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阁下。”
    “你的立意没问题，不过记住，”银发的神明倾身过来，“语言有着超越你想象的力量，但倘若你想左右人们的思想，你要让他们相信自己仍活在希望中——你要许诺好处，让他们看见自己想要的未来，让他们认为那是有可能实现的，除此之外，还要有真切的给予，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在骗人。”
    “这不就是教廷干的好事，”苏玟皱起眉，“他们就是这样，人们认为信仰光明神会得到救赎，然后那些大天使就会跳出来给人们赐福。”
    “所以呢，”对方反问她，“你也许恨着教廷和埃尔维斯，但你认为他们成功了吗？”
    女孩沉默下来。
    “我了解城市里的人，他们很多人是发自内心地崇拜着教廷，沐浴祝福时看上去像是捡到了一箱金币那么快乐，”苏玟叹了口气，“我想无论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
    “所以你会怎么做，让你的军队屠城？”
    苏玟摇了摇头，“那样做比教廷还恶劣——但是我想，具体该怎么做，取决于黑暗神冕下究竟想要什么，对我来说，我只想让教廷的存在消失，我希望光明神和他的追随者都死掉，是否统治西大陆无关紧要，所以我才不在乎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黑暗神冕下？”马修重复着这个称呼，“我以为你已经认同她是你的主人了。”
    “我……其实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她在镜子里看过这对嫩芽般的犄角，“他们说我是混血的恶魔，而且，我的魔法……我已经两次释放过我没有练习的魔法，没有咒语，没有吟唱，只是当时我感到自己与元素精灵有某种联系，我……”
    “没关系，”咒术之神温声说，“你是天生的冰属性，与许多种族不同，当你们有某种与生俱来的魔法天赋时，你们就可以自由操纵这种力量，你还年轻，而且刚刚觉醒血统，不用着急。”
    “所以，”小姑娘低下头，“这血统确实是来自于我父亲吗？”
    “我不认识你的父亲，不过答案很明显了，我想是的，”马修停顿了一下，注意到对方晦暗的眼神，“说起这个，有一样东西就作为谢礼吧。”
    他递过两个镌刻着古朴花纹的金罐，苏玟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震惊地抬起头，“阁下？！”
    “我在西大陆的追随者带走了你父母的尸体，你应该不想看到他们当时是什么样子了，所以，这是他们的骨灰。”
    苏玟用尽了自制力才让自己没哭出来。
    她慢慢地合上罐子，将他们装进空间戒指里，“谢谢您，阁下，也谢谢那位让他们得以安息的先生或者女士——您真的早就知道我要来这里？”
    “我可以听到西大陆的人的呼唤我的名字，”次神轻声说，“无论是咒骂还是祈祷，无论他们将之藏匿心中还是宣之于口，你觉得呢？”
    “如果可以的话，您能否告诉我那些人是否还活着，教廷派来的审判团的骑士，以及——”她的表情不可抑制地扭曲了，女孩艰难地开口，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那亲爱的‘表兄’？”
    “他们并没有全部阵亡，”马修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不过，活着的那些也都在这里了。”
    “您抓到了他们？”
    “密语森林很大，一个龙骑士中队也不会在非备战时期全体出动，你以为你碰上他们是巧合吗？”
    “……那些龙骑士接到了您的命令？”
    神明优雅地站起身来，向这殿堂之外走去，苏玟不明觉厉地跟了上去。
    他们从另外一条横跨空中的天桥离开，两侧站岗的风魔们微微低下头，他们上半身几乎都是赤|裸的，腰间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灰白色雾气，再向下宛如一团卷动的旋风，整个下半身都由这飘渺的风雾构成。
    苏玟第一次看到这种恶魔，传说中他们的速度足以在一天里横穿东大陆。
    风魔们的目光在女孩头顶小小的犄角上掠过，然后就目不斜视地继续站岗。
    苏玟也不想继续盯着他们，她默不作声地跟着前面的次神阁下，马修也没再用盔甲和黑雾遮挡真容，但周围的黑暗种族们，似乎也都认识他现在的样子。
    天桥的两侧浮动着白烟般的雾气，空中的云团更显得近在咫尺，他们走过另一道阶梯时，前面是一个四边都有工坊的广场，像是一块置身于天空中的商业区，只是附近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因为这里太高了，眼中所见的人大多有飞行能力，还有一些翼龙们正收敛双翅，跟在伙伴们的身后。
    翼龙们看上去很焦躁，时不时回头瞥一眼，然后用又尖又长的嘴猛戳伙伴的后背，又扑过去抓她的腿。
    有个血族姑娘被弄疼了，生气地回过头，看着鲜血淋漓的大腿，“……我马上就走！而且那些家伙不会飞出来把你吃掉的——嘶，我没有说你怕他们，我没有这么说，不要再戳我了！”
    旁边的人也在安抚自己的翼龙，几个龙骑士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了无奈。
