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低着头，两根略短的犄角半掩在发间，长长的发丝被雨水完全打湿，胡乱贴在苍白又美丽的脸庞上，她闭着眼睛，看上去毫无生气，被撕破的衣袖下，隐隐能看到手臂上焦黑的伤痕，显然是被圣火烧灼所致。
    圣骑士们在她身边，其中一个人抓着她的脖子，她并不矮小，所以这个动作还有些费劲，金色的光锁束缚着她的双手，她的指甲像是尖锐的铁钩，然而却被劈断了几根，此时满手是血，伤痕累累的尾巴拖在地上，许多鳞片都被利刃刮掉，不难想象她经历了怎样艰难的战斗然后又落败。
    林西转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平静地丢下一句：“我不认识她。”
    “是吗？”蒂雅看向那两个天使，“烧死她。”
    然后，她满意地看到林西扣住三叉戟的手指逐渐收紧，利爪也渐渐伸长，指间张开一层透明的蹼状的薄膜，手臂上的鳞片层层浮现出来，显然他确实受了刺激。
    两个圣骑士忽然卸掉上身的盔甲，身后展露出一对纯白如雪的丰满羽翼，在昏暗的雨天里闪烁着朦胧的光泽。
    两个天使。
    恶魔和天使确实是战斗力持平的种族。
    然而，就像同为人类也会有天壤云泥的战斗力差距一样，两个身经百战的天使，想要抓住一个年轻的恶魔，也并不是困难的事。
    “她只是孩子，”林西摇了摇头，“她甚至没上过战场。”
    这是真的。
    蒂雅当然没有咒术之神那种鬼神莫测般的精神魔法，但是作为一个次神，想分辨一个准神是否说谎并不是很难，至少是这个准神也不擅长精神魔法的时候。
    一个天使用神语低声祈祷了一句。
    银发少女忽然醒来了，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上的光锁猛然收紧，燃烧出一圈灿烂的白色圣火，这种火焰会吞噬血族的躯体，对于恶魔们来说没那么致命，只是很痛苦而已。
    像是已经放弃了挣扎，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一团寒冷彻骨的冰雾猛然从她的身体里爆发来，其中夹杂着飞溅的血花，紧接着是出无数的寒冰凝结的箭矢，它们穿破雾气漫天散射，天使们惊惧地躲闪，却因为距离太近而难以避免地被伤到。
    冰箭所触碰的地方，刺骨寒冷的冰霜层层蔓延，天使怒吼一声，圣光升腾而起，震碎了手上的寒冰，另一只手却空了。
    在这种用生命力自我牺牲而召唤出的魔法后，银发少女一边吐血一边拼尽全力震碎了手上的锁链，她的尾巴一甩，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动作抢走了那块符文石。
    “——快走！”
    一个霜巨魔的速度不可小觑，哪怕她很年轻，哪怕她在一个次神眼里就像一只蝼蚁，但是，在她抢夺符文石并将之挤碎又丢出的那一刻，林西就消失在原地。
    海妖出现在恶魔少女的身后，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掷出了水精灵凝成的三叉戟。
    两个天使被利刃穿胸而过，钉在广场的断壁残垣之上。
    碎裂的符文石化作一道闪烁着金银火花的传送门。
    这道门浮现在半空中，门后的世界光线昏暗，似乎是某个要塞放置传送阵的殿堂。
    应该是嚎叫海岸附近的小型要塞，黎明之神这么想着，她当然能听懂恶魔语，也能大致分辨出那个女性恶魔的口音。
    她刚才并非来不及阻止那个恶魔，这些事看似发生在一瞬之间，但是在一个次神眼里，所有动作都慢得可怜。
    蒂雅只是把这当成一场闹剧，她已经决定要让他们体会最深刻的绝望，那就是，先让他们误以为还有生还的希望。
    两人跳进了传送门。
    下一秒，黎明之神手中的圣剑焕发出刺目的光辉，在炽光中化作一道长长的鞭锁，炽烈的圣火炙烤着空气，锁链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白色电光，宛如横贯长空的惊雷，转瞬间越过这一段颇为漫长的距离，末端牢牢扣住了那个恶魔的手腕。
    传送门还尚未完全闭合，圣光鞭锁牢牢缠绕着目标，黎明之神冷笑一声，猛地发力向后一扯。
    一个恶魔的力量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很恐怖，但是在一个身经百战的次神面前，自然毫无反抗之力。
    蒂雅紧握着手中的圣光锁链，她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正在绝望地被向后拖动，那道身影几乎已经要重新出现在传送门前了！
