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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 第849节

    “引数入易者,简而言之,以徐公河之学代替易象之学,精研天地之本,大道之真。依仁制礼者,以平等互爱制礼仪,使人人自重自爱,而后互重互爱。”说到这里,荀彧顿了一下,看了孙策一眼。“譬如大王虽尊贵,不以尊贵凌人。彧虽布衣,亦毋须以布衣自抑。相逢于野,则作倾盖之谈。相逢于朝,则行君臣之礼。大王以为然否?”
    孙策盯着荀彧看了好一会儿,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
    “然!”
    ……
    陆逊坐在军师处的小楼上,翻看着公文,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抬头看了一眼百步外的小榭。
    夜幕降临,水榭上点起了灯。看样子,孙策与荀彧谈得很尽兴,一时半会的还不会结束。
    他们谈些什么?陆逊听不到。不过他不担心,孙策身边的少年侍从会写下记录,到时候会给他一份。今天当值的是凌统、贺达,而不是陆绩,多少有些遗憾。凌统、贺达出身将门,好武轻文,论记录会议的能力远不如陆绩、杨仪等出身读书人家的少年。
    说到底,江东的人才还是不够多,大王的事业一日千里,人才不敷使用,不得不借重于江淮、汝颍。如果再等几年,郡学堂、讲武堂的人才跟上来了,情况就会好很多。
    大王会安排荀彧做什么呢?陆逊很好奇。他不怕荀彧的报复,他反倒希望荀彧来报复他,这样他才有机会重创汝颍系。荀彧号称王佐之才,是汝颍系当之无愧的领袖,挫败他比在战场上击杀荀衍更有意义。
    “笃笃笃……”楼梯声急响,参军卜静快步走了上来,将一份公文送到陆逊的面前。
    “右军师,交州急报。”
    听到交州二字,陆逊立刻收回思绪,接过公文,伸手抖开,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顿时眼神微缩。他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报出几个数字,卜静听完,转身下了楼,不大一会儿,又抱着一摞公文上来了。陆逊已经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好,腾出足够的空间。他接过公文,放在案上,一一打开。
    卜静紧张地看着陆逊,额头全是汗。他不知道陆逊为什么收到交州的急报,却要调阅益州和荆州以前存档的情报,这似乎扯不到一起去。
    陆逊的目光在几份军报上来回扫了几眼,手指在案上轻叩了两下,抬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漏壶,嘴角微挑,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恢复平静。
    “玄风,你走一趟,请郭祭酒来。”
    “右军师,郭祭酒……病休呢。”
    “病休?”陆逊笑了一声:“派辆马车去,只要郭祭酒还活着,抬也要将他抬过来。”
    “喏。”卜静应了一声,转身刚要走,又被陆逊叫住了。陆逊指了指水榭。“如果祭酒问起,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卜静会心而笑。“右军师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第2196章 相见欢
    孙策和荀彧谈得很投机,即使荀彧的观点和他并不完全一致。
    即使没有正式研究过政治学,他也知道治国——尤其是治理一个大国——不能只讲军事、经济,还要讲思想。没有思想凝聚力,人再多也是一盘散沙,只会在无尽的内斗中耗尽元气。
    帝国创立于秦始皇,成于汉武帝,而关键人物就是董仲舒。他改造了儒学,为帝国提供了思想工具,虽然这个工具并不怎么灵光,先天不足,后患无穷,但他毕竟做了尝试,即使这个尝试不怎么成功,很快就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孙策想扭转这个局面,当然不能沿用经学,但他自己也没有能力提出一个新理论。社会主义价值观?这肯定不行,基础不具备,一意冒进,只会落得王莽的下场。自由、平等、博爱?似乎可以有,但如何贴得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说得让人信服接受,这需要更多的理论建设,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行的。
