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打完针,孟小京照例咧嘴哇哇哭了半晌,孟小北在一旁坐着看,也不吭声。
    大夫拿棉花球给孩子揉:“不哭……来不哭了……打高级蛋白针喽。”
    “就这一针,当弟弟的多美,瞧瞧,就给你,不给他!”
    卫生室另一个大妈搭茬,故意逗孟小北:“弟弟打针,你没的打,乐意不?你乐意不?……不高兴了吧?!”
    一群上岁数的大妈,就是闲得无聊,嘴欠,不停地逗,以为孩子听不懂,可以随意编排。
    孟小北坐凳子在一旁盯着,突然问:“这个针特好吗?”
    大妈说:“可不是特好么,新来的学员和领导子女才给打,一般人都捞不上,没那个资格!”
    孟小北嘴一撇,眼皮下闪过明显的落寞和不悦,别过脸去,不吭声了。
    孟小北当年没打上这针宝贵的胎盘球蛋白。
    在后来若干年间,他一直惦记这事,耿耿于怀,这针是给大熊猫打的,他妈妈偏心,给弟弟打了,没给他。
    后来他也确实爱生病,隔三差五闹个小病痛,生病难过时就更加记仇。孟小京上臂留下一块针疤,他自己胳膊上没有,疤痕嵌在他的脑门上、在心里。
    ……
    从小吃东西要抢,穿的恨不得劈两半。
    一条绒布新裤子小哥俩儿轮着穿,这个穿上另一个恨不能就光屁股了。孟小北再时不时把裤子尿脏,就哥俩都没得穿。
    他别看那时年纪小,话都说不利索几句,可有心眼儿了。他从外面玩回来,该把新买的裤子换给弟弟穿,他不乐意,又必须得换,咬着下嘴唇跟他妈较牛劲,在最不高兴处,突然j□j一湿,直接把裤子给尿了……
    尿脏了洗掉,孟小京就也穿不着新裤子,不能出去玩儿。
    孟小京蹲在床上,委委屈屈地盯着小哥哥:“哥……哥、尿、尿了。”
    孟小北挨了他妈妈几句凶话,也无所谓,斜斜地一瞥弟弟:“我就尿,我的裤子。”
    孟小京含恨一咧嘴,正是要哭未哭的小可怜样儿:“呜……”
    孟小北嘴角浮出笑意,一字一字地调戏:“小——哭——包——”
    “不许哭啦。”
    “再哭哥挠你了!”
    孟小北扑上床,捏光屁股的孟小京,捏得床上一阵吱哇。
    小孩的心眼子是天生的。
    孟小京乖巧文静,孟小北淘气野性。
    孟小京爱哭,孟小北从来就不哭咧吧,打小就不会哭。山沟里可玩儿的新鲜物件不多,童年乏味,孟小北那几年的乐趣,就是闲着没事欺负欺负哭包小弟。
    这哥俩是家属大院出了名儿的双胞胎,没人不认识。
    然而两个长得并不像,孟小京双眼皮大眼睛,睫毛卷曲修长,像极了帅气的爸爸,整个儿一个幼嫩版的小号赵丹。孟小北呢?孟小北天生一双小眼,薄薄的单眼皮,眼角微微下耷,看人的时候,那小眯眼儿眼神竟然酷酷的,有几分早熟,小男人的模样。
    那年代的传统审美观念,是流行五官深刻双眼皮大眼睛的正直男女,日韩风刮过来那是十五二十年之后。孟小北长得赶超在潮流前列,生太早了!他已经习惯周围人说他长相不漂亮、不好看。
    周围人一瞅就知道,都说,“你们家老大真可惜了的,眼睛太小了。”
    马宝纯倒是无所谓,大大咧咧一乐:“老大长得像我,我们家就我最不好看呗!这娃长歪了,还是像他爸好。”
    孟小北打小性格活跃,身体却又极瘦,又爱折腾,又爱闹病。他从未满周岁起开始大病小病,别的孩子隔三差五去医务室打防疫针,就孟小北不用打,因为他把所有儿科传染病挨排儿得了个遍,从荨麻疹到水痘,从水痘到腮腺炎猩红热,就这样还能活蹦乱跳一路长大,已是百毒不侵,身体自带免疫功能。
    他夏天跟大院里一帮孩子去游泳池泡澡,一脱衣服,两手并拢身侧,直上直下往池子里一蹦,故意溅后面人一脸一身,得逞后哈哈哈地乐。大人瞧见了都说,“孟师傅家那猴孩子又来了,瘦得真像个猴儿!”