    忽然间，她发现自己的动作无法继续了。
    蒂雅用力一扯，锁链纹丝不动。
    她惊疑不定地看向传送门，她本以为是空间被切断，然而刚才的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神明们的战斗本来就相当迅速，此时传送门仍然只合拢了三分之一。
    此时此刻，锁链的另一头仿佛拴住了一座不可撼动的巍峨大山，任她如何用力都岿然不动！
    下一秒，一种令人恐惧的强悍力量从锁链的另一端传来，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扯出一个恶魔，而是有成千上万个神明在另一端拉扯她——
    蒂雅猛地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紧接着，她整个人甚至都腾空而起，直接被拽进了传送门！
    她不是没想过放手，然而，炽热的烈焰已经攀上乳白色的圣光锁链，刺目的金红光辉宛如迅猛的毒蛇般越过锁链，一瞬间扑面而来，缠住了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牢牢锁死。
    前一刻，她还踌躇满志地想要将那个恶魔拉出来。
    此时，她在难以置信的震惊中，失去了一切反抗之力，被拖进了那道通向炼狱的魔法门。
    黑暗的天空中悄然浮现出一道灿烂的金色裂隙，法耶斯岛上的居民们纷纷抬起头，从街道上，从窗口中，他们仰望着这真正的神迹。
    在那灼热的光芒之中，蒂雅看到了许多神明的身影，他们都是她的同伴，他们不顾一切地从天而降，试图抓住她，却是差之厘毫。
    “主人。”
    蒂雅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烈火化作的锁链束缚了她的身体，炙烤的疼痛由肉体蔓延向神魂，她甚至忍不住惨叫出声，金色晨星都脱手而出，整个世界一片颠倒错乱。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说话，少女温柔悦耳的嗓音，正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语调恭敬，完全没有胜利的得意。
    “林西阁下和我将黎明之神献给您——而且，谢谢您的帮忙，冕下。”
    传送门彻底闭合。
    第42章
    黎明之神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能焚毁万物的烈焰化作锁链将她完全束缚。
    她看到高耸的穹顶和镌刻着诡秘符文的立柱, 看到殿堂的大门缓慢地闭合, 外面是站岗的大恶魔们, 阴郁的玫瑰丛和永无阳光的黑暗之城。
    然后, 她还看到了一群久违的身影。
    在这间极为宽阔的殿堂里, 隔着浩瀚东大陆的魔法地图，黑暗神面无表情地看着狼狈倒地的敌人, 色|欲之神侧身站着, 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 灾厄双子神正向她微笑, 瘟疫之神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盯着自己的裙摆，好像完全不感兴趣，咒术之神站在翻滚的黑雾中, 当仁不让地开始了迎宾致辞。
    “好久不见啊，蒂雅阁下。”
    蒂雅冷冷地看着他。
    “并没有很久吧, ”灾难之神叹了口气, “红露珠一战我们还过了两招。”
    “确实，”厄运之神接口道：“不过这样的重逢倒是相当有趣, 是吗, 亲爱的？”
    黎明之神转过头去, 不想再看到双子神满是恶意笑容的嘴脸——
    不远处，黑发金眼的神明抱着手臂，一脸无聊地扫视着她, 令人窒息的恐怖压迫感随之涌来。
    火炎之神不屑地俯视着她，灿金的眼眸中升腾着骄阳般炽热的光辉，一瞬间刺痛了她的双目。
    伊利亚斯对这家伙毫无兴趣，尾巴在地上一扫，卷起了那把光明神打造的圣剑。
    将近一人高的沉重神器，轻飘飘地落入他的指间，仿佛只是一个纸糊的玩具。
    ——金色晨星上流淌着永不熄灭的圣火，又是在神明的本源力量中淬炼而出，因此无坚不摧足以斩杀神明。
    他有些嫌弃地打量着手中的兵刃，伸出两根手指在剑刃上随意一弹。
    下一秒，这把神祇锻造的圣剑骤然四分五裂，燃烧的圣火席卷着崩碎的剑刃，在这略显昏暗的殿堂中，化作漫天迸溅的光点！
