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 05】-3 解决「亲爱的妹妹」的困扰[III]
平常阿纳伊跟苏玛依两人用餐时,都是随意搬了一张小茶几,在正厅或灶房用餐。
有时苏玛依还在拔杂草,阿纳伊会端着食物过来,两人就在田埂席地而坐,吹着晚春的凉风用餐……
作为原本的驻军哨站,正厅旁边是有一间可以容纳多人用餐的食堂。但除了上次阿纳伊从里面搬出长桌、长椅外,平常根本没开过门──因为对于两人的生活而言,实在没有必要进去用餐。
就在琦茗花了一些时间打扫后,晚餐时间由妮娜领着阿纳伊跟苏玛依两人,进入到由驻军食堂简单改造、布置而成的餐厅。长桌上已由琦茗铺上暗蓝色绸缎製成的桌巾、点上烛台,桌上摆着一瓶红酒及三个纯银打造的高脚酒杯,然后琦茗替围在餐桌边的三个人端上盛放在银製浅盘上的餐点:当然,所有料理也全是由琦茗负责。
阿纳伊与妮娜坐在桌子最窄两端的主位,苏玛依在阿纳伊的左手边,琦茗则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按在下腹处,随时等候妮娜的命令。
「这是今天早上刚屠宰的奇亚尼那白牛。当时为了把种牛从出產国运来可是煞费苦心;经过六年的培育,在萨米里亚村的牧场现在总算养出二十来头。」
妮娜略带自豪的口吻继续解释道:
「这种牛最好吃的部分在于丁骨排,传统方式是先煎后烤,撒上胡椒跟盐,但我另外加了一些辛香料;虽然这里的灶房设备不是很理想,不过如果肉质本身就是高档品的话,怎样的料理方式应该都还是不减风味。再说,我们家的娘嫻在料理方面也是一流的,是吧,琦茗?」
「感谢阿孃的夸奖,这是我的本份。」
见到阿纳伊还是带着复杂的表情看向眼前的牛排,妮娜继续补充道:
「虽然今天我只带了这三块最顶级的部位过来,哥哥也不用担心我会浪费掉其他的部位;那些都免费分给萨米里亚村的村民了,村民们显得很开心。我们昨晚就留宿在萨米里亚村附近,今天早上现宰了牛隻,放到晚上料理,我想应该还算新鲜吧?」
如果发挥妮娜精打细算的头脑,选择更靠近王都的农村搭建牧场,便可以更有效率地把牛送到王都屠宰、贩售;但妮娜为了能在抵达这里仍能保持牛肉的鲜度,而把牧场选址在偏僻的村落。
看着妮娜似乎还想要多做解释,阿纳伊心想如果自己不开动的话,妮娜肯定会继续讲个不停以劝诱自己进食。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拾起刀叉,将眼前煎烤地香嫩酥脆的丁骨牛排切开,缓缓地把带着肥美油脂的肉块送入口中。
这是他时隔半年才吃到的一次兽肉──上一次也是妮娜过来的时候,带着据说是极为高级、没有腥臭味的羊排。
阿纳伊并不排斥兽肉,单纯只是「没有想吃的慾望」,因此妮娜介绍地再天花乱坠,他还是吃不出这块牛排有何特别之处;事实上,妮娜的状况,才是阿纳伊担心的重点──今天还另外加了苏玛依。
从来没使用过刀叉的苏玛依,看着阿纳伊,有样学样地切开牛排,小心翼翼地把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咀嚼。
苏玛依当然听不懂妮娜刚刚那一大串的异族语言,但可以猜想是在介绍眼前的东西非常美味,只不过苏玛依不仅没有接触过刀叉,更从未吃过牛肉,因此她没办法评断这种肉到底算不算美味;硬要比较的话,比起小时候吃过的鹿肉,她只觉得这种肉很难嚼烂;她花了好一番力气,仍没办法用自己的牙齿把肉彻底咬烂,但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勉强把整块肉直接吞下去──然后就噎到了。
「没事吧?慢慢吃,不用急。」
一旁的阿纳伊轻拍苏玛依的背,并把桌上的饮料端给她──只不过对她而言,那种有如鲜血般暗红色的饮品,也十分苦涩,她含在嘴中一阵子才止住想吐出来的衝动,努力嚥了下去。
看着苏玛依的反应,特地准备这餐料理的妮娜并不觉得失礼,反倒出言安慰:
