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1)

    说完之后,她略略颔首,转身离开,就像她来时那样干脆,走时也毫不留恋。
    这就是他十九岁那一年了,方岐生想,什么安宁,什么心动,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根纠缠的红线也就烫了那么一瞬,很快便冷了下去,归于平静,即使他再如何触碰,眼前也浮现不出万家灯火,还有那个将六角花灯小心地递到他手中的聂秋。
    方岐生恍然觉得这不过是大梦一场,无论是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还是他软软地塌下去一块的胸口,无论是黄盛,玄武,还是聂秋,不过是他用以说服自己的借口。
    喜欢是假的,右护法是假的,最亲近的关系是假的,曾一起看过的花灯也是假的。
    但当他垂眸沉思之际,灯盏中的烛火摇曳着,在他手中重获新生,照亮了房间,让黑暗无所遁形,也让手边的漆黑剑匣映上一层火焰,猛兽的金色图纹在光芒中流转,消逝。
    方岐生向来对多出来的东西都很敏感,之前去地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携带武器,黄盛约莫是往返了几次,所以得到了这些村民的认可,破例允许他带着那根金鞭去面见神像。
    现在,稍微分出了注意力,他就发现自己的剑柄上好像多了点什么。
    准确来说,是那柄名为池莲的剑,因为没有合适的剑穗,所以剑柄上总是空荡荡的,久而久之,方岐生倒也习惯了,便不再去想着要找剑穗去系这柄青色的长剑。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剑柄处系着一条看着十分眼熟的穗子。
    浅淡的颜色,剔透圆润的串珠,流苏如水般灵动柔美,方岐生即使不去看那珠子上刻着的字,也能够看得出这是聂秋长年以来,系在那柄含霜刀上的穗子,几乎是片刻不离身。
    他抬手去碰的时候,那些泛着凉意的流苏就覆在他指腹上,轻柔得像是一个吻。
    轻轻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小声告诉他,这个人的钥匙也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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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尾羽
    聂秋亲眼看到这座被狂热信徒称为昆仑的神秘山峰时, 已是四日后的事情了。
    焦黑,像烧焦的炭,不见任何花草, 也不见任何活物,寂静得好似一块失落之地,山势陡峭险峻, 峰峦巍峨,陡崖被天地间的巨斧劈开一道狭长的裂口,弯曲如初生的新月。
    从听到田挽烟说出神像这个词, 从她眼神幽幽, 说出我在那些昏沉的梦境中见到的正是你起, 聂秋就明白了,无论未来驶向何方,他都会无可避免地和这座笼罩在迷雾中的山峰相撞,冥冥之中, 仿佛他遇到的所有人,经历过的所有事, 都在慢慢地将他引向昆仑。
    不,并非是他走向山, 而是山正朝着他迎来。
    在邻镇的时候, 聂秋就听说了,这座山, 无论怎么走都走得过去,回来的时候却怎么绕都绕不出来, 巨石堆砌,将所有的路都封死了,非得当地人带路才走得出来。
    白头黑羽的雄鹰在半空中盘旋, 时而发出嘹亮的鸣叫,时而在枯瘦的枝干上梳理羽毛。
    似乎是嗅到了主人的气息,原本懒洋洋的鹰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带着点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不久前捕猎时沾上的血液,那对遮天蔽日的蒲扇轻轻在聂秋肩上拍了拍,是在催促他动作快一点,见这人没什么反应,就变本加厉起来,用锋利的爪尖儿去拨弄他的头发。
    这一点倒是和它的主人很像,聂秋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跨越碎石,朝山脚走去。
    在收到方岐生的那封信时,他想了很久该如何答复,回一个好字会不会显得太平淡,回一个我现在也想见你会不会显得太肉麻,他明明是欢喜的,满腔的思绪却难付诸笔端,想了整整一夜,终究未能写出一字,只是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拎起,即刻上路了。
    方岐生的鹰从来没有在昆仑与霞雁城之间往返过,不认得路,所以是玄武门弟子将信递来的,顺道还将鹰也一并带了过来,告诉聂秋,待他写好信之后可以借鹰来传书。
    结果,聂秋并没有写出信,这鹰也就在旁边干等了许久,被他带回去还给方岐生了。
    比起言语,他认为还是行动更重要,而那些有关相思的甜言蜜语,应当留在晚上来说。
    临行前,他与田挽烟道了别,自那日之后,田挽烟果然没有说过任何有关梦境的,有关神像的话,恍如她午夜梦回时的呓语,梦彻底醒了,她的话也就结束了,毫无转圜的余地。
