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师,找我有事?”谢政玄开口道。
魏绰缓缓睁眼,“谈不上有事,车夫说贤侄在附近,某停下车来打个招呼。”
“我还以为魏太师要找我算账呢。”
他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来是玩笑,还是真就这么想。
“这话从何说起?”
“下午我与曹郎君发生了点不快,以为他要找您老做主呢。”
“你们小孩子家家玩闹,偶尔不愉快也正常,我家志煋性格顽劣,贤侄莫要生气才是。”
两人面上和和气气,晏枎虞只感觉了一股明争暗斗的气息。
魏绰接着道:“不过,某想起来确实有件事找贤侄。”
“魏太师尽管说。”
“前些日子,你想调宇文崇去陇北,被我否了,后来裴渠去了,某觉得安排甚好,不过近几日某觉得还是宇文崇去的好,”
谢政玄表情并无松动,依然秉持着非常淡的笑意,“裴郎君英武过人,镇守徽州应最好不过。”
魏绰为人专权,却是个对后辈严格的人,希望后辈多经风雨。
他前面派裴渠去,无非就是看中后者是个废物,坚持不了多久,还能顺了魏绰的心。
徽州驻兵时常要出巡,又是西戎来犯时第一要线。
裴渠好吃懒做又怕死,他从徐广那里不止一次听说裴渠给魏绰写信,要回原来的地界。
“他战场经验不足,能力上还需要锻炼,贤侄既然看重宇文崇,那就让他来吧,西戎近些年屡次侵犯我大亓边界,让一些有经验的人冲在前面还是稳妥。”
“魏太师这么说,那就让宇文崇上任吧。”
“嗯,某先走一步,贤侄自便。”
“太师慢走。”
马车摇晃着向前离去,晏枎虞想了想宇文崇这个名字,前世她倒听谢政玄说起过,只是说他们两个都曾在肃炎天卫任职。
她记得,那宇文崇好像很不喜欢他。
“他说让人上任就让人上任,让人留在原地就留着,分明不是在耍人嘛。”薛策愤慨道。
谢政玄则一脸平静,“他是在享受玩弄权力的感觉。”
他早就想到魏绰会这么做,第一次阻止他的召令,是在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所以他就让他们魏家人去,看似是他妥协。
现在裴渠不愿意,魏绰就又让宇文崇回来。
这是他对他妥协的馈赠。
证明他的“低头”,他很满意。
这一来一去都在他股掌之中,旁人像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魏绰不是针对宇文崇,是针对他,他是在告诉他,他的召令他想驳就驳,告诉他这个朝堂是谁说了算。
谢政玄望着远去的马车收回目光,继续向前,现在宇文崇去上任就是他要的结果。
事情还在他的掌握之中,魏绰、裴渠,他们所做的都按照他预想的进行着。
他在沙场浸淫这么久,是退是进,他自有本道。
“你刚刚想说甚么?”他还没忘了她被打断的话。
经过魏绰一搅和,晏枎虞自己也忘了想说的东西。
只能随便找了句话,同样也是她好奇的一件事,“启栎节,世子会去宫中吗?”
启栎节是举国同庆的大节,皇宫到时会举办宴会,与群臣同贺。
按规,王公贵族,皇室宗亲一个个到时都得到场,说不定还有各路使节前来庆祝。
可谢政玄去不去,她倒真说不定,不是说他不爱热闹,是他难以捉摸,要是他觉得无趣待在院子里练剑也未可知。
“看情况。”他说的很模糊。
“世子那天是还有其他事吗?”
“很难说,兵部的事没有那么固定。”
忽然,他停下脚步,侧头看她,“你问这么多,是有甚么等着我吗?”
他的眼神很能穿透人心,漆黑的瞳仁里像是有着无尽的沉水。
温润,不。
晏枎虞从片刻失神中缓过神来,后知后觉问了句,“很多吗?”
