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不送。”顾云筝选出几册账目,坐下来翻阅。
“我倒是想早些走。”大夫人冷笑,拿出几份拟定的菜单,“你看看这个。秋意浓了,膳食也该做些调整了。这是太夫人昨日让房里的丫鬟拟出来的。上了岁数的人,膳食尤其要注意,这件事从速落实才是,我们各房倒是能缓几日。”
顾云筝接到手里,见单子上列的是早间各色羹汤小菜,中晚八菜一汤,名目繁多,为的是日常调换着搭配。有不少羹汤、菜肴写下之后又被划去,很是凌乱。扫了两眼,她放到一旁,“昨日的事,就是你分内事。”
大夫人语声已有所缓和,“这不是赶巧了么?像这种事情还不少,可我也不能继续料理了。你若是觉得没差错,就尽快抄录一份,让太夫人过目之后,尽快拿去厨房。”
顾云筝似笑非笑,“为何要我抄录?”
“还是那一句,我不能继续处理这种事了。”
顾云筝吩咐丫鬟取来笔墨纸砚。她知道大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与霍天北一样,对她有着太多疑惑。只是霍天北那厮奇得很,很有种人神鬼都不惧的傲骨,好奇却不忌惮她匪夷所思的转变,而大夫人与太夫人却不可能像他一样。
不过是要看看她的字迹变没变,她也没打算隐瞒这些在旁人看来蹊跷之事。
她就是要给太夫人与大夫人把柄,让她们的惊诧越来越多,最终想到借尸还魂,并且坚信不疑。
在这世道,借尸还魂是寻常人无从接受的,闹到被父母扫地出门的地步都很正常。父母都不认,何况一个她一心想要离开的夫君,被休、获得自由身,指日可待。
所以,顾云筝将计就计,只求达到最终目的,不介意过程如何。
顾云筝抄录菜单时,大夫人不时瞥一眼,目光一点点转为惊惧。
太夫人有远见,昨日就让顾太太拿来了顾云筝以前写过的字,昨夜她与太夫人一起细细地看了。自心底,她其实不愿意身边发生借尸还魂的事情——活生生一个人,却换了一个鬼魂……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况且,对付人总要比对付鬼来得容易。
可太夫人却是明显地愿意见到这种事情发生,为此忙于从大事小情上着手,以求猜测成真。老人家明显已将顾云筝视作眼中钉,迫切地要将这样一个儿媳逐出府去。就算是顾云筝不是借尸还魂,也要将这种嫌疑强加上去。
也对,唯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理由,才能让霍天北无话可说,只能休妻。
推测、猜忌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要真正认清一个人是鬼魂附身……这种感觉带来的恐惧,让人一时间无从承受。
大夫人走的时候,脸色惨白,状似梦游。
顾云筝满意地笑了笑。
大夫人到了太夫人房里,说了亲眼所见的事,白着一张脸将顾云筝写好的菜单呈上。
太夫人脸色变幻莫测,半晌才道:“午间找个人去给锦安送些可口的饭菜,顺便问问他,那日被顾云筝刁难的时候,有无异常之事。”
**
霍天北策马离府,去了几十里之外一道河岸。
这里是霍天逸丧命之地。
今日是霍天逸的生辰。
人死如灯灭——是所谓的家人让他真正明白了这份尘世残酷。有几年了?没人记得三哥的生辰、祭日。
趋近河岸,护卫止步,他独自到了岸边。
长空万里,秋水澄明,岸边疯长着半人高的草木,已经枯黄。
他的手抚过草木,掠过凉风,划出寂寞涟漪。
总不能忘三哥身死那一日。
西域外有敌国不时发兵侵扰,内有草寇不时作乱。三哥是在剿匪时殒命。
那一日是深冬。他模糊了别的记忆,只清晰地记得三哥身受几处重伤。他疯了一般策马狂奔过去,忘记了顾及自身安危,用身躯挡住草寇对三哥的攻击。
几处重伤,都是在那一次留下。
拼了命去保护,还是没能让三哥继续存活。没能留下从来全心全意念着他、惦着他的最亲的兄长。
重伤之下,他因为痛失手足的悲恸成狂,周身浴血依然拼命杀敌。
到那日深夜,草寇无一存活,他看到尸横遍野,倒了下去,昏迷几个昼夜。
醒来后,三哥已入殓,大办丧事之后,灵柩要送回京城,埋骨霍家祖坟。
他神智虽清醒,却还是命悬一线,不能送三哥最后一程。
血脉相连的手足,自此生死无话,人鬼殊途。
过了两年,父亲又殒命于沙场。他代父继续征战,又没能送父亲灵柩回乡入土。
不过十年间,他先后失去父母、兄长,再无人嘘寒问暖,再无人记挂他的安危。
有时候,他会觉得活着是个至伤至残酷的历程。一直失去,心头阴霾、遗憾越来越多,直至陷入永夜,再无暖光。
谁都不知道,他其实早已被滚滚红尘淹没、吞噬,他心魂早已残缺不全。
属于他的人生,从来不完整,太多的失望、心寒无人知,也就无人明白他为何喜怒无常狠戾好战。
有过那么几次,他觉得生而无望,甘愿埋骨黄沙,成为孤魂野鬼,笑看西域月光清寒、风沙漫漫。
寂寥、孤绝太久,他亦无从承受。
心口隐隐作痛。他取出酒壶,对着满目荒凉独酌。
每年这一日,霍天北都是心情奇差。
每年这一日,霍天北都会酒不离手。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霍天北埋首处理公务,徐默站在一旁斟酒。
徐默打量着霍天北的神色,感觉侯爷比往年的情绪多少好一些,脸色也好一点。往年这时候,侯爷总是因心绪沉重引得旧伤发作,虽不至于唤郎中诊治,脸色却总是特别苍白。今年是不是要感谢夫人这一番闹腾?有事情烦或笑,总比平静无澜要好。
斟酌良久,徐默还是将顾云筝这一日的大事小情娓娓道来。
听到顾云筝亲手写了菜单,霍天北想到了昨夜所见到的笔迹,微微蹙眉。
以她如今的慧黠,不会不知道这么做会引发的后果。
她昨日不与旁人凑热闹,是形势所迫。今日行径,看来还是要决意离开。
霍天北丢下手中公文,慢慢饮酒。
这叫什么命?
