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0)

    虚耗去得快,来得也快,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也两手空空。
    步尘容听过虚耗的转述后,垂眼看向面前紫棠色的山河湖海,金光点缀的星斗遍布其中,她看着万象舆图,沉思许久,花上了两天半的时间,最后只说了可以二字。
    这简单的两个字,经虚耗之口,仿佛有了千斤重。聂秋明白,步尘容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她比任何人,甚至比聂秋自己都更加明白这件事有多么危险,也更明白这件事又有多么重要,是避无可避的,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才会更加小心谨慎。
    既然已经得到了步尘容的认可,聂秋就在胜算的天秤上多加了一个筹码。
    黄盛焦急的催促是落了个空,聂秋想,他们必须在抵达昆仑之前解开那些谜团。
    夜幕低垂,颠簸了一整天的马车终于有了停歇的机会,玄武门弟子守在附近,马车内只有聂秋和方岐生两个人,拉紧了门帘,点上灯盏,橙黄的暖光顿时将黑暗驱散至四角。
    聂秋从怀中摸出十八颗石子,圆润光滑,在他手心中泛着丝丝的冷意,像是将冰块握在了手里,然而它所凝聚的是有如子夜般的深沉,仿佛没有什么能使它兴起涟漪。
    方岐生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用这种黑石子来卜卦,经历了那一夜的生死之后,无论是他,还是聂秋,都对这来自于徐阆的石子产生了莫名的抗拒。除非万不得已,他们都不想再轻易借此去触碰那些诡奇瑰丽的传说,象征着神秘的境外仙山,昆仑。
    他该做什么?他想,聂秋划拨给他的那一成胜算,只是显而易见的偏袒。
    他向来都是从容的,将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所以他更加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眼见着方岐生眉头紧锁,聂秋用指腹抹平他的眉间高耸的群山,然后,指了指桌案上那些已经摆好的石子,说道:你看,这是起卦,徐阆教给我的卜卦之术,初学时我只是依照着书里所写的步骤去做,用的次数多了,我也慢慢摸到了一点窍门。
    在沉云阁的竹林阵法中,我发觉你不仅是跟着我才走出了阵法,实际上,生生,你是看出了阵眼吧?聂秋的指尖在石子上轻轻敲了敲,说道,沉云阁中,有一株翠竹与其他竹子颜色相仿,枝干却并非向上生长,而是略微向下倾斜,那便是竹林阵法的阵眼所在,只要一直顺着那株假竹朝东南方向去走,即使是七八岁的孩童也能走出这阵法。
    我素来听闻青龙门的安门主善解阵法,想来你以前应该是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他见方岐生点头,并不意外,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卜卦之术看似玄妙,其实与布阵破阵相似,都是有关键的那一点所在,只不过,事因不同,条件不同,时机不同,卜卦的阵眼就随之变化,除非卦象已出,阵势已定,不然是看不出阵眼所在的。
    方岐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句这一次,你可以一直看着我吗,不止是聂秋的宽慰,更是一种托付。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聂秋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说道:不过,我希望我们不会被逼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如果你没有机会用上阵眼,那才是我预见的最好的结果。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聂秋是有把握的,但是,离昆仑太近,他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因此出现偏差,如果不会,那最好,如果会,那他就将退路亲手托付给方岐生。
    聂秋缓缓吐出一口气,翻过手腕,摇响了袖中的铜铃。布满藤蔓般血色花纹的铜铃震颤,铃音渐起,马车内顿时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将每一个逼仄的角落都填满,灯盏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摇曳着,最终随着影子的搁浅而安静下来,并未彻底熄灭。
    劳烦二位了。他在心中说道,红鬼和虚耗略略一点头,各自飘向南北两角。
    对他来说,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天时地利的时候,聂秋唯一能够掌握的便是人和,他已经将他所有应该考虑到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就只凭气运。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他的视线轻微地缠住方岐生的视线,一触即分,很快沉下去,凝视着桌案上的石子,片刻后,他挽起袖口,抬手按住一枚
    石子相碰,依次向四处挪去,噼噼啪啪,像冷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盏中的灯火燃得愈来愈烈,时不时传来火星溅起的声音,就在他耳畔炸响,清脆的碰撞声和飞溅的声音逐渐交融,拧成一股更加熟悉的声音,好像真的在下雨,而雨水都落进了潺潺的流水中。
    他大概走神了,一瞬间,或者是几息,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手底下的石子显示出的卦象是肯定的答案,饮火刀确实是徐阆拿走了聂秋并不意外,他抬起头,想将这个结果告诉方岐生,抬眼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却融化了。
    对,融化。马车内燃烧的火光在他抬眼的那一刻逐渐褪色,像冰块在热气中消融,露出内里的东西,是一块腐肉,还是其他的什么,除非亲眼所见,不然谁也不会知晓。
    夜色在沸腾,燃烧,天边的繁星滚落进星河,化作铅水,聂秋觉得它应该是滚烫的。
    分明是深沉的夜晚,却比晴天白日更晃眼,更热烈,明月隐藏在云后,晚风的帷幕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星辰吗,还是逐渐燃烧的火烛,抑或是一双双静默的眼睛?
