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斯显得相当激动,在将那份视频发送给谢尔菲斯之后,他忍不住说:“元帅,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当时我也还是一个小兵。”谢尔菲斯语气温和,带着些许遥想过去的叹息,“我记得那场战役的每一张面孔。”
……即便是敌人。他想。但是,他没法将这句话说出来。
无论对于谁,这话都过于残酷了。
弗兰克斯也跟着说:“我也记得,永远无法忘怀……那是我第一次与外界接触。”
虞时和谢尔菲斯都怔了一下。
弗兰克斯十分自然地解释说:“我是人造人。当时人类帝国急需士兵,以及一些技术人员,我就是基于这个目的培养出来的。从一开始,我的大脑中就被灌输了许多知识,只需要上战场就好了。
“像我这样的人造人还有很多,据我所知,他们在战后基本都是在当地找了份工作,然后安顿下来。我们每隔两三年都会举行一次聚会……战争已经结束了,这让我们都感到很高兴。”
……基于战争的目的而被培育出来的,数量众多的人造人。虞时想。
弗兰克斯目光明亮,看起来对此事毫不介怀,因为这就是他诞生的根源。所以,虞时也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没有立场——也无法——指责任何人。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谢尔菲斯轻轻点了点头,转而说:“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还不错!”弗兰克斯说,“我加入了雅克星的警察队伍,算是技术侦查人员,毕竟我曾经是一名通讯员。这里的待遇很不错,生活也很便利。
“至于异族的事情,也只能说是一桩意外了。战后,雅克星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那太残酷了。”
他的话语都相当真诚,但是语气总是十分刻板。这个细节在昨天他来汇报工作的时候,虞时就已经发现了。或许这就是人造人的弊端之一?那听起来就像是人工智能一样。
……他们的确就像是被生造出来的机器。
之后,弗兰克斯又聊了聊关于雅克星的事情。
谢尔菲斯问:“对了,当时和你一起的通讯员呢?战后也留在了雅克星吗?”
弗兰克斯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他们都在战争末尾的时候过世了。”
谢尔菲斯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这么久以来,虞时还第一次瞧见他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但是,最后那几年,战争应该已经不再波及雅克星了吧?”不知不觉中,谢尔菲斯的表情严肃起来。
或许也正是受到了谢尔菲斯的情绪的影响,弗兰克斯也认真地回忆了片刻,才郑重地回答说:“的确,当时雅克星已经不再是战场。不过,我们也仍旧是战争的后备人员,也依旧负责一部分通讯工作。
“……当时我们一共有十几个人,战争结束的时候,却只剩下我一个。我当时也怀疑过,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因素。但是,他们的死亡都很普通。”
谢尔菲斯问:“有进行尸检吗?”
“……没有。”弗兰克斯低声说,“似乎是直接火化下葬了。”
虞时微怔,这个说法听起来过于熟悉了。
哨兵向导理论的提出者,克拉伦斯·多伊尔,不也正是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吗?不明原因的死亡、死后飞快地火化下葬,没有给家人留下调查的空间。
况且,根据弗兰克斯的话语推测,这十几个死去的通讯员,很有可能也是人造人。他们并没有亲人,不会有人来关注他们的死亡,而在战争期间,死亡也司空见惯。
说不定,只有弗兰克斯为他们的死亡感到难过。
战后,就更加不可能有人来调查这些不明原因的死亡了。
窒息般的沉默弥漫在房间里。虞时感到,那是一种不同于战争的、更为阴森诡谲的气息。
是有人在暗中进行一场阴谋,所以才会杀人灭口吗?
……之前谢尔菲斯说,他掌握着六芒星背叛人类帝国的铁证。六芒星恰巧就负责了战时通讯工作,只不过他们的工作并不像通讯员这样深入战场,而是坐镇后方。
六芒星存在着一定的动机,对这些通讯员下手,目的很有可能是想要掩盖某些事情。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样的事情需要接连杀死十几个通讯员?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弗兰克斯能够活下来?
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秘密,并且有人基于这个目的杀人灭口,那难道弗兰克斯当时的战友们全都接触到了,而他却唯独没有接触到?
