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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家属院 第6节

    段汁桃听了也有些唏嘘,嘀咕着:“啊,才多大点的孩子,就没了妈……”转头就瞪上单星回,嘱咐道:“别瞎玩笑,知道了吗?人家不容易,就是咱们村的小牛犊没了妈,都伤心倔得三两天嚼不下草料。”
    “那是你们大人非得卖了母牛,叫人家母子分离,属于人为机动,人造悲剧和这能一样吗?”单星回指正道。
    段汁桃说不过这没谱的儿子,便也不打算和他继续搭腔,等单琮容把自行车推出门槛,单星回在后座坐定,两父子准备出发的时候,细声道:“他爸,你蹬车的时候仔细些儿子的牛仔裤,别叫裤腿卷进了车轱辘里,新买的才穿头一回。”
    单星回双手搭了搭自己的长腿,意思是:就我这腿,还有裤脚能余出来被卷?
    ****
    到了学校,单琮容去门卫室登记说是家长送孩子来报道,上了年纪的保安一听便提神竖耳,恭敬道:“校领导早吩咐过了,是您啊,快请吧。”
    再往单琮容的身后一看,张口便夸赞:“多俊朗的孩子,一瞅就透着机灵劲儿,兴许将来是做科学家的料。咱们附中已经出了好些科学家了,哪些是苗子,我在附中干了快二十年,打量一眼,心里就有数。”
    单星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这附中真不愧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初中,就连门卫保安夸起人来都那么有水准。不像老家那些人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将来发大财、富贵命,而是夸人要做科学家。
    单琮容却笑着推说:“您认错人了,您说的校领导吩咐过的那位,现在还在路上,没到呢。”
    保安愣眼,却依旧也是客客气气,毕竟上得了附中的,不是高知家庭出身,就是京城里头的权贵,随随便便揪出一个学生,背后都是大有学问,哪一位都轻易得罪不起。
    父子二人登记完,正好赶上下午最后一堂课前的间歇时间,单琮容像是熟门熟路,领了单星回往教学楼三楼拐角的教室办公室走,打算替儿子再去会一会班主任。
    两天功夫摸查下来,儿子的其他科目倒是有条有理,门门都算拿得出手,只是这英语在一众拔尖的课业里拖后腿拖得也太难看了。
    单琮容叹了口气,又后悔起没早些把儿子接到身边来,小县城的英语课始终和大城市接不上轨,两相比较之下,教学质量可谓云泥之别。
    刚敲开办公室的门,因着单琮容之前为了单星回上学的事来过,便也不算脸生,同办公室的其他教师认出了单琮容,颇为熟络地道:“是单教授啊,这是您家孩子吧?如洁前脚刚被校领导们叫走,肯定是你们和他们从东西边两个楼梯岔开走,没撞见。这会校长他们刚领着如洁去校门口接人,说是车子已经到牙仙路,拐个角就到学校。”
    单琮容不想扑了个空,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下午三点才过了五分钟,对方比预计到校要早个十分钟,看来今天航班顺利并没有延误。
    “马上要上课打铃了,要不我领着你们一起去吧,我教六班,如洁带的是七班,两个班级并排连着,他们接到人一会肯定也是直接奔教室去。”
    单琮容连声道谢:“劳驾、劳驾。”
    年轻的女教师起身拉开椅子,捧了办公桌上的教案和水杯,就领着他们父子两个漫步往教室方向走。
    女教师大约是头一次见校长接待一个班级的家长亲自出马这么多回,便忍不住打趣道:“这回你们初一七班真是神仙掐架了,光开学那会儿,校长一天接待领导就不下五六回,迎来送往,累得够呛,就是党代会期间都没见我们的张校长累成这副人仰马翻的模样。”
    第11章
    单琮容倒是听说了,这回的初一七班,众罗神仙许多来头不小,当时托学生木如洁帮儿子插班,听完几个名单后单琮容便有些犹豫,这些孩子的出身各个人中龙凤,他的儿子他心里有数,人缘向来不错,倒不是担心他和这些孩子处不到一块去,只是担心这些孩子会不会因着祖辈的荫蔽而对学习不上心,如果儿子单星回也染了那些纨绔的陋习,自己煞费苦心把他接到北京来读书,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在听学生木如洁说,这些孩子倒也尚算争气,顽劣的学生每个班级都会有,并不拘着人家家里是什么身份。
