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孟小北脚还栓着,耸耸肩,那是小爷们儿爬树翻墙打架炸柿子炸出的名气。
    贺少棠撩开他头发:“你出生落地那天,还没送到医院就从娘胎里漏出来,脑门上磕一疤,对吧?”
    孟小北一摆头躲开:“别看,我丑着呢,吓哭你。”
    贺少棠逗他:“还怕人看?”
    孟小北犟犟的:“就不随便给别人看。”
    贺少棠冷笑:“小样儿的,你怎么不怕扒开裤子提着小鸟从你们家三楼往下撒尿啊你?!”
    孟小北心想……啊?
    贺少棠问:“嗳我说,第二天早上你们家没发现从天上掉财了,屋里没找见钱和油票粮票吗?!”
    贺少棠一耸鼻子,这会儿用力闻闻,仿佛还能闻见自己棉服上那一层骚哄哄的味道,狼崽子的一泡狼尿水!
    “叫叔叔。”
    “你叫不叫?”
    “不叫是吧……不叫老子弹你小鸡儿。”
    贺少棠作势去扒孟小北的棉裤,往手指上呵气,弹他的小软物。孟小北固呦着身子嚎叫,嚎得不远处吊的那头狼都跟他呼应着一起哀嚎。
    他这才服软了,老大不乐意地哼一声:“叔叔。”
    贺少棠笑了,嚼一嘴老烟叶子,解开绳索。
    孟小北身子失重,四仰掉进解放军叔叔怀里,对方浓重的鼻息与胸间一股暖烘烘热气,伴有烟草味儿,扑上他的脸。
    贺少棠玩笑归玩笑,知道这地不能久留。他把小子裹在棉大衣里,一胳膊搂紧,提枪,迅速攀上丛林小道。
    孟小北抓牢对方里面的军装,布料很厚,体温很热。他手因为受冻再骤然回暖,舒服得发痒发疼。
    贺少棠薅着他,轻松跃上土坡,沿“之”字形山路贴着悬崖斜着走,仿佛这条道已经走过千百遍,路途了然于胸,双眼能撕开浓夜的遮挡,清晰辨认前路,一会儿就上了山梁。
    贺少棠在高处吹个哨子,不一会儿,四处亮起荧荧几点蓝光,是军用冷光手电的信号。
    他招呼手下人:“孩子找着了,都回了。”
    头戴羊剪绒帽身裹军大衣的小兵,从林子里钻出来,肩上扣着伪装,一个个冻得鼻头发红,嚷着,班长,找到啦,那娃找回来啦,咱赶紧回去还能睡个后半夜呢,困死牛了!
    贺少棠想起个事,搁下孟小北,转身蹲下,抬起长枪,瞄向山谷。
    孟小北屏气,顺着枪管往下一看,隐约仍能瞅见倒吊的那头硕大的狼,距离很远,青白色的毛在暗夜里发出漂亮的光泽。
    贺少棠蹲踞式瞄了几秒钟,面容平静,睫毛一动不动,扣下扳机。
    黑夜里一声脆响。
    子弹到处,食指粗细的绳索崩断,白狼重重摔在地上,就地一滚,抖了抖颈上硬毛,一对眼绿幽幽盯着山梁,报以一声嗥叫。
    贺少棠迅即还以更加剽悍的一声狼嗥,龇出一口白牙。
    野狼通灵性,似乎听懂了,于是不再恋战,向强者做出一个前腿恭踞的臣服姿态,转身消失林中无影无踪……
    “走了。”
    贺少棠薅起孟小北的棉袄后脖领。
    孟小北这时候还扭着脖子,一眨不眨,眼珠子都瞪圆瞪疼了!他眼里不再是方才的桀骜不逊,惊讶之中暴露几分兴奋。那是男孩骨子里对年长的、身手强悍的男人的钦佩与仰视。
    少棠嘴角笑出弧度,也有男人的得意:“老子枪打怎么样?”