    聂秋本来是想将这些线索告诉步尘容,但是她的精神状态实在让人堪忧,左思右想,聂秋终究没有让生鬼去传话,而是决定暂时隐瞒此事,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再说也不迟。
    这是步尘容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损耗生命,也想要得到的预言。
    田挽烟却唯恐避之不及,每夜宛如梦魇般的低语让她的情绪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多年过去,步尘容虽然在卜卦一事上颇有领悟,聂秋也是一直这样认为的,却在真正见到田家人,见到这个横贯了整个卜卦之术的世家,见到他们历代传承的星侍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纵使如何努力,步尘容在这方面的造诣却仍不及田挽烟的三分。
    步尘容卜卦,只见得到卦象,以此来推测未来的走向,说出的忠告都是含糊不清的。
    而田挽烟却可以直接看到所有的,该看的,不该看的东西,亲眼所见,皆为事实。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窥探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没有人能够受得了每一个夜晚都无法安稳入眠,没有人能够受得了那些怪诞的呓语,长期以往,必将遭受反噬。
    她说,神像是真实,将虚妄都剥离。
    她说,邀仙台下就有一座神像。
    她还说,她在混沌的梦境中看到的是聂秋。
    这些稀里糊涂的,奇怪的话,若是向别人说,可能会将他们的大牙都笑掉,毕竟,只有心智不全的小孩才会相信梦到的东西,但是聂秋却相信田挽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因为,他有意去打听了,那坐落在邀仙台的祭坛,已经被彻底摧毁。
    如果那邀仙台底下真有什么神像,肯定会被在那一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戚潜渊一开始就说,要让聂秋亲手打碎祭坛,要他亲手打碎世人心中的枷锁,当然,聂秋没有这样做,所以戚潜渊就自己动手了,还将这件事情安在他头上,让他做罪魁祸首。
    为什么聂秋会将这件看似关联不大的事,作为田挽烟那番话最有利的证明呢?
    早在镇峨的时候,和张妁见的第一面起,她就摇着团扇说,至于这第二件喜事,是戚潜渊撤回了对聂秋的通缉令,他以后不必再像这样遮遮掩掩了聂秋没想到那个谨慎的戚潜渊竟会在这种时候选择松口,和方岐生对视一眼,开口询问张妁是否知晓内情。
    身为镇峨王的长女,又与贾家结亲,在皇城之中,张妁可谓是顺风顺水,通晓一切。
    她说了一件事。
    聂秋不是第一次听到神像这个词了。
    早在张妁的口中,他就已经听到过一次了。
    身为太子殿下的近侍,孟求泽在戚潜渊登上皇位之后,离奇失踪了,有心人顺着线索一路查下去,却发现,这位孟大人不是死了,也不是被派出去办事,而是被戚潜渊囚禁在那偌大的东宫之中,终日不能踏出这个犹如囚笼一般的地方。
    那个有心人买通了东宫的侍女,威逼利诱,终于让她将偷听谈话一事答应下来。
    其实那就是一段毫无逻辑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看似没有意义的话。
    在两人的争执,甚至是相互动手之后,孟求泽忽然改变了态度。
    他说:陛下,臣以为,比起那些没有意义的问题,陛下更想知道有关神像的事情。
    戚潜渊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开了口,问:你知道多少?
    孟求泽答道:所有。
    这就是全部的,没头没尾的对话了。
    张妁将这段话告诉聂秋,只是因为看到了他腕上的铜铃,认为他必定与那个覆灭已久的天相师世家有所渊源,所以才全盘托出,想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些解释。
    不过,很遗憾,那时候的聂秋听得也是云里雾里,再退一万步,他就算是知道也不敢开口,毕竟天道正冷眼旁观,所以方岐生便替他搪塞了过去,只说有结论了再坦诚相告。
    张妁现在应该正有条不紊地为她那个贸然跟来皇城的妹妹收拾烂摊子。
    以她细腻的心思,想必也不可能将此事轻易忘记,估计过段时间就会寄信来了。
    聂秋记得此事,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机,从田挽烟的口中再次听到神像这个词。
    至于田挽烟说的,她在梦中看见了自己,聂秋都已经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不然,她怎么可能毫无预兆,就将那些预言般的梦境告诉一个关系并不熟络的人呢?