「对『魔族』而言,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习惯吧。琦茗也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能接受人族的食物。对了,琦茗,帮她解释一下牛排跟红酒,至少让她知道自己把什么东西吞下肚。」
「好的,阿孃。」
佇立在妮娜身后的琦茗几乎是没经大脑的反射性答应,然而当她准备用自己的语言向苏玛依解释时,才发现这其中有许多障碍:「莎娜赛伊」不只没吃过牛,连「牛」这种动物都没见过,自然没有对应的单词;「葡萄」跟「红葡萄酒」也是相同的道理。
琦茗竭尽所能地比手画脚,向苏玛依解释了什么是牛、用什么方式料理成牛排,以及葡萄与葡萄酒的概念──苏玛依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对。
──总之就是妮娜带来的、很高级的食物跟饮料吧。毕竟已经有一生都可能要在「这里」度过的心理准备,只能选择接受跟习惯──只要不是吃同胞的肉。
再说,从逃出纱绩以来,苏玛依再也没吃过兽肉;即使是被阿纳伊收留,由于都是阿纳伊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因此也没接触兽肉,所以很可能单纯只是忘记兽肉的腥味跟吃法,才会这么难堪。
「苏玛依,不用勉强。」一旁的阿纳伊用魔族话说道:「真的吃不了,就不要吃了。我等一下再煮粥给你。」
「我没问题的。」
苏玛依的第二次尝试,把肉块切小一些,但发现这种肉好像就是没办法嚼烂……到最后都还是得用吞了。但因为比较小块,所以虽是勉强「过关」。
至于桌上的红酒……即使不用琦茗解释,她也闻出酒精的味道。酒在纱绩是再平常不过的饮品,小孩懂得怎么喝水就懂得怎么喝酒,只是大概也是跟兽肉一样,都是太久没有接触,所以忘了酒的滋味。
当然,族人喝的酒绝对不是眼前这类用某种水果酿製的、顏色有些骇人的酒。如果不是琦茗的解释,以她对「目敢」的刻板印象,或许还真以为是用血液做成的。
阿纳伊不仅留意意苏玛依能否习惯这类在王国内称得上是「正式」的料理,更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的妮娜。
由于失去一隻手,妮娜只能靠琦茗先把眼前的肉排切好,再以自己的左手用叉子把肉送进嘴中。
在用餐过程中,妮娜一直保持愉快轻松的神情,只是进食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用耙子把草料推给牛隻一样,妮娜的左手不断把叉子上的肉推进自己口中,间或沾饮几口红酒,然后就继续让琦茗切肉给她。
在琦茗还在准备餐点的空档时,妮娜也是用了一大串词汇介绍红酒的產地,如何名贵,以及自己投资的海外酒厂状况──但阿纳伊对于那些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妮娜本人」。
随着苏玛依奋战结束、妮娜优雅地吃光盘内的餐点,阿纳伊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一半。
「还合胃口吗,哥哥?」用餐巾擦过嘴角的妮娜,带着企盼的语气问道。
「……还不错。特别是撒在牛排上的盐让牛肉增添不少甜味。那应该不是普通的盐吧?」儘管对肉吃不出差别,但在调料上阿纳伊还是略懂。
「真不愧是哥哥。那是『伊希班尼亚』出產的岩盐,某商会送来的礼品,如果哥哥喜欢的话,儘管岩盐在海运上有些难度,我可以试着进口……」
「不用了,这次试个味道就够了。」不这么说的话,她恐怕真的即使赔钱也会进口。
妮娜开心地解释后,将目光望向了苏玛依:
「奇黑呀?玛哈达?卡?尼伊?(这餐点好吃吗?)」
突然被母语点名的苏玛依,僵着嘴角;儘管族人的祖训是「不可说谎」,然而……
「奇黑呀……………巴来伊。(很好吃)」
苏玛依拙劣的谎言任谁都能轻易看破,妮娜轻笑道:
「多习惯几次就好,没关係的。帮我跟她翻译,琦茗。我听琦茗说储藏室里的稻米跟腊肠还有一些辛香料都消耗不少,看来这女孩的入住让哥哥总算愿意多吃点东西了。如果哥哥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可以再多带一些牛肉过来……」