    “单教授您忙,七班到了,我先去上课。”女教师话音刚落,广播里便是一阵洪亮刺耳的打铃声,整个校园不多会就安静了下来。
    七班的学生早就听说今天下午会来两个插班生,这会上课铃声已经响过,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数学课,半晌不见人来,再往教室窗外一瞧,立着两个人影,便猜到站着的那个个头很高、穿着白衬衫的男生将会是自己的新同学。
    学生们在教室里交头接耳地议论,没多久这阵窸窣的低鸣就安静了下来,因为班主任木如洁嗒嘀嗒嘀的踩高跟鞋声已经在空荡的走廊响起。
    率先看见她的,就是站在班级门口过道上的单星回。
    听父亲说班主任上半年刚结婚,嫁了个军衔不低的军人,果不其然,眼前缓缓从楼梯口踱步上来穿着素灰色职业套裙的女人,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干净的银戒指。
    这在他们小县城是很少见的,因为学校明令禁止教师身上佩戴任何首饰。
    他听见楼梯拐角口的两个低语女声,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姑姑你就放心先回去吧,让爷爷也早点回去,我上个学你们这么一大堆人来送,这里又不是幼儿园。你们去陪妈妈吧,她生前最喜欢热闹。”年轻而又坚毅的语气透着不容拒绝。
    另一个成熟的女声似乎在她面颊边上耳语着什么,单星回听不清,只听那个年轻的女声清脆坚定地应答道:“of course。”
    流利地道的美式发音,和英语磁带广播出来的一模一样。
    两人似乎对什么达成了一致的约定,这才从楼梯拐角处彻底露出了身子。
    单星回从来没想过,有一个女生能漂亮得和商店里的洋瓷娃娃一样。
    她穿着黑色的丝绒齐膝连衣裙,袖口是精致熨烫齐整的蕾丝花边,肌肤白得像雪一样,眉目间仿佛刻着挥散不去的忧愁,可能是因为生得太白,身上黑色素过少,就连头发都泛着些微的棕咖,并不是纯黑。齐肩的发不长不短,披散在肩头,发顶别着两瓣乳白的珍珠发卡。胸口那朵洁白暗含被悲伤的绢花,将她通身幽冷的气质升华得尤为凄怆醒目。
    她看样子像是刚哭过不久,眼角还坠着残泪。
    单星回目光游移,再一瞥女生身边立着的雍容妇女,忽然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中年贵妇揽过女生,在她额头轻轻印上一吻,示意班主任木如洁不用相送便扬长而去。
    少女扶着掉了漆的铁皮栏杆走了上来,目光不再忧伤,将视线对上单星回,指着他说:“老师,把我和他排成同桌。”
    她像一个高贵自信的公主,优雅地发号命令,仿佛与生俱来就会这种自然而然的施令口吻。
    她的手指轻轻一点,像是世间最好的猎人挥洒出网,撅摄捕猎住了单星回一整个灵魂。
    那份自信,不容质疑到连班主任木如洁都下意识、没有犹疑地回答:“好。”
    *****
    “爸,你觉不觉得沈岁进的姑姑有几分眼熟?”
    新同桌的大名叫沈岁进。
    “你说呢?”单琮容载着儿子回家,插班第一堂课,单星回在里头上课,他被学校的老师缠着开小讲座,一群愣头青也不知道给他沏一杯茶水解解渴。
    “我觉得眼熟才问你。”
    到了晚上七点,单琮容打开电视,喊单星回来看新闻联播。
    敲了敲电视屏幕,指节撞击玻璃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指着屏幕上一位女士的特写镜头道:“白天你不是说觉得沈岁进的姑姑眼熟吗,喏,天天搁电视上晃,能不眼熟么。”
    单星回把白天贵妇的形象,与眼前电视屏幕里身着军装面色庄重肃穆的女巾帼重叠上,略略瞠目,讷讷道:“难怪附中校长要亲自去迎。”
    单琮容坐回沙发上泡脚,脚底刚碰到温烫的水面,就发出了一声舒服满足的喟叹,“星回,你知道京大的正校长姓什么吗?”
    这年头,在京大里面讨生活,还有谁能不知道京大校长——沈怀民?
    “姓……”单星回的瞳孔骤然收缩,很快推测出来:“沈岁进的爷爷是京大校长?”