    这个广场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笼子，看上去几乎有四五层楼那么高，材料像是黑钢打造，柱条之上又流溢着淡淡的银光，仔细看发现那些都是魔文书写的符咒——
    笼子里沉睡着几头巨大的怪兽。
    他们身边的元素精灵密度极高，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有的宛如火焰般鲜红，有的是深林般的暗绿，还有的是沙漠般的黄色，外貌看上去像是长着犄角的飞蜥，却还要庞大很多，翼展目测少说有十几米长，在睡眠中均匀地呼吸着，露出一口利刃般的獠牙。
    他们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有的摊开双翼趴在地上，有的歪着脖子靠在别人身上，有的干脆仰面朝天露着肚皮，尾巴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块。
    苏玟正在思索这是什么东西，毕竟魔兽图鉴上绝对没有这种生物，忽然间，马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去看看他们吗。”
    两个路过的血族顿时对她报以同情的目光，他们向马修行礼之后，迅速地展开双翼飞走了。
    苏玟心里涌起一万个脏字，然后她浑身冷汗地想到这位邪神大人能够读取别人的意识，她赶紧把那些情绪压了下去，“阁下，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这是飞龙，主人创造的一种龙族，”马修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也许比真正的巨龙还差一些，但是，巨龙已经差不多灭绝了，现在东西大陆上仅存的龙族都是亚龙，其实在过去他们是不配称为龙族的——总之，飞龙们比亚龙兽们要聪明而善解人意。”
    苏玟：“……”
    是吗。
    她看了看笼子里挤成一团的巨大飞龙们，觉得自己也不能因为他们睡觉的姿势而产生偏见，也许他们真的很聪明呢？
    至少那些亚龙们完全能听懂人话，但是它们有些看上去也是一副脾气暴躁的样子，然而接触起来，却并不是很难相处。
    她暗搓搓地数了一下，发现这一个巨大的笼子关着五头飞龙，他们睡得又香又甜，有一头仰面朝上的红色飞龙，正咧着嘴，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苏玟：“……”
    看上去就很聪明。
    然后，红色飞龙的口水顺着嘴角滑了下来，流到了下面那头绿色飞龙的脸上。
    苏玟：“…………”
    绿色的飞龙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然后，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一层半透明的眼睑滑动着，露出金红色的虹膜，以及如同漆黑利剑般的竖瞳。
    “……恶心死了！这是怎么回事？”绿色飞龙龇牙咧嘴地嚷嚷起来，整个广场上都回荡着雷鸣般的声音，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脑袋，看清了上面的情况，“莉莉娅，你他妈的就是头蠢猪！快点从我身上滚下来！”
    ——他竟然会说话？！
    绿龙生气地想要站起来，然而他身上压了不止一头飞龙，他猛地一用力，飞龙们纠缠的尾巴扯到了一起，一头黄龙滚下来撞到了栏杆上，在半梦半醒中发出一声难听的咒骂，最上面的红龙被顶起来，撞到了笼子上方的钢柱，她一瞬间惊醒过来，鼻腔里涌出一团刺目的火焰，因为空间狭窄而不好调整姿势，又摔下去撞到了那头绿龙身上。
    “谁？！”红龙愤怒地大吼，她的嗓音听上去有点中性，但依然极为响亮，附近有几个鹰身人默默捂住了耳朵，然后逃命般地展翅飞走了。
    莉莉娅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太清醒，正试图打开她的双翼，同时昂首挺胸，想要做出一个充满的威严动作，“谁在挑衅我？！是不是马修那个混蛋？！马修，你别想逃跑，出来和我决一死战——”
    “你滚开，”绿龙一头撞开了她，抬起翼手蹭掉了脸上的口水，“伊利亚斯在哪里？！你以为我输给你了吗？！你这个脑子长泡的杂种神！赶快给我滚出来！你以为我怕你了吗？！你以为我会让那些吸血鬼爬到我背上给我套上狗链子吗，我他妈——你看什么看？！”
    绿龙面目狰狞地回过头，鼻腔里喷出一团黄绿交加的毒火，他愤怒地看了过来，“你这个没断奶的杂种恶魔，你也想骑我？给我滚！快滚！”
    苏玟：“…………”
    她默默回过头，“您是对的，阁下，他们聪明友善又善解人意。”
    第28章
    飞龙们在笼子里破口大骂, 他们的咒骂声回荡在整个广场上, 附近的很多人都不愿再忍受这些声音的摧残, 纷纷展开翅膀飞走了, 那些翼龙骑士们, 更是早就被伙伴折腾着离去。
    那些锻造工坊里的黑暗种族们, 一个个扔掉了手里的附魔器械和测量道具，把门拉上试图隔绝这令人疯狂的噪音。