「牛肉就不用了。其他东西也是。只要你本人过来,我就满足了。」
「哥哥讲话还是这么甜。」
虽说如此,然而阿纳伊仔细想想:自己吃得少是无所谓,不过苏玛依应该还在发育阶段,让她跟着自己这样吃,实在不太营养……要真的请妮娜多运一点食材来吗?不过那些食材,最初都是以「照顾药草园的酬劳」名义,被妮娜硬塞过来的,事到如今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跟她开口多讨些食材……
──或许,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阿纳伊看了一眼苏玛依。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也回望过来,微倾着头表示疑惑。
……既然苏玛依身上没有任何「魔族」特徵的话,让她跟着妮娜去城市生活,可能会比较好吧。再怎么样都比待在这破烂的农庄,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来得强;刚刚琦茗好像用她自己的旧衣服,给苏玛依弄了一套连身衬衣,让她不再处于「下空」的尷尬状态。
正当阿纳伊思索着苏玛依的去路时,他的眼角瞥见一道银光──
「停,琦茗。」
捧着银色长管的侍女立刻停止动作。受过「家族」的严格训练,所有侍从在听到指令的当下就要进行反应。
虽然琦茗真正的主人是妮娜,但由于妮娜表示阿纳伊是「哥哥」,所以琦茗尊称阿纳伊为「头家」;论命令的优先顺序,琦茗应该先听阿纳伊的话。
「那东西对你的身体不好,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
「这只是『药』啊,哥哥。」儘管琦茗停下了动作,妮娜依然逕自把琦茗手中的银製烟枪取下来:「不仅医生都推荐,而且还是合法上税的。」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即使它真的是药,你也用太多了。」
早在他还没来这农庄以前,他就知道那东西的存在──及那东西夸张的高额价格。以前他就听说过一些富豪为了这种「药」倾家荡產,纵使妮娜现在有再多资產,也难保不会因为这种传闻中的「万灵药」而散尽家财。
妮娜有些不服气地嘟起嘴,把烟枪交还给琦茗。
※
「道理我当然都知道,但身体不舒服,不就是得服药吗?」
梳洗完毕并换上纯白丝绸睡袍的妮娜,斜靠在卧房窗边的躺椅上,轻轻地往烟枪吸了一大口鸦片烟,吐出烟雾,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头家都那样说了……这样好吗,阿孃?」虽然听从指令帮忙点烟,但琦茗仍一脸不安。
「别让哥哥看到就好啦。并且,」妮娜又往烟枪吸了一口鸦片烟,缓缓吐出:「我的身体还能糟到哪里去呢?」
她自虐地笑了笑,用烟枪敲了敲失去整隻臂膀的右肩。烟雾也缓缓飘过她右眼上入睡用的丝质眼罩。
琦茗见状,也只能坐在方便替妮娜换烟膏的左手边,抿着嘴沉默不语。
「其实也不是身体不舒服……也没有什么病……」连着吸了几口烟的妮娜,眼神开始恍惚了起来:「只是……为什么就是治不好呢……」
面对妮娜梦囈般的自言自语,琦茗依然只能保持沉默。
「……琦茗,你跟苏玛依聊得还开心吗?」
儘管琦茗跟妮娜在外时必须谨守主僕的分际;但只有两个人相处,妮娜希望琦茗可以不用那么拘谨、表现地像「家人」──只可惜琦茗好像没有理解妮娜的用意。
「……我们讲了一些以前在山里的事情。能见到莎娜──魔族的同胞,非常开心。」
琦茗仍是一脸平淡的模样。妮娜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家族」的训练,让她不能自由地表现出喜怒哀乐。
「开心就好。见到『哥哥』,我也很开心……但平常见不到他的时候,我又能用什么东西取得开心呢?」
妮娜敲了敲烟枪,让里面的鸦片膏能够充分燃烧:
「这些医生说的『万灵药』,每一小粒的价格都将近是普通市民半年的收入……但为什么还是治不好我呢……」
看着飘散在空中的烟雾,在鸦片烟的朦胧中妮娜彷彿看到了往昔:
