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晓得多少年没有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刻惊醒。
男子一手摀着方才重重砸在地上而发疼的后脑勺,一手反射性地攫起床头柜上的黑色叶状物,在意识逐渐清醒之际慢慢靠着听觉及第六感分析情况。
看来又是长年的习惯,让男子的身体在脑袋还处于沉睡状态下就直觉地感知到危险,导致他不是醒了才下床,而是因为身体自卫性地翻滚下床而被撞醒──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不过好几年来他都没再经歷过,于是一度以为自己成功摆脱了这个让他困扰已久的「诅咒」。
即使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洒进室内,不过这等光源,睁眼跟闭眼其实在视觉上没有多少差别;男子维持着双眼紧闭、趴卧在床底的姿势,感受着传进耳内的细微声响、窜进鼻中的空气湿度以肌肤表面的温度。
邻近梅雨季节的晚春,这样的湿度及温度应该是半夜四更。更准确地来说是四更六刻──如果他的判断力没有退化的话。
细听声音的方位,异状发生在整个农庄的东北角,也就是最靠近「暗黑山林」的那片番茄园。
「暗黑山林」只是当地人的俗称,事实上那片山林并没有正式的名称──因为过了这间简陋的农舍庄园后,就不属于「大鉳綵圣教王国」的管辖地;事实上,就连这座农舍庄园也没有正式的名称,距离这里最近的村落相隔了将近大半天的步程,而村民们都管偏远的此地称为「暗黑山林农庄」。
严格意义来说,那座村庄已经算是王国的边境了,连穷尽办法榨乾所有人民荷包的收税官,都不会再往农庄前进;而村庄与农庄中间的荒山野岭,除了一条几乎被芦苇草原掩没的驰道,根本没有人们活动的痕跡。
在他入住以前,这座农庄曾经是一座小型的边防哨站,因此「回」字状的两层楼建筑,除了可以充作练兵场的中庭之外,最靠近森林一边的东北角,还在外侧另外搭建起与主屋相连的五层楼高的瞭望塔──主要是察觉到魔族接近时,施放烽火狼烟,通知村庄进入警戒状态用的。
然而,在人族与魔族的战争结束后,边防哨站也早就没有驻军的必要,通往瞭望塔塔顶的木质长梯腐朽崩坏,缺乏维护的塔顶在长年风吹雨打的侵蚀及藤蔓的自然生长,说它是一株依偎着房舍的巨大树木还更为神似一些。
「回」字状的建筑本体外侧,环绕着一圈石头垒起的矮墙──原本至少有成人身高左右的高度才对,现在大部分墙体已崩塌到只剩一半高度;男子曾经想捡一些石头或绑一些竹竿栏修復围墙的缺口,然而这样的念头只会出现在田地或果园被野生动物破坏的当下,往往事隔两三天后便因为觉得麻烦而不了了之。
建筑本体与矮墙之间,便是男子赖以在此维生的田地与果园。
由于矮墙几乎已不成样貌,各类野生动物闯入田地与果园偷吃农作物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情,男子当然早就习惯,且做出了程度不一的防范:
水鹿、山羌、山鼬等,只要在农庄四周绑上细绳或破布、种植香茅、柠檬草等具有刺激性气味的植物,这些动物就不会擅闯进来;
蛇类有时会窜进农庄甚至屋中,不过胆小的牠们只要察觉附近有人在活动就会自行离去;
儘管罕见,男子入住之后的这些年来也有几次在入冬之际,碰到飢肠轆轆的黑熊闯入农庄觅食,实际跟牠们交手过一两次之后,熊群似乎也认识到这个农庄并不是享用自助餐的好地点,于是就再也没在农庄碰过那些大傢伙了。
相对于黑熊,山猪是更棘手的难题;三五成群出来觅食的山猪,会以上顎拱地吃掉农作物的根部,对田地的破坏极大,且性格兇猛,不是装腔作势就能吓跑牠们,甚至还可能遭到那些獠牙的围攻;男子试验出来的对应办法,是在围墙坍方之处挖出向内凹陷的坑洞,如此山猪掉入坑洞后只能往回退,而无法入侵到农庄内。
仅次于魔物,最麻烦的不速之客为獼猴。男子尝试过各种「和平」手段之后,在万般无奈下,最终只能将晒乾的猴王尸体充当稻草人,掛在田埂中央以敬效尤。此后农庄便再未受到猴群骚扰。
会让男子在大半夜下意识地惊醒并本能地进入战斗状态,自然是察觉到入侵者并非上述这些自然动物──
魔物。
依据「圣教」的解释,是受到「失控的圣法」──即「魔力」感染后变异的生物,往往有着难以名状的畸形外貌,以及超乎一般动植物的生命力与活动力。
长鳞带角又拖着如铁鍊般的尾巴、如野狗般大小的「哈鲁姆」;狼首、猴身还长着有如凤蝶一般翅膀的「帕拉雷卡瑞奇」;全身带着剧毒黏液、两眼如螃蟹般外凸,有半个成年人大小的身体像似蛇又像似长了蟹脚的鯰鱼,爬经之处寸草不生的「貅努必斯」……
儘管魔族的「魔王国」已被消灭,这些吸收了魔力的魔物仍散布在整座岛屿上,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有一种看法认为,正是因为缺乏魔族的制衡,才导致魔物增生,但这种说法等于暗示「圣法」的力量比不上「魔力」、无法压制魔物,也威胁到「圣教」一贯主张「魔族的『魔力』为滥用眾神赐予的神圣『圣法』」论述,因而被指控为异端邪说。
姑且不谈圣教的教义是否正确,不过魔物再怎么样,威胁性仍不会大于隐匿于山林之中的残存「魔族」。
这也是男子会惊醒并在下床之后始终保持安静的原因。