    红龙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咒术之神, 整头龙都像是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 巨大的爪子攥着笼子的钢柱, 鼻孔和嘴边都泛起炽热明亮的火焰, “马修！你这个懦夫！上次我们还没打完，你有本事就放我出去，或者你他妈自己进来，我要——”
    毫无征兆地, 红龙一头栽倒在笼子里，沉沉睡去。
    紧接着, 咒骂声纷纷止息, 其他的飞龙们接二连三倒下，好像大家都吃了强力睡眠药剂, 一瞬间又横七竖八地睡成了一片。
    他是怎么做到的？
    苏玟忍不住去看旁边的神明, 银发男人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只是来看看他们有没有睡死，如果这几个蠢货死了，主人可能会不太高兴。”
    “阁下, 他们……他们以前就被黑暗神冕下创造出来了吗？”
    她基本上知道所有的黑暗种族，哪怕并没有一一亲眼见过，但至少都听说过外貌特征，飞龙却不包含在其中，显然这个种族，要么就是一直被雪藏，要么就是刚被创造不久。
    “如你所见，他们非常有个性，”次神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们咬死了很多喂食的兽人，伊利亚斯很多次把他们打得半死，他们却还是不愿屈服，每次都像刚才那样，主人又舍不得杀掉他们，最后就都送到了我这里——你见到的这五个并不是全部，还有很多关在其他地方，他们只是其中脾气最好的。”
    苏玟：“……”
    她实在分辨不出来对方是不是在讽刺。
    “所以他们从没上过战场是吗，”小姑娘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这些疯龙一旦放到战场上，不管敌人还是自己人恐怕都会遭殃。
    他们穿过了再次安静的广场，那些工坊里的人重新打开门，崇敬地看着那位次神阁下的背影。
    苏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就继续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边，越过这个广场，又是几道不同方向延伸的桥廊，守卫们几乎都是恶魔，他们所在的道路引向一间门上有魔法刻印的圆形建筑，那些流溢着的银光魔文像是层层锁条，牢固地烙印在沉重的大门上。
    “小小姐，”马修柔声询问她，“你擅长撒谎，对吧。”
    女孩犹豫了一下，“我从不撒谎，也不会那样做，阁下。”
    神明弯起嘴角，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他伸手弹了小姑娘的额头，“几乎要骗到我了。”
    苏玟捂着脑袋低下头，“抱歉，阁下，如果您要求我这么做的话。”
    “这就够了，待会儿你去问问那个人，关于他们怎么进入东大陆的。”
    当他们靠近的时候，门上的封印魔咒迅速黯淡，大门自动向内侧打开，露出光线昏暗的厅堂，墙壁上燃烧的烛火幽幽地抖动着，几个昏厥的人类被捆在立柱上，身上赫然是教廷审判团的制式盔甲，只是失去了武器。
    她猛地攥紧了双手。
    在这些日子里，审判团骑士们的装束面貌，无数次在她的梦中和记忆里回荡，有一瞬间，她真的想要扑上去把那个人撕碎。
    小姑娘紧紧咬着嘴唇，看向旁边的神明：“……阁下？！”
    马修微笑着竖起食指，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最近的圣骑士面前。
    那个男人本来在昏迷，此时已经开始慢慢转醒，他身上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拷问刑讯痕迹，一些不算严重的擦伤也不过是战斗时留下的。
    马修随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后者身上的铁链悄无声息地溶解在空气中，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却似乎并没有完全清醒，他慌乱地大叫着谁的名字，然后全身都开始颤抖。
    “阁下，”咒术之神缓慢地开口，低沉柔和的声音在殿堂里回荡，“您安全了，您已经成功用那个传送卷轴回到了黑加勒边境。”
    随着他的声音，躁动的圣骑士奇异地安静下来，脸上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可是——丽林——我的妹妹——她本应在这里的！丽林？”
    苏玟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她觉得马修可能用了某种手段把这个人弄成半疯状态。
    她沉浸在一种奇异的境界里，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精神力场在前方张开，像是一团没有实质而无法捕捉的雾气，尽管难以触碰，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而且像是一个牢笼般罩住了前方这片狭小的空间。
    马修回过头，神情温和地看着她，向她招了招手。
    苏玟几乎迈不动腿了，那团雾气在她的感知世界里过于清晰，她实在不愿让自己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