    单琮容点点头,把脚整个浸到脚盆的水下,慢悠悠道:“你们班藏龙卧虎多着呐,下午沈岁进的爷爷也去了,只不过沈老一直低调,只送到了校门口就是不把脚抬进附中,你们附中的校长没办法只得在校门口作陪。”
    段汁桃端了一盆在炉子上烀好的土豆,准备当做今夜一家的夜宵,对单琮容嗔道:“你吓孩子做什么,就是玉皇大帝下凡,我瞅他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吃喝拉撒恁是俗。”
    单琮容从她端来的盆里拣了个土豆,将皮一瓣瓣拨下,剥成一个花开的形状,喂到段汁桃的嘴边,“不是吓他,是叫他有分寸些,咱们小门小户自己伤了不打紧,万一冒犯了这些神佛,真刀真枪咱们挨不过。”
    段汁桃嚼了一口土豆,心里被说得有些发怵,嘴里的土豆便尝不出滋味来,又觉得他们这些城里人可能不像他们乡下人那么好相处,便问:“儿子,你觉得新班级咋样?实在不成,咱们也不稀罕什么附中,犯不着遭这老罪,无论在哪读书,这么大的北京城还没咱们安身立命之所了?”
    “你呀,妇人之仁,附中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了,你倒好,好不容易申请上的插班名额拱手相让。”单琮容叹息道。
    段汁桃撇了撇嘴,不与他争辩,心想:这学校再稀罕,还能稀罕得过自己的亲儿子?
    第12章
    “明后天国庆放假,咱们一家三口出去玩吗?”段汁桃问这话有些惴惴,毕竟丈夫历来放假都是扎头实验室的,她真不知道那些古怪冰冷的机器哪里比他们娘俩两个会冒热气的大活人来得好。
    但那是丈夫和一家三口的营生,不仅现在养活他们一家三口,搁以前公婆还在、小姑子仍未出嫁,这笔薪水还供养着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
    这十几年间,他一直在北京上学、工作,鲜有几次她长途跋涉来北京找他,他都说要带她上故宫上后海玩一趟,但哪回都没去成,学校需要他、实验室需要他、学生需要他,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不需要他似的。
    段汁桃心想,这回他要是再不陪她去,她便壮起胆子拉上儿子一起出去玩,她打听过了,校门口就有直达故宫的313路公交车,这回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要去上一趟。
    意外的,这回丈夫单琮容答应的十分爽快,“去吧,早就想领你们娘俩出去玩了。”
    段汁桃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他临时又会变卦,“可不能这回又去不成,第一次答应儿子领他出去玩,你不好叫他失望。”
    单琮容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抿嘴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更失望。”
    段汁桃抡起拳头就要虚势砸过去,单琮容稳稳当当揣过她的小拳头捂在胸口,段汁桃重心一个踉跄,扎扎实实跌进了单琮容的怀里,夫妻两个一时窝在沙发上就差拧成一团。
    “哎哟、哎哟,我来得看来不是时候。”
    院子的大门虚掩着,秋天夜里凉浸浸的,这时候蚊子也少,干燥的微风时而拂进堂屋,段汁桃嫌门口的帘子被风刮得噼里啪啦恼人,索性全撩起来扎了上去,不想邻居翠芝大姐这时候来串门。
    夫妻间的小情趣落在外人眼里,少不了又被打趣一番。
    张教授的爱人吾翠芝,拎了小半篮的豆角,跨进门院,哄笑道:“真叫人眼热,以前我们说小单这人闷葫芦似的,不想在自家媳妇儿面前却是个热人儿。”
    这种女人间串门的场面,单琮容很快就识趣地端着洗脚水出局,腾出客厅供她们闲话家常。
    段汁桃一面招呼她进来坐,一面让儿子去沏一杯茶来。
    “我院子里撷的今年最后一批豆角,家里现在就我和老张两张嘴吃不完,你尝了要是觉得对口,我那还留了种,回头你上我屋里拣点种子回去,明年在你这院里也辟一块菜地。”
    吾翠芝把手里的篮子撂到段汁桃的手上,回头接过单星回递来的茶杯,便道:“锦澜院今天开天辟地似的热闹,来新人了,那院里都是高级人才的别墅,同一个屋里一头喜一头丧,看了真叫人心里感慨。”
    家属院也分三六九等,拖家带口的博士住筒子楼,稍有资历的分配新公寓,再往上些的批平房独门独院,要是院长、校长、特聘教授这级别的,便都安排在锦澜院的别墅里。
    段汁桃想起刚刚丈夫和儿子的对话,很快便明白过来吾翠芝口中的锦澜院新人就是和儿子一起插班的新同学一家。
    “沈校长的儿媳妇在美国得肺癌死了,年纪轻轻才三十出头,怎么会害那样的病呢?叫我说就是沈校长的儿子害的,他儿子那会上初中在附中的时候就抽大烟,不听话得厉害,班主任和校长轮番上锦澜院苦口婆心地家访。后来找着这么个好媳妇儿,听说是在美国留学认识的,才改了性儿变乖,两口子在美国一口气念到博士,出息了,不过听说沈的抽烟毛病还是没改,你说这事儿也怪,怎么抽烟的人没事,反倒是呛烟的人有事呢?”