    孟小北小时吐奶,长大还挑食。一桌好几样吃食,难得数出一个他乐意吃的。
    马宝纯给他夹菜,孟小北下巴将将能抵在桌子上,赶忙把碗抱在自己怀里,“不吃韭菜。”
    “面皮儿里有香菜,不吃。”
    “圆白菜炒肉……不好吃。”
    马宝纯是急脾气:“唉这猴孩子,香菜不吃圆白菜不吃,大肉也不吃,你还吃什么?你饿着啊?!”
    当妈是伺候不起了,什么年月行情,连她个正宗回回都改吃大肉了,隔三差五去厂里食堂转悠,跟熟人大师傅偷偷要猪下水回来做杂碎汤。现在这孩子起什么哄?
    孟小北拿薄薄的眼皮一扫,作势呕了一口:“饺子馅儿,圆白菜配胡萝卜……恶心死我,饿着也不吃。”
    孟小北对胡萝卜“过敏”,皆因为他小时在兵工厂幼儿园里备受老师残害。煮蛋没有,苹果没有,穷山沟里就趁一车一车的胡萝卜。幼儿园孩子每日午饭后没吃饱,每人发一根大胡萝卜,还是白水煮出来的胡萝卜,不吃不行,强逼着完成任务必须吃掉。打那之后,他一闻胡萝卜味儿就想吐!
    人家孟小京这时就显示出情商优越性,老实听话,饭桌上给啥吃啥,把孟小北不吃的胡萝卜圆白菜饺子全扒拉吃了。饥荒年代这种孩子才能活得下去,倘是孟小北这样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早就直接饿死了。
    孟小北就盯着那一大碗酸汤羊肉饺子,每月只有一天的晚饭最开心,因为月末领钱这天他妈妈会包羊肉饺子。他爱吃羊肉,鲜美带膻的羊肉浸泡在酸辣浓汤里,一口喝下去余香满嘴,回味无穷,可美了。
    “别都吃了,也给你弟一半。”
    马宝纯把饺子分到俩孩子碗里。
    羊肉很贵又难买到,多了没有。
    可是弟弟都吃了圆白菜,吃了胡萝卜,连香菜都吃了,熊猫蛋白针都打了,为什么还要分我唯一爱吃的羊肉饺子?
    孟小北吃着自个儿碗里,还眼巴巴盯着他弟碗里,吃都吃不踏实,眼睛都盯疼了,小爷最爱的酸汤羊肉呦……
    孟小北在羊肉饺子上跟弟弟结下梁子,晚上吃香瓜的时候,就从对方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爹从工会领了半个小香瓜回家,咔咔一切,切出薄薄的五片,一人一片,还富余一块,随口说:“谁先吃完不够,就再多吃一片瓜。”
    当爹的话音刚落,屁股还没沾椅子,孟小京那边儿没来得及拿起瓜,一家人就瞅见孟小北一人扑到桌边,吭哧吭哧吃起来,西北风卷走云彩的速度干掉自己那一片香瓜,迅速又抢过一块,眼底都闪出一丝小小得意。
    弟弟慢了一步,自然没捞到优惠。一家子随即算是开了眼,全家都吃完了,就剩孟小北。孟小北这猴孩子,接下来,捧着那块黄澄澄泛着金光的瓜,也不急也不燥,慢条斯理儿,一小口、一小口,在他弟弟面前抿这块瓜,把弟弟馋坏了……
    晚上两口子私下聊天,马宝纯说:“你今天瞅见了吧,孟小北这孩子,多有心计,他就故意的,这孩子怎么这么逗啊!”
    孟建民也说:“他就故意等他弟弟把瓜吃完了,咱大家都没的吃了,所有人瞅他一人儿吃。”
    马宝纯:“瞧刚才给他得意的那小样儿,就跟啃一块金子似的。”
    孟建民:“这孩子从小就那心眼儿,还特别霸道,不让着人。”
    马宝纯:“霸又没霸到点子上,挑三拣四,啥都不吃,瞅他弟长多高,他才多高?”
    孟建民叹口气:“唉,当初没想到有俩……”
    马宝纯:“俩不好?”
    孟建民想得很多,说,“好是好,都是心头肉,可是养不起。”
    马宝纯还在琢磨她家老大这个心性,总结道:“咱家这老大,爱犯小心眼儿,简直又贼又傻。”
    当妈的是刀子嘴快,豆腐心软,说孟小北“又贼又霸又傻”,也是说这猴孩子从小就心思敏感,早熟,心里自有一套主意,打娘胎里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好养活。
    当爹的临睡前忽然说了一句:“送回北京让我妈给带吧。”
    马宝纯一听,直接从被窝里翻出来,眼睛瞪得直:“不成!不送走,我舍不得……我养一个也是养,俩也是养,我不把孩子送走。”
    童年时的孟小北不仅难养,也是那个顶着黑刺头每天在家属大院里疯跑浑身是汗、晒成黄褐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江米条儿在全大院都出了名的猴皮孩子。他穿一身旧运动服,一双别家孩子淘汰掉的尺码不合的球鞋,跑起来身形格外欢脱、矫健,用邻居大妈话说,这娃啥时候看不是翻在墙头就是挂在树上,就没个老老实实站地上的时候!