    这件事交给荀彧来做,最合适。
    在吴国的朝廷架构里,不管是首相还是计相,都不会有荀彧的位置。他来得太迟,又曾是朝廷的尚书令,是降臣,如果擢以高位,很难服众。况且他身后又站着人才储备深厚的汝颍系,一旦让他处在实权位置,汝颍系必然坐大,打破朝堂上的派系平衡。
    让他负责思想理论建设是目前比较合适的选择。荀彧虽不是那种寻章摘句的儒生,不以学问著称,但他的学问并不差,对儒墨道法的学问源流都有一定的了解,又有行政经验,能理论联系实践,对新政的了解也超出绝大多数人,优异的综合素质让他成为主持建立一套能与新政适应的思想理论的最佳人选。
    更重要的是他本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他不是纯粹的儒生,但他无疑受儒学影响最多。相比于其他诸家,儒学是最重视个人人格的学派,儒生以士自居,积极入世,却又不甘心做权力的奴隶,汲汲于心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真正的读书人最远大的理想不是像王莽那样做皇帝,而是像伊尹、周公那样做帝师,换一个说法也可以叫强臣。
    但强臣也是臣。两千多年的帝国史上,强臣很多,篡位的却寥寥无几,比起手握重兵,动不动就弑君篡位的武人,读书人还是有点底线的,五代以后,宋以文制武,其实也是没办法的选择。
    对荀彧个人来说,经历了党锢之祸,他对臣权的渴望更加迫切。孙策愿意以礼相待,保持君权、臣权的平衡,他求之不得。有了这个前提,再谈如何保持平衡才有意义。
    实事求是说,对孙策的态度,荀彧是有些惊喜的。他没想到孙策会有如此开明的想法,毕竟孙策对读书人——尤其是党人——的观感一直不佳。不过想想孙策施行的新政,再想想他那些看似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却又振聋发聩的言论,荀彧又释然了。
    这就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他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乱世而来。与他相比,先帝刘协虽然聪慧过人,不失为一代英主,毕竟离圣人还有一些距离。他败在孙策手中,不冤。
    难怪他走得那么平静。或许,他也看清了这一点?
    荀彧答应,他回去认真整理一下思路,再提一个具体的方案,届时提交孙策与张纮、虞翻等重臣一起研究。他对新政有认识,但没料到孙策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准备不足。他向孙策建议,希望能将从兄荀悦纳入小组。荀悦一直从事学问研究,最近又在研究汉史,理论基础扎实,可以帮得上忙。
    孙策一口答应,并向荀彧推荐了仲长统。早在几年前,仲长统就开始研究这方面的学问,现在也有了一些积累,可以助荀彧一臂之力。如果有必要,可以和杨彪、黄琬一起共事,他们也有这方面的研究。
    荀彧感慨不已。孙策早有这方面的准备,只是缺一个合适的人领头罢了。杨彪、黄琬都年近六旬,体力不够,仲长统又太年轻,实践经验不足,结果这个机会就落在他的肩上。
    “多谢大王,此彧之幸也。”
    “荀君谦虚了,此事非荀君不可。”孙策朗声笑道。荀彧成功入彀,兖豫的人心可以纲举目张了。“孤就等你的天人三策了。”
    “大王言重了,彧不敢当。”荀彧再拜,心里却暖洋洋的。能与董仲舒比肩,此生无憾。一想到有可能实现董仲舒——甚至是整个儒门求而不得的臣权,从此君臣相处以礼,不用再担心出现党锢之类的悲剧,他心里不免激动,恨不得立刻开始谋划。
    ……
    长谈一番后,孙策站起身,对意犹未尽的荀彧说道:“荀君,时辰不早,不妨先下楼吃点东西,然后再谈。你若是不介意,我们也可以边吃边谈,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荀彧微微一笑。“客随主便,唯大王之命是从。”
    “那可太好了。”孙策托着荀彧的手臂,与他一起下楼。两人刚到一楼,餐室的门轻响,长公主刘和从里面走了出来,袅袅一拜。
    “妾和见过大王,见过荀君。”
    荀彧又惊又喜,连忙上前行礼。“长公主如何在此?”
