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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辞色 第30节

    “公子……”
    姬玉安抚住面露担忧之色的墨潇和南素,让她们把剑放下。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对禁卫头领行礼:“既然是赵王陛下的命令,我自然不能抗命。您前面带路吧。”
    禁卫们见识了墨潇南素的厉害,如临大敌地围着姬玉,在南素和墨潇的监视下没人再敢触碰姬玉,他就在这群禁卫的看管下出门被送上车。上车之前他突然回头,眼神居然还是带笑的,对我低声说道:“等会儿沈白梧出来了,让他别着急慢慢过来,给我收尸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这话他要是托墨潇或者南素传达,那两位姑娘能直接杀出一条血路把他送出陵安。
    跪请
    几乎是姬玉前脚刚被抓走,沈白梧后脚就从雪明阁里追出来了。他由许多下人扶着快步前行,边走仆人边给他披上厚厚的袍子,大夫还在后面边追边喊:“成光君大人使不得!您现在不能下床不能见风啊,这春寒料峭的您……您这是不要命了!”
    浩浩荡荡一路而来,好不热闹。
    沈白梧很快便走到门口,马车刚刚备好拉过来,我正等候在门口,见他过来便走到他面前行礼把刚刚姬玉托我说的话转达他,沈白梧闻言气急攻心竟咳出了血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胡说!”
    仆人们一阵喧哗慌乱,管家在旁边劝沈白梧缓缓再去。沈白梧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劝阻,一边擦去嘴角的血迹一边说:“丁生跟我一起去。”
    叹完之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认出我来。
    “你是阿止。”
    “是。”
    “你也一起去。”沈白梧在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我怔了怔便拉住了侍卫伸出的手,坐上了沈白梧的马车。
    他也没有带多少人,就只我和侍卫两个仆人加上马夫,一路快马直奔王宫而去。在马车上沈白梧脸色苍白如纸甚至不停打着冷战,全是靠着精神撑着。我听说他最近又病重了,看来是真的。
    那位侍卫也在马车里,他高大英武抱着剑面带焦急之色。也不知是担心沈白梧还是担心姬玉,我发觉他正是我上次注意到的那些门客中的一位。
    见我看他,他自觉地行礼道:“阿止姑娘,我是成光君大人的门客丁生。”
    我也回礼,又问丁生道:“您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丁生看看沈白梧,压低声音对我说道:“说来话长,宫里刚得的消息,吴王要求赵王送去姬玉的项上人头,以示诚意。”
    我闻言默了默,如今整个陵安都知道姬玉公子正住在成光君府上。姬玉公子刚刚才说服了樊君出兵帮助余国,现下应该是赵国的敌人才是,他却堂而皇之地享受着沈白梧座上宾的待遇。别人不敢说什么赵国王后可不同。她正是昌义伯的女儿,因为吴赵联姻加给赵王为后,乃是吴赵之间的纽带。
    姬玉在沈白梧府上的事情显然触怒了她,连带着昌义伯和吴王也知道了这件事。虽说姬玉是以私人名义拜访沈白梧,赵王也没有接见姬玉,吴王还是难免怀疑。
    “但是想来,赵王也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此事。虽说捉拿姬玉入宫,但一时半会儿不会杀他的。”我说道。
    一直靠着车壁神色恹恹的沈白梧睁眼看向我,冷冷开口:“不需要陛下动手,王宫内满宫的鲜花就能让他死一回。”
    沈白梧有王宫的直通令牌可随时入宫,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外宫宫门,在宫门口下车的时候他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幸亏丁生力气大扶得稳。赵王王宫修得十分大气,红墙黑瓦占地辽阔,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道路还不曾完全清理,雪白苍茫地盖满了整片大地。
    沈白梧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前行。幸好听说沈白梧拖着病体在春寒料峭里来到王宫,赵王不等沈白梧到他的殿里就急忙迎出来了,还带了一堆宫女侍从,浩浩荡荡地从宫门内走出来。沈白梧远远看见赵王,便一撩衣服就地在雪里跪下来,结结实实咚得一声。
    他白衣白袍脸色苍白,脊背挺直,仿佛是从雪里长出的一颗梧桐。
    赵王的衣服有些凌乱,像是急匆匆穿好了出来的,他见沈白梧跪下脸色大变几乎奔跑过来想把沈白梧扶起。沈白梧却不肯起来,对赵王拜了一拜道:“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赵王显然知道沈白梧为什么过来,他年轻的脸上流露出心疼的神色,说道:“兄长,兄长何至于此?孤还没有答应。”
    沈白梧说道:“臣与姬玉同在燕国为人质同经患难,他是臣毕生好友。如今他身体抱恙不能远行在臣府上休息,若因此被人怀疑断送了性命臣万死难安。吴国要是非要一个交代,臣愿以臣项上人头换姬玉之性命。”
    “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在,眼看着朋友因臣而丧命是断断不可能的。”沈白梧声音铿锵,拜倒在地。
    沈白梧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为了姬玉拿自己的命去逼自己的亲弟弟。
    赵王后站在赵王身边一言不发神色复杂。
    沈白梧说完那一段话便咳嗽不止,我递去手绢却见他一声咳嗽后手绢染了红色。赵王立刻满脸焦急地把他搀扶起来,口中说着都依你都依你,王后的脸色便更不好看。沈白梧被赵王扶起来之后踉跄几步,眼里的光芒都散了,终于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赵王立刻让沈白梧在宫中休息,他原本就把最好的大夫派给沈白梧府上,如今立刻召进宫中。把大夫,我和丁生都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是我们没有把沈白梧拦住,说是要把我们都杀了。
    彼时沈白梧在床榻上慢慢转醒,说道:“白枫,别迁怒他们了。”
    赵王立刻丢下我们不管,走到沈白梧床榻边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哑然道:“哥哥,如今世上我只你这一个亲人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保重身体?”