「失去惯用手跟一隻眼睛的我,回到王都后,『家族』直接把我当成『已经没有用的工具』,让我离开家族的庄园,自己找地方落脚……基本上就是要我自生自灭。除了『哥哥』,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只有被家族认可的人,才能拿到一把专属于自己的帕特斯兰刀。
换言之,有资格使用帕特斯兰刀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所以在「那个晚上」,他就成为了她的「哥哥」──在她的主观判断看来。
是她仅存的「家人」。
「──所幸,这也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妮娜吐了一口烟雾:
「我不像『他』那样,什么封赏都不要;然而,若只是给点赏钱或是爵位,哪怕是一块封地,都没有意义。我只要求了一个奖赏──让那个机关算尽的铁腕国王都想不到的奖赏:『终身免于纳税』的特权。他们大概以为失去一手一眼的我,要这个特权只是想维持生计而已吧。」
她轻蔑地笑了笑。
然而,只要稍微动一点脑筋,就知道在这个以商业立国的地方,「免税」是多么无敌的特权。
依靠「弗雷尔爵士」这个低阶贵族微薄的收入,她先逐步收购了几座农村的碾米厂──农民收成之后,必须付钱使用碾米厂才能去除穀、装封成袋出售。
等到她垄断了几座农村的碾米厂,她就可以任意调涨碾米厂的使用费:不付钱,就得去找远方村庄的碾米厂碾米吧。当农民恳求降低使用费时,她便向农民提出条件:碾米厂可以免费使用,但他们所有收成的米只能卖给她,不能卖给其他人──即契作。
不过她也不会因此刻意用低价收购稻米压榨农民,反而会用略高于市价收购,所以农民都欣然接受。
反覆操作之后,王国大半的碾米厂、稻米都被她一个人买下。
接着,锁定几座仰赖矿场、林场等仰赖特定原料发展的城市,刻意提高米粮的售价,逼迫城内各种原物料商:要不就得负担高额运费从其他地方买米,要不可以用低价取得米粮,但每一种原料都由必须让她买断──
掌握米粮跟铁矿、木材、石料等原物料之后,锁定海贸商会所在的大型城市,依样画葫芦控制所有的工具坊、打铁铺……最后一步就简单了:商会想要取得粮食补给、铁钉、各种维修工具吗?要不就答应她开出的条件,要不没有粮食及维修的商船根本无法啟航。
正常而言,拥有大量的碾米厂、矿场、木场、码头仓库、运货马车、打铁铺、纺织厂……这些林林总总的资產时,也意味着要交纳庞大的税金。
但是她享有「终身免于纳税」的特权。
并且,这才只是第一步: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时进行;
没有人注意到粮食与各种原料的供应链被她一步步掌握,没有人察觉她在家族内部建立起自己的人脉,没有人发现几个重要商会的股权被划到她的名下,银行的僱员也不会在意经营者已经换人。就连王室,也打从一开始就以为给予一个失去一隻眼睛跟一条手臂的年轻女孩「终身免于纳税」,不过是种怜悯:有低阶贵族身分但已成为残疾人的她,顶多找个地方自给自足地安稳度日,而没有发现一些向王室纳税的工场、商会,实际经营权在她手中,只是她刻意掛名给其他人以支付税金。
于是转眼间,那个凡事以「利益」考量而拋弃她的「家族」,突然严惩当年将她扫地出门的成员,心悦诚服地将她迎回「家族」,并让她执掌家主;所有从原料到產品、外销的供应链相关行业与商会,不是直接被她垄断,就是有她的合股;王国内主要几间大型银行的经营权都在她手中,她还能利用放贷的手段继续扩展影响力……
直到她成为字面意义上的「富可敌国」时,王室才赫然惊觉已经对她莫可奈何了──即使是收回特权也没有用。或者说,「没能力」收回特权。
刺客,只会在最后一刻亮剑。
从被看作「已经没用的工具」,到成为眾多行会、商会、股份公司的「阿孃」,不到十年的时间。
可能也正是如此顺遂,她反而没得到任何快感:无论是对曾经的家族成员復仇,还是坐拥金山银库;因为一切不过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顺理成章地推展开来,于是就没有任何值得「开心」的事。