    刘和莞尔一笑,露出几分调皮。“妾夜观天象,见帝星与德星相聚,想必是荀君来同大王,故来献酒食,以观盛会。”
    荀彧有些尴尬,偷偷瞅了孙策一眼。孙策笑道:“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你说是帝星与德星相聚,别人会说德星入紫微是强臣迫主,那荀君可就解释不清了。”
    刘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孙策,又看看荀彧。“可以这样吗?”
    荀彧窘迫地点点头。星象本来就是神秘之学,神秘也就代表着模糊,怎么解释都有理。亏得孙策不信这些,若是换了其他君主,刘和这句话就可能在他心里留下芥蒂,以后还怎么相处?
    刘和缩缩脖子,吐出半点舌尖,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学问不精,开口辄错,还请大王责罚。”
    “罚你一年奉邑,以儆效尤。”
    “妾领罚,谢大王。”刘和曲膝施礼,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失落。荀彧看在眼中,觉得奇怪,却没多问。他们随刘和进了餐室,两个侍女提着水壶、铜盘上前,服侍他们净水。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开始上菜,香气弥漫开来,荀彧肚中咕噜一顿响,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孙策说得太久,腹中已然空空。
    “好香!”门外响想郭嘉的声音。孙策和荀彧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郭嘉推门而入,四下一看,笑眯眯地说道:“和夫人,可有我的座?”
    刘和原本坐在荀彧对面,听到郭嘉的声音便已起身。“祭酒来了,岂能无座。这边请。”
    孙策皱了皱眉。郭嘉虽然随性,却不至于如此失礼,他知道荀彧在此,应该主动避嫌才对,突然闯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没说,示意刘和坐到自己身边来,同案而食。刘和喜滋滋的应了,取过自己的餐具,又命人添了一套餐具给郭嘉。
    荀彧看在眼里,心中欢喜。看来刘和虽然不是王后,却也没受什么委屈。先帝当初决定将她嫁给孙策为妾是对的,天下能让刘和安居的地方只有孙策身边。
    “奉孝,病好了?”孙策淡淡地说道。
    “原本只是好了大半,闻到菜香,又好了三分。如果能再喝点好酒,应该就可以痊愈了,再接着熬几个夜都没问题。”
    孙策心中一动。郭嘉又要熬夜,这是出了大事啊,而且这事大得陆逊都处理不了,不得不请出郭嘉。他一边示意人给郭嘉倒酒,一边说道:“今日荀君在座,让你小酌一杯,不可多饮。”
    郭嘉拦住倒酒的侍女。“一杯就一杯,不过要换个杯子。凌统,麻烦你去一趟军师处,取我的专用酒杯来。”
    凌统为难地看着孙策。孙策忍俊不禁,笑骂道:“你什么时候又定制了新杯子?”
    “还是上次一起定制的。”郭嘉得意的一笑。“狡兔三窟,臣也得防着有人故意砸臣的杯子,所以特地准备了三只。”
    “是军师处的公帑吗?”
    “陈群查得那么严,计相又天天喊着要减军师处的开支,臣哪敢挪用军师处的公帑。”郭嘉摇摇头,得意洋洋。“是臣的私房钱。”
    “原来如此。”孙策点点头,转头对荀彧说道:“钟夫人的管理还是有漏洞啊。”
    郭嘉登时变色,荀彧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忍得很辛苦。郭嘉叹了一口气,示意侍女倒上酒,举起酒杯。“大王,一杯就一杯,当臣什么都没说,行吗?要不然臣以后就吃住在军师处,休沐也不回去。”
    “这是赖上了。”孙策举起酒杯,向荀彧示意。“荀君要抓紧制礼,治治这些无赖之臣。”
    荀彧举起酒杯,却不太好回答。虽然汝颍人不怎么看得上郭嘉,但郭嘉在孙策心中的位置却是无人可以代替的。他要做一番事业,但他要做的是不是汝颍人所期望的,他并没有把握。忽然之间,他对汝颍人有些无奈。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当年李膺、范滂为民请命,不畏斧钺,现在这些人怎么眼中只看到利益,丝毫没有士人的担当?
