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相的都知道他是个完美的床伴。
可是周达非不识相。
并错误地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轻蔑的微笑,“我不是不弯,只是对着你弯不起来。”
裴延有片刻的怒意,但很快被捕猎的快感取代。
打猎的时候猎物不跑还能有什么乐趣?尤其是猎获最凶猛的猎物。
那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买宰好的。
反正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人的姓名学校和班级了,搞到手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裴延没有再拦他。
周达非说完,绕过沙发往门口走去。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裴延为明天的讲座做的准备。
那上面有个画面暂停的平板,播放的是一部叫《沉睡小火车》的电影,是裴延的代表作。
旁边是主办方准备的科普书籍和写好的演讲稿,需要裴延熟悉一下。
周达非瞥见了电影画面,眼神不置可否。
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落在平板上的目光,觉得有趣,“怎么?看过这部电影?”
周达非张张了嘴闭上,没忍住又张开,终于说出了让他后来肠子都悔青了的话,“看这种电影,是不能提高艺术修养的。”
裴延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哦?你看过?”
“嗯。”周达非转过身看着裴延,确定地点点头,“烂片无疑。”
事后,周达非仔细回想,裴延尽管脾气差到人神共愤,但也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
在他第一次说裴延的电影是烂片的时候,裴延没有发火,只淡淡说了句“这部电影是过去十年国内票房榜首。”
然而周达非毫不上心,“我是想当导演的,所以我统计过最近15年几百部电影的质量和票房数据,回归结果显示,影片的质量与票房不相关。”
还贴心地为可能没有数理基础的裴延补充了一句,“况且,这部片子都能登顶票房,就足以说明质量跟票房无关了。”
当周达非发表完这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言论后,裴延笑容渐渐凝固。
却依旧没有翻脸,而是给了周达非第二个机会。
“那你觉得,这部电影的导演,裴延,他怎么样?”
“裴延?”周达非面容淡然,露出了又一个轻蔑的微笑。
他的目光骄傲锐利,开口掷地有声,带着毫不掩饰的一往无前,“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裴延的笑容还在,但眼神已经沉得能滴出水了。
“我再问你一次,真的不留下来?”
周达非用砰的一声关门做出了回答,就这样错过了裴延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第二天周达非就发现他得罪了裴延本人。
并且裴延显然并不大度,而是睚眦必报地在几百人的大教室里把他叫起来,问他最喜欢的艺术作品是什么。
周达非头铁,说了一部话剧的名字。
裴延嘲笑,如果最喜欢的是话剧,就该多进几次剧场,跑到这里来听他演讲做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
周达非一言不发。
那之后,裴延丢给了周达非一张特别定制版“丧权辱国”不平等合同。
合同条约有很多,但大致意思就是,没有裴延公司的允许,周达非不能发表任何作品,不能与任何人进行艺术商业活动;而裴延在这份合同里,却毫无义务。
裴延把笔放在了周达非面前,说自己很忙只有十分钟,意思是要他自己选。
周达非尽管易燃易爆炸,但并不是个感情用事容易冲动的人,他的大脑始终都是冷静沉着的。
于是沉吟三秒,周达非还是签了。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签不签,裴延都有一千种方法整死他。
指不定不签死得还会更快。毕竟签代表着委曲求全,能一定程度上满足裴延这个自负变态的折磨欲。
进退皆是死局,周达非知道唯有把裴延的怒气耗完才是解脱。
裴延很忙,没有很多时间放在周达非身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折磨控制周达非的意愿有分毫的减轻,只是因为他动一动手指就能碾死周达非。
裴延折磨周达非最有效、最彻底也最常见的方法就是,不让他工作。
每次周达非旁敲侧击表达想要参与电影的意愿,裴延就会说,“行啊。我的剧组还缺个算账的,你来不来?”
“......”
