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以桑一开始根本就没在意柳到月。
几位公主往她府里塞的眼线,明里暗里也有好几个了,这还不算东厂那帮子特务呢。反正她光明正大,也不怕这一个士子能掀起什么波澜。
直到关以柘无心的一句话。
「你到底没忘记那人。」
关以桑一开始还不知道,妹妹口中的「她」说的是谁。第二天在花园里看见那士子陪女婿散步,侧身站在两人高的太湖石边上,被阴影遮住了一半的侧脸,她才恍然大悟。
一问,「小的正是照水公子的门生。」
啊——
是「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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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中举人时不过二十来岁,有幸获得当朝一品大员赏识,迎娶了函光林氏的嫡系小公子。
高门望族教出的儿子最适合做府中的主君,家里事事照顾得周全,温柔体贴,这么多年也算琴瑟和鸣。
有件好笑的事情。关纨出生以后,行昭还劝过她,要妻主不必担心川家*反对,在相知的好人家里娶个侧室,连名单都给她拟出来了。
她本来冷性,那短时间太忙,就一直给他糊弄着。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想来,她是应该答应行昭的。
也是她不过问家事,不知道照料这几个孩子多么费心。行昭要照顾他自己的嫁妆,关府里外的财产人事,关以桑的饮食起居——这么多年的早朝,都是由行昭早起伺候的——,还得负责几位幼儿,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得在几年内被迅速掏空。
如果当时多娶了两个,分去行昭身上的担子,或许他也不至于正值壮年便撒手人寰。
如果行昭习惯了自己身边有别人,从来没奢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许梅照水也不至于因为他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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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止机开蒙的时候,托了川家的关系,进了林府的男学。等到次子持杼开始念书,关以桑奉旨入京,无亲无故,只能依附京城流行的风尚,请一位有点名气的士子到家里教书。
当时京城最有名的士子叫做孟霭,但当时京城最有权势的朝臣不叫关以桑,所以他请不到。不过孟霭有心卖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一个人情,大方地借出了他从小收养的关门弟子。
也就是后来的照水公子。
不过当时的梅知只有十七岁。才学能与普通的秀才比肩,可他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请来的男先生和两位小少爷在一块儿,倒是玩闹的时候多,读书的时候少。
关以桑对两个儿子没什么指望,林行昭却要他们别让母亲的文名蒙羞,要求颇为严格。见梅知管不住儿子,便缠着关以桑,要她遣散这位,另外托人找一位有经验的士子过来。
被他念叨久了,关以桑也觉得自己必须得去儿子们的书房看看——
没人。
书童解释说,每月逢五逢十,两位小少爷都不上课。那日天气正好,小梅先生便带着两位少爷,做了些煎饼到花园里去了。
于是关以桑又去了花园。
烈日当空,艳阳灼眼,关以桑转了好一会儿,才在湖边的假山里找到了梅知同两个儿子。持杼想去摘池内的荷花,手短够不着,就喊了哥哥。止机能碰到花瓣,却没法用力,又求助了先生。
叁个人为了一朵荷花费尽心机,倒是完全没注意对面亭子里闲坐的关以桑。
最后,还得是更年长的梅知出马。
「再靠近一点!」持杼喊到。
梅知于是测过身子,一只脚踩在池塘边上,借力又把自己的身体往外送了送——
「噗通!」
对面的关以桑也吓了一跳。
池塘上冒了两个水泡,忽然蹿出了一只脑袋。他背对着关以桑,伸手举起了哪只莲花。花瓣滑落水珠,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不像是举着花儿,到像是举着太阳。
一转头,正好对上了关以桑的视线。
「啊——」
这是后面两个少爷的尖叫声。
等梅知手脚冰凉地爬上岸,关以桑已经带着多蹑走到了他们旁边。持杼在一旁低着脑袋,等候母亲发落。止机看看先生,又看看母亲,心里着急,也不知道怎么是好。
「这宅子本是和安女史的居处,园子里养的都是上品照水梅花。」关以桑拍了拍止机的肩膀,让他安心,「夏日里见不到「枝梅照水自轻盈」,倒是能见到「枝梅落水自噗通」呢。」
面前的梅知比止机还要慌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关以桑的话。手里那只难得的漂亮荷花,已经被他打了一个又一个难解的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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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第一次见梅知,是在孟霭住处、隔了一副勉强透光的竹帘子。第二次见梅知,日头刺眼,他脸上又糊了荷塘底的淤泥。
第叁次见他,则是在午后兰芝园的书房里。他好不容易哄两位学生睡下,自己也累得睁不开眼了。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的住处,拼起两条竹椅,拉一件披风就睡着了。
或许见这一次也就够了。
他蜷着身体,被宽大的披风裹的严严实实。可是从那日竹帘对面的剪影,不难看出他身材高挑,修长窈窕。
闭眼熟睡的面容,虽然精致,难免有些呆板。可是关以桑记得,那天他满脸淤泥,唯有一双眼睛和一张笑脸灵动活泼,令人难忘。
清水出芙蓉,大概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妙人了。
关以桑翻阅着书房里的功课习作,等待两个儿子苏醒,好考察他们的学业。梅知不是个古板的先生,却是个不错的老师。虽说平日里玩闹不少,可该他教的的,少爷们也都学进去了。
只是习书法的材料有些奇怪。
一人临的是颜体,一人临的是欧体,还有一人根本不考虑笔画,信手涂鸦,将「轻盈照溪水,掩敛下瑶台」句抄了差不多一百遍。
「夫人怎么来了?」
梅知忽然出现在她身边,一把抢走她手里的纸张,欲盖弥彰地收起桌上的黄纸,通通抱在怀里扔到了一边。
「来看看他们的功课。」关以桑点头。
等孩子醒了,关以桑便支开了梅知,在房间里单独与他们问话。该读的书都对答如流,书画琴棋也长进不少。
布置下一篇文章,关以桑便想着出去走走。刚出门,转头便看了窗户边偷听的梅知。
还没察觉的少年全神贯注,为房内挠头苦恼的两位学生加油打气。
「梅公子?」关以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呼——」梅知吓了一跳,「夫人,您怎么能这样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