    沈白梧轻轻笑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笑,这个人即便笑起来也很浅。
    “白枫,赵王殿下。人的路终究要独自走的,你知道我……活不了太久的。”
    “你别胡说……”
    “姬玉你放了么?”
    赵王闻言像是被点燃了似的,他负手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拔高声音道:“兄长,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护着这种人?你信他可我不信,就算不是吴王要求我也想杀了他……”
    “白枫!”沈白梧鲜少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说话,说完便又开始咳嗽。赵王连忙走过去给沈白梧顺气,连带着暴怒都收敛了不少。沈白梧皱眉看着赵王,低声说道:“以后即便是你不喜欢的人,你也要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姬玉不会砸自己的招牌,按他劝说行事的君王没有不获利的,他既然来到赵国打算劝说你便肯定掌握了你不知道的事情,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危险。”
    “我今天对姬玉以命相保,来日吴王问起你只管推在我的头上,也算是给你解围。”
    我低头床前跪着,心里却想沈白梧果然是被当做储君培养的,是曾经享有盛名的公子。便是卧病在床也没有丢了玲珑心思。
    各国纷争联合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吴赵联盟说到底只是为了利益,若姬玉能带来更大的利益,赵王何乐而不为呢?
    “咳咳,还有以后,陛下即便在臣的面前也要记得自称为‘孤’。”沈白梧掩着嘴道。
    我微微抬眼去看赵王,便见他流露出痛苦又怅惘的神情。
    去除赵王这个头衔来看沈白枫,他才刚刚二十岁,年轻气盛又明朗骄傲,未曾被世事太多折磨。即便是穿着庄重的帝王衣服,也挡不住这朝气蓬勃。他还没有沈白梧和姬玉这样的城府,看着沈白梧的眼神是真实的担忧与悲伤。
    他敬爱自己唯一的兄长。
    赵王陪着沈白梧很久才离开,离开前答应了沈白梧绝不会为难姬玉。太医们随时候命,我就和丁生一起留在内间照顾。
    下午的这一路颠簸,雪里跪争耗费了沈白梧太多力气,他倦怠地抱着手炉靠坐在床上,有些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
    待他回过神来便看向我,喊我过去。
    “那块带血的手绢,你是故意的?”他气色很差眼神却很亮,直直地看着我。
    其实方才在雪地里沈白梧并未咳血,我递给他的手绢是他在自家府门口吐血染红的那一块。
    我点点头,答道:“想为殿下节省一点力气。”
    沈白梧不置可否地笑笑,他靠在软垫上,整个人瘦削而单薄,苍白得如同宫中瓦片上的雪。
    “我听说,你劝动了姬玉喝药?”
    “是的。”
    “你是如何劝动的?”