看不到眼里的人,拼命往跟前凑。走入眼界的人,不择手段要离开。就如他觉得该死的人一直好端端活着,他觉得该长命的人却撒手人寰。
**
自进到府中到入夜,熠航一直乖乖的,特别喜欢肥肥,两个小东西极为迅速地打成一片,吃饭都要在一起。
顾云筝对此再高兴不过,对霍天北却是生出疑惑——他也不怕自己虐待熠航。
用去整个下午,挑选出不少账册过目,发现大夫人正如她猜测的那般,打理府中事宜一直是尽心尽力,除了克扣她月例,并无别的过错。
随手翻到的两本账册,引起了顾云筝的注意。账册是管事执手记录,收入、支出的数目都不小,却未标明是哪一项。唤了人来问,却无人承认是自己经手。
若是验证笔迹,太耗时,天色也晚了,倒不如让霍天北看看。权当是分道扬镳前自己给他的一点好处——她这么对自己说。
用罢晚饭,霍天北还没回房,顾云筝便拿着账册去了他书房,进门时恰好看到那一幕——
有个黑衣人正将手中几个牛皮信封交给徐默,恭声道:“侯爷要查的事情,都在这里面。”
徐默接到手里,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笑着接过,躬身告辞。
顾云筝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霍天北想查什么事算得容易,怎么还要花费银两买消息?
徐默看到她,行礼后便急匆匆去了室内。
顾云筝点手唤黑衣人:“你是哪里的人?”
黑衣人拱手作揖,“敢问您是——”
“霍府四夫人。”
“哦——”黑衣人拉着长声深施一礼,“小人眼拙,还望夫人见谅。”
“问你话呢,说。”
黑衣人笑道:“小人是燕翼堂中人。”
“燕翼堂?”顾云筝没听说过。
黑衣人笑道:“夫人想要得到什么消息,找燕翼堂即可。我们比大内的暗影还要消息灵通。”
“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黑衣人殷勤地道,“夫人若是想知道什么事,可直接吩咐小人,也可直接去醉仙楼找我家堂主——您是侯爷的夫人,任谁也不敢拒之门外。”
顾云筝眼波微闪,将黑衣人的话记在心里,摆手让他离开,径自去往室内。倒是要看看霍天北要查的是什么事,猜想着是不是与堂姐下落有关。
刚要进门,徐默快步出门来,笑道:“夫人,侯爷不在。”
“他不在我就不能进门了么?”顾云筝理直气壮地质问,“侯爷何时说过我不能进他书房了?”
徐默面露难色,“可是书房内放着诸多……”
“走开!”顾云筝冷眼相对,“我只是要亲手将这些账册送到室内,这些账册是侯爷需要的。”
“……”徐默犹豫片刻,让到一旁。
顾云筝走入室内。
室内黑漆漆一片,有着淡淡清冽酒香。
她在书案上找到了火折子,点燃后,借着微弱的光亮查看。外间都是些寻常的公文书籍,不见徐默刚刚拿进来的牛皮信封。
她缓步去了里间。里间的偌大书架占去了整面墙,书架前一张宽长书案,另一侧设有一张架子床。
走向书案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清浅叹息。
随即,有人自身后环住了她,手势干脆地夺下她手里的火折子,熄灭后丢在地上。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顾云筝身形一震,暗骂霍天北与徐默就是两个骗子——清冽的气息、浓烈的酒气让她知道身后的人是霍天北——明明在书房,却偏要说他不在,装神弄鬼!
她让自己放松下来,扬了扬一手拿着的账册,“这账册可疑,我专程送来。”
霍天北拿过账册,手势轻飘飘地将账册送到书案上,之后问道:“为何要抄录菜谱?为何不推说手伤到了?”
顾云筝很诚实地告诉他:“因为手没伤到,大夫人与太夫人想让我写,我就写给她们看。”
“迫不及待要离开我?要用我无法推脱的理由离开?”霍天北语调森然。
顾云筝默认,须臾间身形一轻,被他横抱起来,随着他迈步轻晃,片刻后被丢到了床上。
顾云筝藏于袖中的匕首滑落手中。匕首出鞘,抵上他咽喉,“账册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霍天北毫不在意匕首碰触肌肤的寒意,寸寸逼近,“想杀我?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