    孟小北那一对小眯眼一斜:“别的解放军叔叔打靶子,都是朝那个圆固隆冬的靶子上打。你要是来我们厂做汇报演习,你肯定是往立靶子的那根木头杆子上瞄,对吧?这样显得比别的叔叔枪法都厉害,是吧?!”
    贺少棠:“……”
    噗——哈哈哈。
    身后的小斌直接乐出了声,接口道:“大侄子你还真说对了,这就是他!”
    ☆、第6章 狗肉锅
    第六章狗肉锅
    贺少棠巡山回营,顺利猎回小狼,扛着枪,嘴里吹着哨子,五哥放羊调。
    这人在电话里跟领导说:“人带回来了,没伤没疼好着呢,明儿一早给厂里送回去。”
    他们连长说:“你现在给我送回来。”
    贺少棠说:“现在都半夜了,我回去一趟这宿就甭睡了。”
    郑排在那边抢过听筒,压低声音吼:“你小子他妈长本事了,还跟领导打哈哈、讲条件的?有你说话的?”
    贺少棠在电话里带些微耍赖的鼻音:“我又立功了——你给我记上。”
    排长骂:“给你记个狗屁!!!赶紧开车把孩子送回来人家家长就放心了!”
    贺少棠根本就不怵,臭贫道:“这娃好玩儿,我还留着逗逗,我这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难得热闹,带一宿我再原样送回去。”
    贫完了,又补充一句正经的:“这孩子既然从家里跑出来,心里肯定有事儿,着急送回去他不还得跑啊?我劝劝。”
    连长在电话那头骂娘,排长接连长的话茬一起狂骂祖宗八代,可是都拿姓贺的没治。
    贺少棠在整个儿机械师团的兵里面,就他最特殊,就他最能耐,这一点,上下都知晓其中门道。
    老郑骂:“这个熊蛋,你瞅着,再过几年就该骑老子头上了。”
    连长说:“不用过几年了,给北京退回去,就说不要他了。”
    排长说:“要退您跟营长打报告退,我们兄弟,我不能说。”
    连长说:“你兄弟你倒是管得住啊?就说咱这庙太小,塞不下这尊菩萨,管不了!”
    老郑摇头:“他从小就这性子,大事儿反正也没耽误过,生活小节么……算了,他就那样儿了!”
    贺少棠是个难弄的刺头,这么个“个色”人物,能戳在兵营里,必然有他独到的地方。他是个军人,出去办正事儿、执行任务,他们机械师加强连侦察排的哨兵个顶个儿都身怀绝技,身体素质绝佳,能千里独行在深山老林里一杆枪斗狼斗野猪斗黑熊,都是神枪。单打独斗本事不行的,干不了这活儿,吃不了这苦。贺少棠刚入伍时,在新兵营就是尖子,甘南五十公里拉练,过山谷爬沼泽地,他替蓝军抢头一个爬到终点插上了旗子。后来若干次森林抢险,都冲在头里,每一回却都能从火场或者洪水沟里活着回来。用他们连长的话说,越是那个最不要命的,越是命硬……
    寻孩子在林里钻一整天,少棠确实又饿又累,嘴里叫酒,想喝一口。
    他们哨所掩在半山沟树林中,砖石垒成的坚固小屋,能挡住豺狼野熊的冲击。屋顶偏矮,几个大男人进去,立时显得狭小局促,宽厚的肩膀充满空间,人挨人。孟小北在一群糙汉子中间,一抬胳膊肘就捅到他少棠叔叔的后胯,对方一转身热气立时扑他满脸,这屋子既拥挤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火热亲近。
    贺少棠的眉眼在灯下漆黑如墨,拎着钢叉子添煤,火苗的光辉映在脸上。一个班的战士聚拢在屋里烤火,老陕的习惯,蹲着围住火炉,用大瓷碗打热水喝。
    孟小北被捉回来,自知“在劫难逃”,已经有心理准备打持久战,蹲在墙角,警惕地瞪着对方,像一只炸毛刺猬。
    孟小北说:“我不回家,你别想把我遣送回去。”
    少棠问:“真不回家?”