虞时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个时候,弗兰克斯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真实的不安,他轻声说:“您认为……”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情。”谢尔菲斯坦言,不过也没有太过直白,“或者是与之相关的某种可能。不过,目前我还没有真正明白,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弗兰克斯怔住了,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就已经足够了。”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本已经遗忘了这件事情……但是,他们的面孔却又永远印刻在我的灵魂之中。”
谁能忘怀那段时光、那些岁月?他至今还能记得,那些经由自己之手发出或者接收的信息的片段。那些只言片语的内容,总是在梦中折磨着他的灵魂。
战争并不只是意味着战场上的厮杀。战场之下,仍有残酷。
之后,弗兰克斯留下了一个更加私人的联系方式。
他那张严肃刻板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凝重:“如果这是一场阴谋……”他瞥了一眼信号屏蔽器,显然明白那是什么,“我会去问问其他人,看看是否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谢尔菲斯沉吟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说:“注意安全。”
“我了解。谢谢您,元帅阁下,还有虞时先生。”弗兰克斯低声说,“谢谢你们还在关注那场战争,以及那场战争酿成的苦果。”
在弗兰克斯离开之后,这句话也仍旧在虞时的心中回荡着。
“……人类在进入宇宙之后,经历了许多战争吧。”虞时突然说。
“是的。”谢尔菲斯说,“从未真正停歇,应该说。战争只是最残酷的表现,各种意义上的纷争其实始终存在着。”
虞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人类总是重蹈覆辙,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所以最后,他只是说:“或许这就是人类吧。”
他深沉的语气倒是让谢尔菲斯有点意外。谢尔菲斯望着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缓慢地凝聚起些许温度,他轻柔地说:“别担心,小鱼。战争的阴霾已经过去了。”
“我也不是担心。”虞时烦恼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该怎么说呢。我既希望那场战争没有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又希望这场战争至少被大部分人铭记在心。”
谢尔菲斯微怔。
虞时抬起眼睛,望着谢尔菲斯,一字一顿地说:“这样,你,还有弗兰克斯、卡尔文医生……还有许许多多在战争中倾尽全力的人们,他们的努力才不至于白费。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你也知道。
“人类没有铭记战争的教训,有时候,我也觉得人类没有铭记战争中的英雄。不管怎么说,他们起码应该能记住其中一项吧。”
虞时想了片刻,语气又软下来:“当然,我想大部分人是记得的。只不过,有一些讨厌的人在暗中作祟……比如那谁谁。”
他的语气让谢尔菲斯失笑。
虞时的观点总是显得纯粹、简单……有时候,那几乎可以用“幼稚”来形容。这或许与他简单乏味的人生经历有关。但是,那足够讨人喜欢。
谢尔菲斯长久地凝视着虞时,随后他说:“你能这么认为就已经很好了,小鱼。”
“我希望更多人都这么认为。”虞时强调说,他想了想,转而说,“当然,第一步是把你治好。”
谢尔菲斯一怔,不明白这话题怎么能转到自己身上。他哭笑不得地说:“好,我很期待。”
这话倒是让他自己也突兀地怔了一下,感到心中泛起一阵微妙的酥痒。
……他可比虞时清楚多了,精神力结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虞时还这么年轻——就要和他绑在一起吗?
在谢尔菲斯心中些许后悔之意尚未真正泛滥的时候,虞时就立刻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不准反悔,不准再说什么‘不值得’!”
虞时心里有点沾沾自喜。
你看,他好几次跟谢尔菲斯说到这件事情,一开始谢尔菲斯只是勉强答应,现在都已经发展到“我很期待”了,这明显就是属于虞时的大胜利!
谢尔菲斯在沉默地望了他片刻之后,就点了点头,低声温柔地说:“好,我们说定了。”
下午,虞时本来想继续学习,但是谢尔菲斯觉得他已经在酒店里窝了好几天,就询问他是否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虞时欣然答应。他们就从酒店出发,沿着附近的一条街道随意地走着。
雅克星也算是一个较为热门的旅游目的地,不过因为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现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游客。街道上弥漫着一种冷清的意味,但也有商铺在正常做生意。
一切都在慢慢恢复,伤痛是短暂的。
这个时候,虞时突然有点好奇:“对了,谢尔,你去过多少星球?”
谢尔菲斯迟疑了一下,说:“很多?”
“看来是连你自己都记不清的数量。”
谢尔菲斯失笑,他说:“战争期间我去过很多星球。有时候战事繁忙,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一天会去多少星球,也不记得自己去过哪些星球,只是在不停地杀戮与作战。”
“那战后呢?”
“……战争结束之后,我从异族的星球返回中枢,然后就去了安迪星,之后的这十年就是在安迪星,偶尔也会去附近的星球转转。”
虞时就说:“这么说来,也不能说是‘去过’。我是说,像旅游一样,心情能轻松愉快一点,而不是要去杀异族……不是为了战争,而只是为了你自己。”
“那我恐怕就没去过几个了。”谢尔菲斯说。
“就像我一样。”虞时侧头望向谢尔菲斯,“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些星球?我猜宇宙中肯定有许许多多漂亮有趣的星球吧。以前我只能在网上看看图片,但现在却可以自己亲自去看看了。”
“当然,我们可以一起去。”谢尔菲斯回答,他暗自想,或许回头可以在星际网上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信息,他意识到虞时会喜欢那些风景。
……虞时在医院里呆了很久,又在漫长的黑暗之中呆了很久。他终于来到这个时代,终于重新睁开眼睛,他想要望见那些漂亮的风景、美妙的星球、灿烂的世界——证明他确实还活着。
谢尔菲斯的目光彻底柔和下来,他想到虞时曾经的痛苦,以及孤独。
那漫长的孤独,是直到虞时醒来之后,他才能真正感受到的。
谢尔菲斯说:“我很乐意陪你一起,小鱼。”
“谢尔你真好。”虞时真诚地说,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还是得先去查普林星球,把精神力的问题解决掉啊。”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精神力检测装置。这几天他也仍旧按照卡尔文医生的指示,坚持检测自己的精神力状态——事实上,他也在每天给谢尔菲斯检测,然后发给卡尔文医生询问情况。
按照卡尔文医生的说法,现在虞时和谢尔菲斯的精神力都相对稳定。
当然,虞时的精神力确实是稳定了,之前那次精神力暴动的隐患也已经彻底消失。但谢尔菲斯的精神力,只是因为精神力屏障的存在,而没有继续恶化而已。波形紊乱的情况仍旧存在。
……某种意义上,如今的谢尔菲斯,也始终承受着精神力伤势的苦楚,只是他并未表现出来而已。
想到这里,虞时不禁仔细看了看谢尔菲斯。
“怎么了?”谢尔菲斯疑惑地望着他。
虞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问:“你会觉得痛吗,谢尔?”
谢尔菲斯迟疑了一下。
“……别骗我。”虞时威胁他,“不然我就生气了。”
谢尔菲斯无奈,只好说:“偶尔会有一点。”
“你以前也是这样吗?”
“……是的。”谢尔菲斯说,“主要还是波形的问题。所以偶尔会觉得有点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