唯一让她感到开心的事情,是从繁忙的事业经营中,抽空到这偏僻简陋的农庄。但总觉得还不够;这种开心的感觉,完全达不到满足。
──即便是得到「哥哥」的拥抱,还是不满足。
「琦茗,」
儘管妮娜的眼神依然飘忽在烟雾中,被呼唤到名字的她仍尽职地专心等候她的指示。
「这个国家里,有比我更有钱的男人吗?」
「没有,阿孃。」
不必参照任何数据,几乎是真理般的结论,让琦茗想都不用想都能直接果断答覆。
「那就好。」
她看似十分安心地笑了笑。
「不可能有人比我更有钱。如果我乐意的话,甚至可以直接把这个国家买下来……」
也许其他人会觉得这只是妮娜吸食鸦片烟而随口说出的梦囈,但琦茗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妮娜所掌握的资產,她说的是实话。
「但我需要的不是钱……我讨厌钱……讨厌『利益』……我只不过是………」
已经被鸦片烟跟睡意交缠的妮娜渐渐无法组织出正常的语句。
她茫然的宝蓝色眼睛,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吐出无奈地叹息。
「……是不是,再多的钱都买不到……………」
琦茗悄悄地回收妮娜手中的烟枪,小心翼翼地把进入梦乡的妮娜移到床铺上。
※
刺耳的尖叫声划破被细雨垄罩的夜空
凄厉的惨叫,让男子立刻从床板弹起身来──其实他早就预料到的。然而有太多的事情,即使预料也无可奈何。
他立刻衝出自己的房间,直接闯入隔壁的房间:也就是惨叫声的根源。
从床上翻滚下来的女子,抱着失去右手的肩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嚎哭,伴随着女子无法自主地呕吐:
「不要!呃咳!不要!呃咳!呃咳!呜噁──」
白皙的丝质睡袍立刻被不断从女子喉中倾出的未消化物弄得一团污渍。
男子没有顾忌那么多:他迅速跪在女子身旁,拍着她的背,让她的呼吸管不至于受伤;呕吐物一口一口地从她嘴里呛咳出来。
或许是恍惚,或许是本能,她紧紧抓住男子:「不要!不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
他也只能尽己所能地安抚着她,摸着她的后脑勺,搂着她的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拜託不要……求求祢……求求祢……不要……不要……对不起……对不起……」
无尽的泪水、反覆的单词,以及间或的呕吐,她的身体似乎只剩下这三种反应。她的人生只剩下这三种反应。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拜託不要……」
男子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但他的声音似乎传达不进她的耳中。她的哭喊与恳求,也传递不到任何地方。
雨声,终于盖过了她的哭声。
分辨不出是哭累到睡着,还是过度高昂的情绪让身体承受不住而昏厥过去,女子在他怀中安然地闭着哭红的眼睛。
「……琦茗,麻烦你了。」
早在房门外待命的侍女,拿着水桶跟抹布走进房内,开始清理一片狼藉的地板。
考虑到琦茗等一下应该会帮她把那件弄脏的睡袍换掉,他把女子安置在地后,自己走出门外,旋即撞见一脸担忧的苏玛依。
「……没事,你去睡吧。我去把自己弄乾净。」
说罢,他下楼走到中庭,打了几桶井水从头往自己的身上泼洒,把身上的秽物冲掉。
一桶。两桶。三桶。无数桶。即使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脏污,但他也只能不断靠着这样的冲洗,好把自己发烫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头家,」
不晓得是刚好完成清理工作,还是觉得必须打断男子这种无意义的行径,一旁的琦茗终于叫了他一声。撑着伞的她,递给他一条乾净的毛巾──儘管这在雨中的意义不大。
他粗鲁地拿起毛巾擦拭脸颊与胸膛,一边问道:
「昨晚你有给她抽鸦片烟吗?」