她像是在委屈。
“多。”
说完他继续向前走。
他走路的步伐加快,一步能顶她两步。
谢政玄已有超出同龄人的身长,晏枎虞也不矮,她快步跟在他身后。
“世子别走那么快,等等妾。”
他不语。
“是啊世子,您等等晏娘子啊。”
薛策是晏枎虞一条战线,他实在为自家主子操心,这么干,以后怎么让女孩儿喜欢。
他三两下就和后面两个人拉开了距离,不愧是习武长大的。
追了一下的晏枎虞索性不追了,和薛策在后面当磨虫。
路过一个卖麻糍的摊子,谢政玄停下脚步。
老板热情的跟他介绍,“郎君,尝尝吧,很好吃的。”
他转头瞧了一眼后面的两人,继而对老板道:“给我来六个。”
“好嘞。”
他拿出碎银付了钱。
老板热心地用油纸装好递给他,
晏枎虞走到的时候,他就在摊子跟前等着,回身看他们。
她瞅见他身后的油纸,眼睛一眯,意味深长道:“噢~世子走这么快,原来是想吃独食。”
谢政玄:“……”
“是你太慢了。”
薛策看人耍完戏法才赶过来,“世子,那边耍戏法的可好看了,我们要不过去看看?”
薛策比晏枎虞还小一岁,小孩儿心态,就爱看些稀奇古怪的。
谢政玄将手中的麻糍扔给他,“你们俩分掉吃了吧。”
“麻糍,多谢世子。”
薛策迫不及待与晏枎虞分享。
她偷瞄了他一眼,奈何失败,被人抓了个正着。
“看什么,怕我下毒啊。”他笑得饶有趣味。
他身上还是能察觉到少年意气风发之感,没有因为身处朝堂就变得非常老成。
她口是心非,表情忸怩不安,眉毛都跟着不自然。
“倒没感觉世子会下毒,就觉得世子还蛮有人情味儿。”
“人情味儿,本世子平时是看起来有多无情。”
他的长相是跟“无情”二字没有关系,做起事来却足够将这二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她内心如是想。
“当然没有,这是妾第一次吃世子买的东西,”她略为思考了下,“准确来说,应该是受宠若惊。”
“我家世子经常给我买吃的,以后晏娘子在皇都,就能吃到很多世子买的东西了。”薛策嘴巴吃的鼓鼓的,狼吞虎咽。
“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谢政玄说罢踱步转身,“走了。”
御云观和彧王府有段距离,他派薛策送晏枎虞回去。
回到观内的晏枎虞回想白天的一切,谢政玄心理防线高,他今日的举动,让她还不能确定是否进入了他的安全范围。
毕竟他都能和魏绰那种人“礼仪”相待,表面和睦相处。
现在她是留在了皇都,眼下与谢政玄接触的时间还是太少。
万事真心最难以操控,她得竭尽全力靠近谢政玄才有胜算的把握。
杨遒从彧王府讲经回来,瞅见晏枎虞坐在斋门的门槛上。
抬头望天,若有所思。
“今天游玩的不开心?”杨遒站在她面前,绛紫道袍挡住了她视线。
“开心。”她道。
“开心还这幅模样,跟为师说说,到底怎么了?”
杨遒说着在她右手边坐下。
平心而论,他们这对儿虽是半路凑得,杨遒对她还是挺好。
“我就是想家了。”又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谎言。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独自远离家乡,有思乡之情并非不能理解。
杨遒道:“为师想起那日去送令尊,他们万般嘱托我要照顾好你,说你表面看起来坦率开朗,内心却是个感情细腻的人,难过的事也喜欢自己抗,这还是为师第一次见你露出这般苦涩的神情。”
“原来我父母给师父说过这样的话吗。”
杨遒点头,“说到这里,为师有一事想要问你。”
“何事?”
“表面上是我将你留在了皇都,你当初为何主动跟我说要留下?”