    或许孙策说得对,善是脆弱的,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大,如果没有制度的保障,必将为恶吞噬。
    第2197章 折服
    荀彧投效,最开心的是刘和。
    看到荀彧,刘和就像看到至亲一般,弯弯的眼角满是笑意。她再三起身,向荀彧敬酒,让荀彧有些招架不住,再加上孙策和郭嘉,一不小心就喝得有点多。
    孙策原本还打算和荀彧深聊,见荀彧有些醺然,怕是不能再谈,只好命人先送荀彧回去。刘和抢着应下。她奉召而来,带着马车,身边还有两个侍女,可以护送荀彧回去。孙策理解她的心情,欣然应允。
    荀彧婉拒了刘和的搀扶,向孙策拱手道别,在刘和的陪伴上,沿着长长的曲廊向前走去。
    郭嘉看着荀彧的背景,有点担心。“他不会掉水里吧?”
    孙策也看了一眼,不太放心,示意凌统去关照许褚一声,护送荀彧到岸上。万一一头栽水里淹死了,今天的口舌可就全白费了。见孙策当了真,郭嘉忍不住大笑。
    “大王放心吧,荀文若就算喝得大醉,落入水中,也不会淹死。你别看他斯斯文文,水性好得很呢,葛陂游个来回不在话下,一个猛子扎下去,至少五六丈远。”
    孙策很惊讶。“这么厉害?真没看出来。”
    “荀家的人都深藏不露,不显山不显水。”郭嘉扬扬眉,神情欣慰。“不过臣看得出来,他今天是真的被大王折服了。心悦诚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
    孙策笑道:“今天说话这么动听,莫不是想求我网开一面,别透露你的私房钱?奉孝啊,你这几年调养得是不错,却也不能因此放松。酒这东西,少饮尚佳,过量则伤肝伤肾,还是节制些的好。”
    “是是,大王所言,臣谨记在心。”
    “哼,信你才怪。私房钱可以不说,私藏的酒杯交出来,否则要你好看。说吧,出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急着赶过来?”
    郭嘉收起笑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公文,递到孙策面前。孙策接过一看,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交州来的急报,上面有三道表示紧急情况的朱砂。
    怪不得陆逊不处理,要请郭嘉出面。陆逊是右军师,分管荆州、兖州方面的事务,交州由郭嘉直接负责。从分工上来说也合理,当然,连夜将郭嘉请来,而且是他在与荀彧交流的时候,要说陆逊一点小心思也没有,恐怕也不是事实。
    郭嘉与荀彧站在一起,汝颍系的强大毋须多言。当然,江东系——尤其是吴郡系——的焦虑也不言而喻,他们甚至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急需抚慰。
    “交州会出什么事?”孙策掂着公文,心里沉甸甸的。
    “交州一向自行处理大部分事务,轻易不向中军请示,这次突然发出急件,自然是出了大事。大王,你要有心理准备。”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打败仗了?”
    郭嘉点点头,又道:“刘繇与士家串通设伏,骠骑将军中了计,受了重伤。”
    孙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半晌,又慢慢吐出来。他打开公文,就着灯光仔细阅读了一片,眉头紧锁,沉吟良久。“奉孝,我要回一趟吴县。”
    郭嘉点点头。“张相、虞相也一起去吧,留下三将军,有臣和陆逊在,不会出什么事。”
    孙策看了郭嘉片刻,同意了。顿了顿,又道:“请华佗去一趟交州,治这种伤,没有人比他高明。”
    ……
    坐在马车中,就着柔和的灯光,荀彧打量着刘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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