    而现在,将张妁所说的那件事,和田挽烟的这番话相结合,虽然说不上是严丝合缝,却能够在无意间佐证对方的话,是真实无疑的,神像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座。
    至少,聂秋相信,以戚潜渊的性子,这种像是江湖道士招摇撞骗时才能说出的话,他竟然会选择相信,而不是在隐忍的怒气中做出有力的反击,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亲眼见到了,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东西,所以只能选择相信。
    神像意味着什么?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是连结凡人与天界的桥梁?聂秋并不清楚。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命运的洪流席卷而来,裹挟这世间万千山河,朝他奔赴。
    风声呼啸,将一抹黑色递到他眼前,聂秋抬手接住,将凝结了血液的羽毛握在掌心中,也许是云端有水雾笼罩,那片羽毛变得湿漉漉的,尾端处却很滑,让人想起野花的根茎。
    空中的白头黑羽鹰尖啸一声,破空而来,带着点喜悦,盘旋几圈,向下飞去。
    此时,这座山已经静悄悄地褪去,露出了山后的,坐落在塌陷深坑中的小村庄。
    聂秋在半途的时候就买下了一对护腕,若是飞累了,鹰还可以在护腕上稍作停留虽说它静不下来,往往歇个一时半会儿就飞走了,这时候,它却主动拍着翅膀飞了下来。
    他卷起袖口,将护腕露出来,方岐生的鹰就很熟练地收起翅膀,稳稳地落在了上面。
    令聂秋稍感意外的是,方岐生此时此刻就在村庄的入口处,负剑而立,双手抱胸,不知道是被鹰鸣声引了过来,还是他早就掐准了时间,知道聂秋会在这时候抵达昆仑。
    一路上的疲惫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无论过了多久,只要想到那句含蓄而又直白的不知我何时才有幸再与你共赏山色,聂秋都心软得一塌糊涂,像是饮下了最醇厚的烈酒,让他有种微醺的醉意。
    他不自觉露出了笑意,几步走了过去,忍住想吻方岐生的念头,轻唤道:生生。
    方岐生的视线滚烫,在聂秋的脸上掠过,和他的视线有片刻间的纠缠,好久不见。
    话音未落,被晾在旁边许久的鹰,胸膛一鼓一鼓的,从喉间发出略显不满的低鸣声。
    聂秋注意到,方岐生的眉眼稍稍舒展,随即伸手去轻挠鹰侧颈新长出的软羽,不过是短短几息的时间,他便撤回了手,抬颔示意,语气并不严厉地吩咐道:去吧。
    魔教教主眼见着勤勤恳恳的信使乖巧地飞走,刚转过视线,就看见眼前这个让他郁结难消的人,用一种怪异的,有点期待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像某种邀宠的小动物。
    方岐生实在很想忽略聂秋的视线,但是在身后的不远处,黄盛已经嫌弃地准备看戏了。
    所以,他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和他纠缠了两辈子的人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张妁的这段剧情在137章~
    第202章 、交锋
    方岐生凝视着聂秋, 像是初次见面,却又像是久别重逢,他的视线停留得太久, 久到聂秋都产生了一种错觉,面前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情人,好像并不是那么情愿看到他。
    然后,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身鸦黑的魔教教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眼中带着点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情绪,抬起手, 动作缓慢地将聂秋的鬓发捋到了耳后, 指腹在他柔软的耳垂上碰了碰, 聂秋能够感受到他指尖上的温度,滚烫的,从耳根游移到脸颊,用刚才那种抚摸鹰羽的动作, 轻轻地摩挲他的眼角,像在逗弄刚醒的小猫。
    方岐生有一瞬间觉得聂秋似乎偷偷蹭了一下自己的手。
    一阵酥麻的痒意从掌心蔓延, 流窜至他的四肢百骸,新生的藤蔓将心脏严严实实地缠了起来, 逐渐收缩, 他能够感觉到心脏跳动得厉害,呼吸稍显急促, 却不知该如何排遣,这种感觉就像就像那夜触碰到红线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正被看不见的东西一点点蚕食。
    明明早就看习惯了,看了好几年, 相貌再怎么出众,除却皮囊之外都只是一具白骨。
    但是,当他再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心尖却像是被撩拨了似的,软软地塌了下去。
    如果说是残留在这具躯壳中的情愫,方岐生想,为什么当他看到灯会的那一幕,看到聂秋将花灯放入他手中,看到他们在石桥上漫步,虽然心动,也只觉得不过是幻梦一场,再如何心动都能够冷静地思考。真当见到聂秋的这一刻,却在瞬息间溃不成军,再难维持冷静。
    眼前的人,神色从容而温柔,顺从地看着他,不似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模样。
    信,我看到了。方岐生头一次知道聂秋真正笑起来的样子是这样的,不是那种客气的、疏离的微笑,眼中浮动着细碎的薄雾,唇齿间带着点笑音,语气也放得轻缓,好似淅淅沥沥洒满整片湖泊的星潮,再狭小逼仄的角落里都缀满了微小的光芒,我也很想你。
    写出不知我何时才有幸再与你共赏山色的人,是方岐生。
    那只是他抱着不怀好意的心思,想要利用聂秋撬开那些村民的口,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句话,落笔之际便画下了圈套,守株待兔一般的,等着聂秋傻兮兮地落入陷阱之中。
    还有,他也想知道,像聂秋这样的人,究竟会不会心甘情愿与他并肩而行,踏遍山河。
    真当事实摆在面前的这一刻,方岐生却踌躇了,久久地徘徊,不想再深入探寻。
    因为他发现,陷得更深的不是聂秋,而是他自己,是这个方岐生。
    方岐生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他亲昵地碰了碰聂秋就收回了手,不动声色地咬破了舌尖,鲜血和疼痛令他的意识清醒了片刻,将他从这场不知何时才会停止的、可笑而荒谬的幻梦中解救出来,咬着耳朵低声说道,就算这是真的,他们眼中的人也并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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