晏枎虞沉思着,回答:“我在皇都有一事未了,那件事对我很重要。”
这个回答,道明了原因又没具体说什么事。
杨遒听着,他莫名想起离开彧王府时碰到的谢政玄。
她初次来皇都,这么说定是因为外因。
若真是因为谢政玄,杨遒倒还觉得欣慰。
前世他们缘分太浅,弄得阴阳两隔。
此生要是还能再续前缘最好不过,这也是他那日做法事时带她去原因。
“如果不完成,我此生都没有办法与自己和解,也是我此生遗憾,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晏枎虞非常谨慎,说着复仇的话情绪藏得是滴水不漏。
杨遒以为她是被小女儿家的情思困扰,为爱痴狂,他也有过,看破红尘后他才入的道门。
光看表面,谁能想到晏枎虞说的是要杀人呢。
看她如此“深情”,杨遒不免还是要劝解几句,“徒儿啊,这世上没有甚么事情是必须去做的,凡事尽力后自然二位即可,莫强求。”
“如何自然而为,师父难道没有放不下的人和事吗?”她问。
“为师入道这么久,早就没有甚么东西放不下,来去自如。”
“弟子有件事想问师父。”
聊到此处,她想起有件事一直想问杨遒。
“你说。”
“师父之前还在街头巷尾算命卜卦,怎么就进了这御云观?”
杨遒摸了摸自己的长胡须,大笑出声。
“为师说了,来去自如,御云观也好,街头巷尾也罢,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杨遒不正面回答,她就说出自己的猜想。
“我看啊,还是师父道法深得人心吧,你前头在街头算卦,多半是为寻些乐趣。”
在御云观呆了这几日,她从旁人那里多多少少都听了些关于杨遒的事,弱冠入道,后在外面被如今的掌门师公看中,收为徒弟,才得以进入御云观。
后又凭借自身能力,一路高升,备受当今圣人尊崇,这也就能解释他如何求得那道圣旨。
前世她对这些不懂,只在街上碰见他一次,可笑的是,他算的她与谢政玄的姻缘卦还是个好签。
好签落了个身死的下场,真是天意弄人。
“你这丫头,看来心情好的差不多,还有心思开你师父的玩笑。”
杨遒起身弹了弹衣袍,“累了累了,为师要去浴斋洗个澡,后天就是启栎节,明天跟为师进宫还有些事要准备,你也快些收拾去睡吧。”
“弟子知道了。”
晏枎虞朝杨遒的背影喊了一声。
启栎节前期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杨遒白天放了她一天假,节日在即,第二天无论如何她都跑不掉。
御云观大大小小的弟子加起来有近三百人,宫内调取了近一百人,晏枎虞就在其中。
身为观内二把手的弟子,她当仁不让得在前。
小时候在豫州,这种时候她都是被人安排,现在风水一转论她安排别人。
国祀规矩繁琐,且每一条都不能出错。
她是新入观的弟子,多半都在跟着去情在学。
香烛、贡品、符箓、器具、三师法服这些物品数量要多少,贡品上祭坛的顺序,朝向,她都要操心。
整个启栎节的祈福仪式每个步骤她都要跟着学,半天下来晏枎虞来到手脚发软,抽空找了个地方休息。
皇宫宏伟,宫殿上万,宫里的路对她来说像是在走迷宫,很容易被绕晕。
虽说这不是她第一次来皇宫,前世谢政玄带她来拜过太后,但也是不熟。
很多内侍宫人都不敢说对皇宫了如指掌。
皇宫太大,大到有些人一辈子也走不完。
祭坛设在前朝的辰极殿外,该殿为三出阙结构,这里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
晏枎虞随便找了个石阶坐了下来。
坐在辰极殿门口可以俯视整个殿前的景象,大到城墙水渠,小到琉璃砖瓦倚靠台壁盘旋而上的龙尾道。
去情从怀里掏出两个荷花酥,将其中第一个递给她。
她咬了两口,有些齁甜。
祭坛已建起,城墙上正有人在挂花饰,远远看上去像五彩祥云。
晏枎虞看的不禁感叹,“我在豫州都没见过这样盛大的祈福仪式。”
“那是,启栎节是国祀,所用的都是最好的,明日还有太常署来奏乐,我刚还看见上河道赫劼都督府小楚邪王也来了。”
“他很厉害吗?”晏枎虞不以为意。
“厉害不厉害我不是清楚,就是觉得那小楚邪王看起来挺有本事,鹰眸狼姿,我印象比较深。”
她看起来没有多大兴趣,将手中的荷花酥吃了个干净。
还是太甜了。
“对了。”
去情的荷花酥还剩一半。
“我昨天忘了告诉你,有个叫贺崤的郎君来找过你,我说你不在,他就说下次再来。”
去情好奇,“他是你朋友?”