“算账应该没有金融难吧。a大金融系毕业,一个组的账总能算好吧。”
周达非不喜欢金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
不知道裴延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也许是身为导演的敏锐观察力。
所以他蛇打七寸,如果周达非试图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他就会逼他去做最讨厌的事。
没有工作不仅意味着不能实现梦想,也同时意味着没有收入。
周达非不愿浪费光阴,只花很少的精力打工赚钱,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书、看电影甚至观察行人这些毫无收入的事情上。
他没饿死全得感谢高考制度。
尽管在大学里是以全系倒数第三的光荣成绩毕业的,但周达非曾经是北京市理科高考24名,做家教多少有市场。
阳台上,周达非还在蹲着。
上海的妖风又刮了起来。
隔音极差的房间里,传来隔壁邻居家电视机转播金翎奖的声音,电影频道的主持人声美音甜地介绍裴延如何年少成名,如何宝刀不老。
混合着楼下吴侬软语为了几毛钱机关枪般的讨价还价,以及菜市场附近独有的无法形容的诡异气味儿——
周达非想,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裴延在跟他一样的年纪,都已经名震天下了。
他必须做些什么自救。
周达非想起来,刚签合同没多久,闲到抠脚的自己也曾堵到公司门口问裴延,老这么晾着自己,岂不是对他的公司毫无作用?
裴延当时有个会要开,忙得很,对周达非说话脚步都没停。
“你的才华我没兴趣。等你想到别的对我有价值的东西,再来找我吧。”
听了会儿隔壁家的电视机漏音,周达非才意识到今天其实是金翎奖颁发的日子。裴延梅开二度,再次拿到了最佳导演。
而失业一年的周达非只能蹲在筒子楼的小阳台上吹冷风。
他蹲得有些久了,被南方湿冷的天气冻得关节发麻,站起来的时候还踢翻了旁边的一个花死了只剩盆的盆栽。
周达非回到屋里,却也并没暖和多少,反而闷得难受。
他三下五除二脱去了外套,对着卫生间墙壁上二房东留下来的破镜子照了照。
镜面缺了一角,还有几道裂痕,照得人残缺不全乱七八糟的,使本就阴暗的室内更添一分死气。
周达非跟镜中的自己对视了几秒。
那人眼下一片乌青,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并不显得好看;嘴唇发着抖,本该凌厉骄傲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
像是好钢炼出的宝刀,本该浴血留名,死活皆不枉英雄一场;
却在淬火后不久就被扔进乡野田间,被农夫拿回去常年闲置偶尔切瓜,没几日就钝了。
周达非把马桶盖放下,坐下,叹了口气。
卫生间的门正对着他狭窄拥挤的卧室,能看见卧室里陈年的旧书桌。
上面的东西分成两摞。
一摞是周达非自己写的剧本。字跟人一样,好看但有些张牙舞爪的。
周达非写过很多剧本,每一本都改过无数版。他理框架画人物关系的时候喜欢写在纸上,找灵感也会动笔记下来,因此手稿格外得多。
在这一摞剧本的最上方,摆着一本字面意思上翻烂了的书。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周达非林林总总给它写的标注都快赶上正文字数了。
只是无论批注还是剧本,没有裴延的同意,周达非就没有机会拿给别人看。
另一摞知名度就好得多,清一水的王后雄曲一线薛金星,红遍大江南北。
周达非第一次去书店买这些玩意儿的时候差点昏过去,觉得自己要不是生在北京可能都活不过高考。他高中三年都没做过这么多见鬼的习题。
周达非坐在马桶盖上,弓着腰,双手交错撑着下巴,眯了眯眼。
他想起辛弃疾的一句词,“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句词的上一句是啥来着?周达非不怎么刻意背诗,想不起来了。
天似乎比刚刚又暗了几分。不知不觉间屋里就暗得有些令人绝望了。
周达非又对着镜中照了照。光线太暗,比起人来更像鬼。
周达非看了几秒,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犹豫良久,还是给裴延发了条微信。
「算账我真不行,大学会计挂了两次才过,早就还给老师了。」
「但你们公司还缺别的吗?」
「或者...你本人呢?」
裴延还在颁奖典礼上,之后还要庆功宴,今天之内估计是不会回了。
周达非给卫生间的窗子开了个小缝儿,裹着棉袄哆哆嗦嗦回到卧室,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搜索:「做零的注意事项」
周达非知道,他必须要跟裴延有接触,有很多的接触。否则裴延压根儿不会想起他,偶尔想起也都是初次见面的负面印象。
只有接触,他才能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