    孟小北执拗地说:“我就不回,既然出来了,就没想走回头路。”
    少棠淡淡一笑:“你不回就不回,随便你!”
    孟小北:“……”
    少棠面无表情:“你愿意去哪儿,山高水远的,明一早我送你一程;或者干脆就留这儿跟老子住,白天进深山放哨打狼,喝凉水啃锅盔,晚上睡哨所吃面片汤,你再也不用回家了,你回家干什么?!”
    孟小北皱眉,嘴巴撅起来:“我……我……”
    再也不用回家了?
    跟爸妈小京不在一起了?……家属大院都住惯了呢。
    小爷还没带铺盖卷呢,我那个“宝箱”里边儿还有军帽、吸铁石、洋蜡和小人书呢。
    你北爷爷还有一群喽罗兵等我回去打鬼子呢。
    孟小北慢慢低下骄傲的头……
    贺少棠表情很酷,很冷:“饿了?想吃馍?麦子在后山地里,石磨和水磨在屋后,锅在床底下,盆在架子上,你眼前这个是火炉子——你先去后山割麦子吧。”
    孟小北彻底缩墙角了……
    贺少棠斜眼瞟到沮丧的小狼崽,嘴角悄然浮出笑意,笑得也很坏。
    大冬天的,地里哪有麦子啊。
    小样儿的,你有几根刺,捋不平你?
    班里战士们觉着新鲜,照例拎过孟小北又逗弄一番,把孟小北当年怎么从娘肚子里漏出来磕出一道天眼的惊险过程又讲一遍,整个儿西沟兵工厂都闻名了。
    孟小北耷拉着眼,盘腿坐在炕上,就差再打个莲花指了。他表情也酷酷的:“你们别老说我以前的事。”
    他们班的大姚,姚广利问:“为啥不能说你啊?”
    孟小北:“那都是我小时候事了,爷现在都长大了!”
    广利说:“小人儿,你多大了啊。”
    孟小北声音压得粗粗的:“我都男子汉了!……我那时还小么,没有经验,一不留神儿我没钻好,就掉地下了么!”
    一个班的战士蹲地上哈哈大笑,热水喷了一地。
    贺少棠眼神一眯,眼角都笑出皱纹:“这事儿没人有经验。”
    孟小北:“下回就不磕地上了。”
    贺少棠乐:“你就没下回了!广利,当初你怎么钻的?”
    广利:“别问。”
    贺少棠专逗老实人:“甭不好意思,给我们谝一谝。”
    广利低头掰手指,粗声道:“饿哪知道!回头问问俺妈!”
    孟小北终于绷不住,不装蒜了,也跟着乐出来,暴露出又霸又怂的本性。贺少棠这时才烧出一大盆热姜水,为孟小北胃里灌一半,另一半泡脚,蹲下来给孩子揉脚丫。白脸唱完,该唱/红脸了,硬招使完再来柔情攻势,这才叫做攻心战……
    孟小北让这人搓着,浑身立刻就热了,汗珠洇湿棉袄,鼻尖上一滴热汗,吧嗒,滴到少棠鼻子上。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贺少棠正好一抬头,擦汗,继续给他搓脚丫,怕他在山里冻坏。
    少棠不耍贫嘴埋头干活儿的时候,视线安静,嘴角沉默……
    部队战士吃得简单,艰苦,一个大铝盆里是满满一盆馒头和锅盔,粮食管够,另一铝盆是胡萝卜烧土豆,就油泼辣子。
    贺少棠瞧出来了,问:“孟小北,不爱吃萝卜?”
    孟小北一撇嘴,表示出对一切萝卜土豆块根类蔬菜的深恶痛绝:“……叔叔,你这就没羊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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