他的卧室位于整座宅邸的二楼西面,最靠近楼梯的一侧──这是这栋建筑在作为边防哨站时就固定的格局:面向山林的东面与北面以往用于囤放大量军械,以便让站岗巡防的士兵能快速应对袭击,然而现在被当成存放农穫、农耕用工具、种子及各种杂物的主要仓库;南面为整栋建筑的正门,两侧留有可以收容马匹的厩房与保存物资的仓库,没用的马厩也被他拿来当囤积秸秆、木材;生活起居空间主要都在西面。
男子压低身体,屏气凝神;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卧室的门扉,朝东北方向仔细聆听:草石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那个物体」的体型应该比水鹿小很多;土壤经过挤踏的声响,明显不是野猪或比牠更大型的物体;只听得到矮树丛的骚动,所以应该不是飞行类的生物,也不会是猴子或相近的魔物──
他手中紧揣着那个黝黑的叶状物。如果留意观察的话,会发现「叶脉」的另一侧隐约地透露出冰凉的金属反光。
除了最初的那几个声响之后,室外恢復了寧静。
但男子知道,这不意味着对方的消失。
(是在试探我的下一步吗……)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剎那之间,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腥臭、刀剑之间的敲击、人声的吶喊与惨叫、流淌在嘴角边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的咸味,划过肉体与骨骼反馈到手中的触感──
他感到一阵晕眩及噁心,但旋即闭上双眼,缓缓调整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与心跳。
再度睁开眼睛时,那双瞳孔已经是如深渊般毫无生气的漆黑。
男子一鼓作气从二楼的栏杆翻身跃上了覆盖着茅草与红瓦的屋顶,大概只有潜藏在屋簷深处的老鼠才能察觉到这股动静。儘管因为是直接从卧室出来,他只能赤足踩在有些扎脚的破旧斜面屋顶上,但也或许是这种微弱的刺痛感,让他回想起在山林奔跑战斗的岁月──以及提醒他,「这次」不是幻觉。
──不会是幻觉。不应该是幻觉。不可能是幻觉。踩在屋脊上的每一步都在推翻心底深处的质疑。平常不绝于耳的虫鸣与蛙嘓在此时保持静默,异常寂静的黑夜亦印证他的判断:一定有东西──而且不是一般的动物──闯进了农庄。
缓步踏在屋脊,他无声地移动到了主屋的东北角,凭藉着下弦月的照射,男子在果树之间看见了那个可疑的身影。
手中那块黝黑的叶状物静静地被他用单手拇指弹了开来,呈现出一柄微弯、状似「く」字型的单刃刀:帕特斯兰刀,產自位于王国与「欧露穆柴」边境的城镇?帕特斯兰底亚,是当地人参考魔族使用的武器并结合传统工艺所製成的折叠刀。因其使用特殊材质、数年才能锻鍊出一把,并具备精巧的弹簧机关,且只有特定的资格才能购买,使这种刀不仅是名闻遐邇珍贵的逸品、更有象徵身分与地位的作用──
但,在这名男子眼中,刀只是刀。无论是经过怎样的工艺或是标上多少价码,都仅仅是终结任何「生命体」的工具。
他悄然移动到最接近对方的位置。
目标没有任何动作,无法确认对方是担心自己形跡败露于是暂且停止行动,还是已经准备蹲点埋伏,静待突袭的时刻──只可惜对方没有察觉到自己不是猎人,而是猎物。
──被踩踏的落叶树枝倏然打破了月色下的寂静。
一道银白的闪光划破凝重的空气。
──没有任何触感反弹到他的手中。
男子原本预想受过专业训练的敌人,必然在听到自己的落地声后会起身反击,那么刀锋就会正好落在敌方的咽喉──现实却出乎预料。他赶忙用脚跟顿地,向后弹跳了三步并半蹲地把刀刃架在自己的下頷前方,另一手护在心窝旁,随时可防卫及迎击。。
只有夜风轻柔地吹过男子与对方之间的果树丛。
他咬了咬牙,紧蹙着眉头。他很肯定,「这次」确实是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农庄,并且就在那片还没结果的番茄园里。一道划过自己脸庞的冷汗,却又像是嘲讽着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在早已结束的战争之前就根植于心底的「诅咒」。
心底油然而生的焦躁使他失去了到刚才为止的理性与冷静。男子粗暴地大步迈向番茄园,彷彿打算折断所有枝叶与棚架,翻动着茂密的树叶朝着那个不明物体突进。
有东西。「这一次」是真的有东西。他看着树丛底下的黑影,像是在心中的另一个自我骄傲地宣示胜利。
不过即使自己发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个物体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这让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悵感与困惑──是不是心底还有一个自己,渴望着肾上腺素激增的快感与溅入鼻腔的血腥味?
保险起见,他没有收起摺叠刀,也不再犹疑,直接蹲到那个物体的旁边一探究竟──
──一个小孩。虽然身上满是污垢,残破的布料也很难说那些算是衣物,但很明显是一个未成年的儿童,蜷曲在地上。
他立刻往对方的颈部伸指探索:有脉搏。不过除此之外,那孩子的反应就跟一具尸体也差不了太多了。
男子收起刀,将这名小小的入侵者抬进被人称「暗黑山林农庄」的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