚更猛?”
    视频那边悲催地点点头,她心凉大半。
    “没事,最多最多他算一个crush,真没什么大不了。对着帅哥发情怎么了,我看美剧也发情!”童心开始无效安慰。
    得!
    冥冥之中,柳枝枝已经看到她的爱情墓园里,又多出一堆不会被缅怀的坟骨。
    倒地铁时没了和下班高峰扎堆抢座位的心思,她一路扶着脑袋上的把手投降,直到敲孟老板休息室门,也没心神归位。
    眼前粉粉嫩嫩的星黛露围成小型乐园,柳枝枝以为自己走错房间。
    “愣着干嘛?”孟侦一身黑蹲在电视柜前,从粉嫩背景墙里抬头问道。
    踱着小步子进门,柳枝枝哇地一声,感觉世界都明亮起来,“我的女鹅!!!!”
    “城堡乐高!”
    “我天,小配件也好——可爱!”
    ......
    房间里一声声惊叹,柳枝枝立刻从工作一天疲惫的精气神里原地复活,聒得孟侦耳膜叮铃铃响。
    “柳枝枝,停——”
    孟侦沉声制止,在离她嘴巴三两公分的位置,对着虚空捂她嘴。
    “嘘——”
    她立刻止声,双瞳异色的柳叶眼直溜溜的,盯着星黛露小城堡乐高的包装盒,“好的好的,嘘——”
    房间恢复安静,孟侦问道,“这玩意儿你会拼吗?”
    “你不会吗?”她正对着星黛露痴痴地笑。
    “拼不来。”孟侦神色复杂,“你要会拼......”
    “好呀好呀,我帮你拼!”柳枝枝情绪高昂。
    “有空吗?”
    “有的——吧——”她心虚地眨眨眼,“孟老板,时间挤一挤,总有的嘛!”
    看样子不像骗人,孟侦松口,“行,那交给你了,你什么时候有空,随时过来拼!”
    算算时间,柳枝枝饱满的苹果肌堆起笑容,“等下试完菜就有的。”
    弥漫着浑厚的酸甜红酒香,下期专栏内容上桌。牛排意面配冰煮红酒,一道蔬菜沙拉,一道糯叽叽冰甜品。
    两份套餐菜色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柳枝枝这边托盘里,摆着一支粉色的星黛露公仔,外面有层黑色磨砂包装纸包成花束的样子。
    愣神两刻,柳枝枝拿也不是,不拿又眼馋,“孟老板,你怎么没有?”
    孟侦接过她的餐盘,握着钢叉的手有所停顿,“你写文案,以你的感受记录为主。”
    “切小口成吗?”他又问。
    好贴心哦!
    “谢谢孟老板。”柳枝枝声音甜甜,轻轻举起长棍,深情地望着笑眼盈盈的星黛露。
    “可以带走吗?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公仔花束。”
    咳咳咳咳——
    对面孟侦缓了几秒。
    柳枝枝问道,“怎么了?”
    “第一次?”他神色认真。
    察觉到自己说错话,柳枝枝原有的欢快感,被自己这颗野蛮脑子甩到石灰地上。
    她尴尬地点点头,默默把“女鹅”放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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