    他活跃,他好动,他爱诈唬,他遮遮蝎蝎很能给他爹妈整事儿。
    农历大年,厂里放五天假,工会举办春节联欢会,还组织男女职工去部队慰问官兵、表演节目。
    难得的全厂歇班休假,张灯结彩,扭秧歌鼓,大联欢。
    孟小北跟他弟弟一人穿了一身新衣服,下边儿套大棉裤。孟小北是孩子头,带弟弟和一群小傻孩子在大院里疯跑。数九寒冬为他冻出一道鼻涕,也舍不得用新衣服的袖口抹鼻涕,就一直吸溜着,脸蛋显出两坨兴奋的红。
    刚在家属院电影院里看完电影,一伙孩子意犹未尽,孟小北自封“小兵张嘎”,歪戴一顶旧军帽,指挥冲锋,其他人跟他后面打鬼子。
    孟小北从小在同龄人中间就有一股子领袖气质。他说话算话,有威望,而且他特别会玩儿,特别能耐。小孩其实都心智都单纯,没心计,谁会带大伙玩儿,大伙就服谁!
    过年大人提着东西在远近一片家属区内走亲访友,孩子们就胡天胡地。孟小北带小伙伴们躲在单元门洞里,拿玩具水枪往路过的人身上喷水,他们这楼来一个客人,就喷湿一个。
    孟小北隐蔽门后,压低声音:“鬼子来了!领头那个就是胖翻译!瞄准那个胖翻译!”
    哗啦啦,又一个过路的遭殃。
    后来,孟小北说:“不过瘾,不这么玩儿了。”
    他的忠实喽罗,邻居家一个小胖子问:“嘎子哥,那咱们玩儿什么?”
    孟小北说:“我那天瞅见邹大大用白颜色在墙上刷大字,你们学我的。”
    他带小胖子从合作社后门溜进去,偷了工会主席邹师傅刷标语用的白漆。于是那天从单元楼下路过的人全忒么倒霉了,滋水枪里竟然掺了白漆,路人气得又打不得骂不得,指着孟小北,“回头告诉你爸爸,让你爸爸收拾你”!
    孟小北哈哈哈地乐,一抹鼻子,薄薄的眼皮下透着聪明得意。
    晚上家家户户出来放炮仗。那时没有花哩胡哨的高级花炮,只有小鞭儿。孟小北才不跟别人那么土,点一挂,噼啪响。他指挥一群小伙伴,把小鞭儿插到一楼某户人家窗台摆的一溜冻柿子里,露个捻子出来,然后一个一个点了……
    嘭!!!
    啪——
    柿子炸得果肉四溅,如愿以偿地溅到窗玻璃上,红彤彤一大片。一群孩子捧腹狂笑,开心,童年里压抑的乐趣得到释放。
    孟小北兴奋高喊:“炸掉鬼子炮楼了!”
    邻居大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骂:“炮楼你个瓜怂!这饿滴柿子啊!饿还留着吃呢!”
    孟小北遥遥地喊:“柿子您冻着老不吃,饿替您点了,还听个响呢。”
    大婶怒吼:“孟小北!!!!!!!!”
    当晚他们单元楼里传出孟小北杀猪般的嚎叫。
    当年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瘦版赵丹让这熊孩子给逼得,快变成“泼夫”了,拎着笤帚疙瘩,满楼道追着揍孟小北……
    孟建民喝道:“站住,过来。”
    孟建民即便发怒瞪眼,仍是个很帅的爸爸,完全不够威严凌厉。孟小北根本就不惧怕他爸。
    “你给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孟小北歪套着大棉裤,捂着屁股,撒欢似的跑出去,不走大路,偏要爬他们大院后墙的铁栅栏门。棉裤臃肿,耐不住这皮孩子手脚十分利索,真爬上去了,撅着腚挂在上面。
    孟建民一看急了:“唉,你给我下来!摔着你!”
    “摔”字话音刚落,孟小北果然大头朝下,折过去,摔到门那头了……
    孟建民扔下笤帚,三步并两步爬上大铁门,跳下去,着急着慌把他的娃抱起来。这年冬天刚好下了一层厚雪,雪刚化,门那边儿就是个堆满雪泥的泥塘,是软的,皮孩子结结实实摔到烂泥塘里!
    孟小北糊了一脸泥,被爹活逮了,还傻开心着,爸爸难得陪他玩儿一回呢。
    “爬什么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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