    他不知道,甚至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只是垂眼看向面前的景象。
    聂秋记得这里,他记得河流涨潮的时候水底会浮起红红白白的颜色,是鲤鱼的鳞片映照出来的光芒,他也记得这里的池水是多么冰冷,盛满了明月的光辉,就在他的手中。
    这里是邀仙台,却又与他记忆中那个熟悉的邀仙台不同。
    至少,他从来不知道邀仙台的池水中有一方凉亭,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底座连同少部分的石柱都没入潮水中,露出的檐角高翘,雕刻成振翅欲飞的禽鸟,被翻涌的流云海浪簇拥着向上托起,即使没有月照的余晖,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那只金乌灵动的神态。
    凉亭中有四个人影,隐隐绰绰,亭中的香炉燃着蒸腾的云雾,将他们的身形掩盖。
    聂秋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去,夜空中的星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了四股,在这四个人所坐的方位铺就成流淌的长河,波涛绵延,将星宿搅乱,四处跌去。
    这难道就是步尘容那一夜所看见的四象翻覆吗?
    第229章 、翻覆
    移星易宿, 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象翻覆。
    步尘容的话在耳边回响, 像一个警告, 更像一个预兆。
    这里确实是邀仙台, 聂秋想,而且, 准确来说, 是曾经的邀仙台。
    是他和田挽烟前往霞雁城的途中,在隐于封雪山脉的步家度过的那个夜晚,步尘容随意地看向面前的万象舆图, 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神情也变得忧虑起来, 她说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皇帝与蚩尤的那一战,也只是两象颠倒,远不及这一次的卦象令她惊愕。
    有什么东西在向那里靠拢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引得星象颠倒,天地失色。
    步尘容在说完这些之后, 指着邀仙台所在的地方, 叮嘱聂秋绝对不要去。
    聂秋谨记了她的忠告,也没有想过贸然触碰步尘容所说的,会使所有人的命数改变的东西,然而, 就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山正朝他迎来,有些东西不是他想躲就躲得开的。
    池水映照出缓缓流淌的星河,云雾覆在其上, 薄纱一样,遮遮掩掩,他越是想看清楚凉亭中的那几个人影,就越是觉得模糊不清,烟云像纠缠的海藻,勾住他的四肢,似笑非笑,在他耳畔轻语,聂秋感觉腿脚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被拖拽着向前走去。
    他缓步走入池水,水是冰冷刺骨的,堪堪没过他的腰际,素白的外袍浮起来,在水面上铺开,晕开了水中倒映出的群星,鲤鱼在他身边嬉戏,又被搅乱的水波惊得游走。
    幸好这池子浅,聂秋走了一会儿,脚尖就碰到了石阶,他拾阶而上,踏上了凉亭。
    拨开云雾,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青石桌案,桌案上放着四杯酒碗,碗中的不是酒,是清晨时分的朝露,浸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如同一叶扁舟,在碗中起起伏伏。
    有四个人影分别坐于东南西北四角,薄纱仍然覆在眼前,聂秋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这几个约摸都是男子,他们身着的衣裳和首饰华美至极,华光流转,不似凡物。
    离得近了,亭中弥漫的雾气有片刻的凝滞,随即便散开了,将他一并吞噬,凉亭的底座没入池中,有一层薄薄的积水,踩上去的时候应该会惊起涟漪,然而聂秋就这么走了过去,水波缓缓地游移着,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的存在,一阵清风般的掠了过去。
    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聂秋意识到自己只是个不存在的虚影。
    亭中有积水,四面生出平滑的青石,朴拙无华,不似人工打磨,倒像是这天地的无心之作,这四道人影就端坐在青石上,或手持酒碗,或敛眸沉思,都没有出声。
    靠近石阶的那个人用指尖叩击着桌案,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准备开口说话。
    从聂秋踏入这凉亭的那一刻起,云雾构成的屏障就将他困在了亭中,即使他想走,也无处可去他想了想,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又凑近了些,想听听那人要说什么。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了冰冷的视线,像弯折的刀,穿透他的肋骨,将他紧紧地锁住。
    不是来自于这面前任何一个人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向自己,一股凉意蹿上天灵盖,聂秋缓慢地低下头,看向下方,更确切地说,是看向了原本平静的水面。
    是因为云雾遮挡,还是因为视角不同,这积水原本只映照出了砖瓦堆砌的亭檐,但是,此时此刻,聂秋却看见脚下所踩的水面映出了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只漂亮的狐狸,身形巨大,白色的皮毛上描绘着血一样鲜红的纹路,它在薄薄的一层水中游动,九条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散开,拖曳出縠纹,更像是鱼的尾巴。
    在聂秋看过去的同时,它也正看着聂秋,用那双不带情绪的竖瞳,冷冷地看着。
    仿佛被这视线烫了一下似的,聂秋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它在这里等待了多久?像最老练的猎手,在波纹汇聚而成的草丛后静静地等待?