    我于是把那个赌局说给沈白梧听,沈白梧和子蔻一样追问了我给姬玉设的谜底到底是什么。我看着他清冷的眼眸略一犹豫,还是回答了。
    “‘对不起’,我的谜底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多么简单的三个字,但是我知道姬玉即便猜到了也没法说出口。连夏菀都说她从没听见姬玉说过这三个字,他永远不会认输,更别说说对不起。
    但我也想过,如果姬玉真的能对我说对不起,我便把这当做是阿夭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阿夭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只是想以此给我经年累月的妄念一个交代。
    沈白梧看了我很久,隔着幽幽烛火仿佛想要看穿我心里所想。末了他说道:“若要姬玉服软便只能赢过他,但是这些年他几乎不会输了。任何人到姬玉手上都能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他能把狼变成羊,可唯独你在他手里还是狼。”
    一句话说罢他似乎感到疲倦,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我还以为他这样的独狼,是不需要另一只狼的。”
    独狼么?姬玉多年以来独自怀有仇恨,从不分享也不倚仗,确实是独狼。
    我微微一笑,并不应答。
    说不定沈白梧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加了解姬玉。
    宴饮
    沈白梧并不愿意在宫中久留,身体稍微好一些便又返回府中的雪明阁内。我陪着丁生将沈白梧送回雪明阁,这阁子冬暖夏凉建得十分讲究,如今天气偶有寒冷雪明阁内便有昼夜不断的炉火燃烧,最是温暖舒适。阁周围种了一片青翠欲滴的梧桐,阁内摆设多以墨色山水为主题,也都清淡雅致十分符合沈白梧的性子。
    沈白梧回府当天赵王也言而有信放归了姬玉,南素和墨潇去宫里接了姬玉一路护送回府。
    我和聆裳嫦乐在门口等着,我便问聆裳南素墨潇武功为何这么厉害,聆裳说南素和墨潇曾是蔡国有名的赏金杀手,武艺极其高强又有双生子的绝佳默契,从未失手。她们第一次失败就是刺杀姬玉的这桩生意,姬玉不但没有杀她们还收留了她们,帮她们摆脱原本组织的控制。
    从此之后南素和墨潇就死心塌地地跟随姬玉。
    说着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姬玉的马车到了。果不其然他被那花团锦簇的王宫折腾得要命又犯了病,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还发着烧,状态就跟沈白梧没多大差别。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姬玉和沈白梧都蔫在府里休养了很久。
    这期间沈白梧没来探望姬玉,姬玉也没有跟沈白梧道谢。也不知他们是太过熟悉不必客套,还是相看两厌。
    我向姬玉问起何时要面见赵王,姬玉却说不急,樊国已经加入战局援救余国,余国一时半会儿肯定亡不了,见赵王需要一个好的时机。
    眼见着我们到陵安过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春深百花凋零的时候,姬玉恢复了从前神采奕奕的状态,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出门了。此时永昌公主递来请帖,说是她办了酒会邀请兄长前去,帖子里指名要姬玉也出席。
    听丁生说,沈白梧拿到帖子的时候气得不轻。
    赵国先王后共有两子一女,两子是成光君沈白梧和赵王沈白枫,这一女便是永昌公主沈若棠。永昌公主自小娇惯,两位哥哥对其要求无有不应的,便是此时不懂道理地邀请姬玉赴宴,沈白梧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
    子蔻从我这里得到消息,脸上仿佛写着——这事儿我最明白了,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这位永昌公主觊觎我们公子好久了,每次都借成光君的名头来见公子,若是不答应她她可有的闹呢。成光君最拿她没办法了。”
    顿了顿她又奇道:“你怎么跟雪明阁那边的人关系这么好啊,成光君都不让他们跟我们来往的。”
    我正帮她抻着布好方便她剪裁,闻言无奈地摇头:“你忘了上次成光君叫我一起入宫了?丁生就是他的侍卫,我偶尔会同他聊聊天。”
    “啊,对!但是……成光君干嘛叫你陪他进宫呢?”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或许沈白梧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劝服姬玉吧。
    第二天永昌公主的酒会,沈白梧到底是带着姬玉一起去了。永昌公主是个喜欢热闹的姑娘,她办起酒会来整个陵安城都是一副繁忙景象,远远地就能听见公主府的鼓乐声,街上来来去去的都是精致华丽的马车,大半个城里的贵族人家都赴宴了。
    沈白梧位于主宾之位,姬玉便坐在沈白梧身后的席位上,并不算是重要位置也不算怠慢。重要的是——离永昌公主很近,想来她这番安排也是煞费苦心。
    我和夏菀站在姬玉身后,看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贵人们。这酒宴里不乏年轻才俊,但怎么看还是我面前这两位最为出众。
    沈白梧这段时间身体也有了起色,他原本五官就长得好,起色好起来之后便更鲜活。今日他穿着件一尘不染的白底淡蓝色绣云纹的深衣,戴着白玉发冠,远远地看去当真是冰清玉洁的公子,只是气质过于冷淡以至于生人勿近。
    姬玉则截然不同,他气质没有沈白梧那么突出,但仅凭外貌就可吸引无数目光,他穿了一件雪青色的里衣配上黛紫色外袍,发冠之后落下两条雪青色发带,华贵而慵懒。面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温文尔雅又不可捉摸。
    我能感觉到大堂里有意无意飘过来的视线,当然还属永昌公主的最为炽烈。她长得娇俏可人穿了件桃红色新衣,层层叠叠尤其华丽,一出现就跑来与沈白梧聊天,聊着聊着目光就往姬玉脸上去。
    姬玉便报以微笑回礼,又将她迷得失了言语。
    沈白梧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说道:“你答应过我什么?”
    永昌公主扁起嘴来,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只看不说话还不行么?”
    我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姬玉是被带来给永昌公主饱一饱眼福的。这不禁让我想起从前各国公子来访,父王都会特地把期期叫去酒宴的场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被君主厌恶乃至于差点诛杀的姬玉都能因为长得好看被邀请到公主的宴会上。
    这个世道啊。
    姬玉微微偏过头来,眼睛看向我,悠悠说道:“你倒是笑得很开心。”
    我于是把笑忍下去,真诚道:“也没什么好笑的。”
    夏菀在旁边看看姬玉又看看我,似乎有些疑惑我们之间怎么变得如此随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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