“算是吧,我们也没见过几次,他人还不错。”
晏枎虞拍了拍双手站起,“我去找个地方眯一会儿,早上起的太早,半个时辰后我再来找师兄你。”
“行,你去吧,这儿有我呢。”
去情很照顾她。
“有件事师兄。”
她低头。
去情:“什么?”
“你的荷花酥,挺好吃的,就是甜了点儿。”
“小丫头,嘴还刁的不行,有吃的就感谢你师兄我吧。”
“谢谢师兄。”她背对着边走边挥了挥手。
“你别跑远啦,师叔找不到你我可不管。”
“知道啦。”
晏枎虞知道不能走远,朝着一旁的落凤阁走了过去。
落凤阁是辰极殿左右两侧稍前处的两阁之一,位左,大小不及辰极殿。
登到落凤阁高处,她找了一个背阴处的木台坐下,随即靠着柱子睡了过去。
六月燥热,晏枎虞挑的位置好,吹着风还凉爽些,睡得也安慰。
就是因为太安稳,连了人也没发觉。
“醒醒。”
晏枎虞沉睡。
“醒醒,晏枎虞。”
她感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也很熟悉。
她睡眼朦胧睁眼。
“世子?”
“嗯?世子!”
谢政玄直起腰,官员特制的金带系在深绯的官服上,显得他腰身特别挺拔。
“怎么睡在这儿?”他表情是惯有的内敛,带着点儿冷感。
穿上官服的谢政玄给人有种难以企及的矜贵,比常服的少了丝烈火烹油之感。
要是说常服的他还有少年感,穿上官服的他断然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妾有些困,所以就在这儿睡着了。”
“原来是彧王世子的熟人啊。”
方才她只注意到谢政玄,没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说话的人穿着发饰具有异族色彩,五官英朗,个头和谢政玄相差无几。
触及那人眼眸时,晏枎虞心中只浮现出两个字——野狼。
“这位是赫劼都督府楚邪王幼子,小楚邪王。”谢政玄对她道。
晏枎虞左右手互搭高举至额头,双膝及地,垂眸,立即行礼道:“妾名晏枎虞,拜见小楚邪王。”
她心想,原来这位就是去情说的那位郡王。
司寇自商移动脚步,鹿皮靴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弯腰仔细瞧着她,目光很有侵略感。
她微微抬眼和对方的眼神撞在一起,又慌乱垂下眼眸来。
“好标致的一个小娘子,我叫司寇自商,你不用怕我。”
司寇自商说话爽朗,清明。
“起来吧。”
司寇自商直起身,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晏枎虞望了下一旁的谢政玄,他没有动作,说道:“小楚邪王让你起来,就起来吧。”
她起身。
司寇自商瞧着她,“看你身上的衣物,你该是道门之人,为何还要对世子谦称妾,不该是贫道吗?”
“禀小楚邪王,妾并非是真正的道门人,所以称呼上没有那么严格。”
司寇自商像是很有兴趣,“原来,我们赫劼都督府远离中原,对这些我确实还不够了解,改天得让谢世子带我去你们观转转。”
“我们御云观自是欢迎小楚邪王的。”
晏枎虞起初以为这两人认识,现在看来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结合去情的说话,谢政玄能和不认识的人一起转这么久,她十分认为,是上面念在对方是初次来皇都,所以让谢政玄带着人好好逛一逛皇宫。
不然他们怎会来游者必来的落凤阁。
“那小娘子到时候可以领我好好游览一下吗,御云观我听我阿娘说过,非常有名,小时候我就想来,但一直没有机会。”
“若是小楚邪王不嫌弃,那自是妾的荣幸。”
谢政玄半天没言语。
司寇自商道:“那就这么说好了,我记着你的名字了,到时候我会直接去找你的。”
晏枎虞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司寇自商这样地位的人怎么可能记着一个普通道姑的名字。
她权当对方在玩笑。
“嗣临。”
她闻声朝楼梯下看去,原是谢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