    他不知道,或许也不可能知道。
    但是当聂秋移开目光的同时,他看见了其他三道身影在水中倒映出来的景象。
    一身天青衣裳的男子,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性子却颇为沉稳。他的衣袂由细长柔软的青羽编织而成,羽尖儿微卷,拂袖收势,袖摆随之而动,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他袖中还挂有金铃,经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如同玉石撞瓷碗,不显得喧闹。
    他身下的那片水面倒映着赤首黑目的青鸾,收拢了翅膀,用尖尖的喙拨弄着羽毛。
    一身黑衣的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孤傲的气度,恰似寒珠冷玉,裙带衣角处皆有星辰的纹饰,又有水纹浮动,忽隐忽现,无论是从他端起酒碗时持平的手臂,还是从他微微侧身掩住脆弱部位的细小动作,都能看出他应该是名将领,却并未身着甲胄。
    他身下的那片水面,倒映出的是漫天繁星,而北斗七星中的破军尤为明亮显眼。
    赤袍加身,袒露胸膛的男子,就算是有云雾遮掩,还是很容易看得清他的肤色异于常人,那不是古铜色,而是更近似于焦黑岩石的颜色,吞噬日月的余晖,透不出半点光亮。从唇下一寸处,直至他盘坐在青石上的双腿,连脚踝都绘有金纹,密密麻麻,远远看去,像吟诵梵文的虔诚僧人,然而,不需要看清他的面庞就能知晓他绝对不是什么僧人。
    他的视线一坠,那种滚烫的、仿佛有火焰燃烧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将万物烧成荒芜。
    就似他的眼神一般,他的身下映出一片荒凉孤寂的坟冢,连水面上好像也漂浮着灰烬,与其说是坟冢,倒不如说是战场,目光所至,皆是残剑碎刀,折戟断枪。
    而坐在自己身侧的这个男人聂秋隔着一层雾看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徐阆。
    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矮小瘦弱的老头,不过,那种耍小机灵的劲儿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其他几个人坐得端正,唯有徐阆是半倚在青石上,乌黑的长发在水面上散开,他也不管会不会将头发打湿,唇角上扬,明显是在笑,要说话的时候就用指尖敲一敲桌案。
    徐阆絮絮叨叨地对赤袍男子说着什么,似乎是在请他帮忙,赤袍男子半晌都不开腔,临到最后了才微微颔首,聂秋起先以为他同意了,但是从徐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气势汹汹去夺他面前酒碗的举动来看,赤袍男子多半是拒绝了,被他缠得不行了才勉强答应。
    水中的狐狸一闪即逝,仅仅只是眯着眼睛睨了聂秋一眼,回身便藏进了縠纹里。
    然而,黑衣男子此时的一个动作引起了聂秋的注意。
    这位将领身上的配饰花纹都不多,却仿佛容纳了万千星河,他抬手的时候,衣袂上流动的繁星也醒了过来,随他奔走,将风声也隐没随即,他将五指合拢,翻掌向下。
    池水沉静,在他抬手翻掌的下一刻,池中映出的奇异景象忽然有了变化。
    原本拧成四股的絮乱星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逐渐汇拢,重新化作宽长的大□□龙七宿在东,白虎七宿在西,朱雀七宿在南,玄武七宿在北,三垣二十八宿,各自归位,再不复此前那般混乱不堪,四象翻覆似乎只是午夜梦回时混沌的残境,从未出现过。
    执掌星宿的神君听着徐阆那些说不完的话,有点不耐烦,敲打着膝盖的手指一顿,聂秋以为他要出言打断徐阆,但是,他没有看向徐阆,反而看向了聂秋。
    你不该来这里。和想象中一样,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有些东西,不必知晓。
    明明其他声音都含混不清,唯有这句话,却是直直地刺破了虚影,让人听得真切。
    马车内,聂秋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虚耗皱起眉头,低声说了句糟了。
    魂灵与活人不同,能够感受到许多寻常人看不见也想不出的东西,它心知聂秋被卷入了一场幻境,也并不阻拦,因为聂秋说过,不到紧急关头,就让他深陷幻境也无妨。
    它很想称赞聂秋一句疯得彻底,可惜时机不允许,满是未知危险的幻境也不允许。
    方岐生看不见它,所以它驾驭阴风,将紧闭的帘子吹起,借此来提醒方岐生。
    幸好他是个聪明人,虚耗想,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这个魔教教主就能像警觉的狼,立刻就能做出反应,这时候桌案上的卦象已经完全变化了,就算是它也看不出和之前的有什么相似之处,然而,那十八颗石子在方岐生眼中,却像是缀满标记的舆图一样易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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