    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刺目耀眼的光辉，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睛，不过在场所有的人都是神，所以，大家就默默地看着圣剑化为纷纷扬扬的尘屑，紧接着很快湮灭在空气中。
    艾希娅懒得管不省心的儿子，她看着地上面露恐惧的黎明之神，腥红的眼眸中难得浮现出笑意，“她不再需要肉身了。”
    伊利亚斯微微颔首。
    下一刻，蒂雅发出一声恐怖至极的惨叫，在皮肤上翻腾的烈焰陡然切入筋肉血脉，这具坚不可摧的神明之躯，就如同被重锤砸碎的石块般骤然四分五裂。
    淡金色的炽热光辉冲天而起，那道仿佛要冲入云霄的光柱，在穿破穹顶之前就被压制，艾希娅在挥手间就让这最后的挣扎灰飞烟灭，这一秒，昏暗的殿堂中亮如白昼，四处都充盈着一种奇怪的惨淡和绝望气息。
    不过东大陆神明们的脸上都有些许快意，他们眼睁睁看着黎明之神的肉身湮灭，只剩下一团金色的神魂在空中无力地扭动。
    “马修，”艾希娅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你应该和她聊一聊。”
    “当然了，主人，”咒术之神声音温和地说，“这真是意外之喜。”
    苏玟：“……”
    你确定吗？
    那块直通安瑟勒瑞斯会议大厅的符文石，难道不是你给我的？
    苏玟真的深刻怀疑马修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这个时候也不好开口，而且，在她刚传送过来的时候，黑暗神冕下看上去很不开心，诸位次神们也都战战兢兢的，不过现在嘛——
    艾希娅看了她一眼，语调甚至都能称得上柔和了，“做得不错。”
    苏玟下意识想谦虚两句，毕竟林西出力最多，但是黑暗神向来不耐烦听这些东西，她也就欠身退下了。
    站岗的半神们还是熟悉的面孔，他们都认识林西，对苏玟也脸熟了，大家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安瑟勒瑞斯常年阴郁的天空下，神殿外面的花园一片寂静，周围来往的人很少，吸血树的枝桠在阴影中收敛爪牙，黑金玫瑰忧郁地盛开着。
    在此之前，苏玟一直将自己的精神力压制在普通恶魔的水平，这件事相当困难，几乎夺走了她的全部精力。
    她还要假装自己会被圣火严重烧伤，这一系列假象，都要用来欺骗一个次神的眼睛，哪怕黎明之神不擅长精神魔法，也幸好她不擅长，否则这事绝对成功不了——
    她就是希望蒂雅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恶魔。
    这样的人手中拥有的传送符文石，会通向什么地方呢？
    无论通向哪里，都不可能是黑暗神的宫殿。
    那时她的精神力一度被提升至极限，苏玟只能再次感谢那些让人痛不欲生的学习过程，马修一次一次地杀死了她，让她不断获得新生。
    林西站在她旁边，“你真是很了不起。”
    “不，您出力最多，”少女挥了挥手，“而且，我本来以为她会主动跳进来，毕竟，哪怕她进入了东大陆的领土，也可以再次传送离开，她能听懂恶魔语，她会以为我的传送落点是嚎叫海岸附近的某个要塞，毕竟我当时故意用那种的口音，以及你和我认识——”
    “阁下，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你教的。”
    海妖微笑了一下，他的眉眼本来就秀丽，笑起来更显得温顺又柔和，接着，他的目光一转，俯身行礼，“马修阁下。”
    咒术之神伫立于翻滚涌动的黑雾之中，他轻轻一颔首，然后优雅地伸出手。
    林西看到银发少女轻巧地走上前，用同样的动作抬起一只手，指尖触到冰冷坚硬的漆黑手甲，仿佛完全不怕被那尖锐的棱角割伤。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
    因为师生关系的缘故，他们的精神力契合度极高，只要一瞬间，马修已然看到他想知道的一切，苏玟知道这一点，于是笑盈盈地望向自己的导师，“希望你满意。”
    咒术之神笑了一声，他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温柔舒心，“林西阁下，辛苦你了。”
    海妖再次向他行礼，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我想了很多种方法，关于搞明白为什么一个次神会出现在法耶斯岛上，最后，我觉得我还是把她抓来送给主人，或者说让你来和她谈谈，”苏玟彻底放松下来，“需要我和你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