    段汁桃听了也觉得可惜,听儿子单星回回来说,一起插班的女同学生的极其漂亮,登上讲台自我介绍的时候,连英语口语都非常地道,班上的男生没有不看直眼儿的。
    于是不由地联想到那个如花年纪就因病痛折磨而丧命的女子,一定也生的很是好看。
    “这病就是这样,什么时候得,什么时候死,就跟阎王今夜下菜谱似的,看准是你了,你准跑不了;没点到你,你就是往烟酒里死里蹦跶折腾,照样大活人一个。”这些年村里陆陆续续也有人得癌症,走得都很快,有些刚查出来人不到一星期就没了。
    吾翠芝看着单星回回屋的背影想起什么似的,回过神道:“你家星回也插班去初一,不会和沈校长家的姑娘凑一起了吧?”
    段汁桃抚了抚膝头裤子的褶皱,道:“是一个班。”
    吾翠芝“啊”了一声,感叹说:“这姑娘不简单。”
    单星回回屋的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便听吾翠芝拍掌道:“沈校长家的根苗没一个简单的。这姑娘打小在美国出生美国长大,除了皮子是中国相,其余和美国人也没什么区别。沈校长家就两个孩子,大的那个不用说了,不是咱们平头百姓能议论的,小的这个就是这丫头的爸,沈校长家那口子还是咱们中国人的老传统,又这么一个独苗儿子,觉得儿子媳妇又不在中国工作,多生几个孩子便也碍不着什么。这么些年,老太太就年年催这他们两口子再给她添个孙子,她便万事足够了。”
    握起茶杯,倒不急着喝,接着道:“可现在的小年轻光顾着享受生活,谁乐意多生孩子?为着这事,婆媳两个生出嫌隙,多年不往来了。如今儿媳妇翘了脚,沈家是大门户,这么多人瞧着呢,那老太太心里就是再不满儿媳妇,好歹也作出一副伤心模样应付悠悠众口啊……但人家偏不!这回老太太犟着脾气,下午儿子孙女和儿媳妇的骨灰刚下飞机落脚,却死活不叫儿媳妇的骨灰进门,说不认这摆谱的儿媳,叫儿子和孙女堵在锦澜院别墅门口下不来台面,还联系了殡仪馆的人,叫人直接把骨灰盒领走。”
    段汁桃瞪大眼,不可置信般道:“是、是沈校长的家属吗?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还能有这么封建的思想?就是我公公婆婆那会,都没硬下头皮喊我生儿子,知道我怀了,满心满眼都说无论男女,星回他爸不能丢了工作,只生这一个。”
    其实公婆实在也是怕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下了七八个崽,死的死,折的折,不计是男孩或者女孩,能养活下来便已经谢天谢地了。到了四十几岁,老两口才生下单琮容,提心吊胆地一路拉扯大,轮到孙辈,再不敢有更多的奢望,只要孩子健康,管他是男是女,都把这个孩子宠到天上去。
    第13章
    吾翠芝恨恨道:“咱们女人最恨这一遭,好好的子宫凭什么只长在咱们女人身上?他们男的一时图快活,生孩子生割活剐一样的罪尽让我们女人受了,回头还要埋怨咱们的肚子不争气,就是我年轻的时候都没少受我家那口子他妈的气。”
    叹了口气,说:“其实沈校长那口子年轻的时候也没少遭罪。她姓那,叶赫那拉的那,满族血统,百来年前这紫禁城,她太姑奶奶说了算。七几年那会,这满院的家属,听说属她最惨,冰天雪地的被人灌牛粪,泼大尿,疯过一阵,生不如死,好歹算活下来了。只是这性情也大变,轻易受不得刺激,这么些年一家人便好言好语像孩子一样哄着她。可儿媳妇进门,毕竟也是别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呀,你这婆婆就摆起款儿叫人家生儿子,离间人家小夫妻,好在小两口这么些年都远在美国,不然也早被老太太作得离了。”
    段汁桃闻言,马上便在心里哼了个声:难怪人家两口子定居美国不肯回来,这要是回来哪遭得住老太太这般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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