「有。」
带着准备接受斥责的觉悟,琦茗果断而冷静地回答。
但男子的怒气并不是导向她。
「所以说那玩意儿一点用也没有!」
他把毛巾狠狠地甩到一旁的空地上。
「什么『万灵药』!如果给她吸鸦片就能杜绝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我还真寧愿她多吸一点!但为什么!为什么连那种高级的药品都没有效果!为什么!」
为什么──理由他自己也再清楚不过。
即使明知道理由,他还是只能抑制不了满腔的「为什么」。
男子将几乎无人知晓的农庄位置只透漏给了她;那是他对她的承诺。
然而,从那天起──当她还在慢慢收购碾米厂的时期,琦茗已经在她身旁。也幸好她身边有琦茗,这位万能的侍女自己骑着快马把陷入混乱的她带来这里:
──她拒绝了自己的名字。
只有呼唤她的乳名「妮娜」,她才有反应;除了简单的词汇,所有事物都一概不知;彷彿失去了大半的记忆,即使是随身服侍她的琦茗,她也都不认识──她唯一认识的只剩下「哥哥」──她最新也是最后的「家人」。如果他稍微离开她的身边,她的反应只有哭、闹、以及目光无神的呆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某日早晨,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她在早餐时间寒暄了几句,便让琦茗骑马载她离开。
一段时间之后,又出现类似的情况。当时琦茗已有能力调派马车载她来农庄,驰道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重建。
之后几乎没再出现那种情形,只是两、三个月一次在农庄留宿时,都会出现如同刚才那样的哭嚎。
原因不在他身上──至少不是「全部」都在他身上。
久违地动怒后,他喘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恢復冷静,问向一旁的侍女:
「这种状况发生过几次了?」
「今年以来第一次。去年……总共五次。」
「都是来这里时发作的?」
「除了有一次是有业者特意送来高级的羔羊肉……」
「…………──吓啊!」他重重地把拳头捶在井口的石墙上。这让受过训练的琦茗也不由得受惊地全身颤抖了一下。
「……让她以后不要带肉品来了。」
他早就肯定:是肉的腥味会让她回想起不堪的那个晚上,于是才会反覆出现这种情况。
「恐怕很难办到,头家。」琦茗静静地回覆道:「阿孃每次要来这里时,一定会准备鲜肉──」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被男子突然的怒吼吓住,琦茗立刻中断发言。儘管远远比不上他们两人的羈绊,随侍在侧的琦茗凭着多年来的相处,知道他是一个情绪相当稳定的人──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几乎没有」。但他还是会发怒:每一年。每一次。每一个同样的情境。
待男子冷静一些后,琦茗补充道:
「……阿孃可能是觉得,如果有你在身边的话,她就能克服了……」
琦茗的声音随着自信的缩小而慢慢隐没在雨声当中。
这个可能性当然他也有想到,但是──
「我没有那个能耐,」
他望着琦茗的两眼中,带着些微的悲愤与无奈:
「我没有那个能耐。这个世界上有那个能耐的人不存在。」
是已经不存在,还是不曾存在?──他的心里莫名地浮现苏玛依当时的詰问。
男子寞落地坐到井口边的石墙上,淋着绵绵细雨:
「……你回去睡吧。」
「头家,那你呢?」
琦茗难得出现担忧的神情。她是打从心底担心着他──他们「兄妹」。
「……我不知道。」
说罢,他抬头望向距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黑夜。
醒着也不是。睡着也不是。
如果能熬过每个夜晚都不入眠,是不是就能摆脱噩梦?
他不时这样想过。也尝试过。
但都没有用。
【任务等级☆☆☆☆:解决「妹妹」的困扰《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