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在水中泡了那么大半晌,确是有些头昏脑胀了。这一晕一醒,映入眼帘的是微风拂过的幔帐,掌心抚摸下的是柔软的被褥。
    我就知晓,似我这般打小赏花会不小心被蜂蛰、登山会不小心坠崖、游湖会不小心落水的命运总能有神仙庇佑,区区刺客宛如邻里串门,何足挂齿。
    感受到一只大手覆在额间,我侧目望去,有些迷茫的想,似乎每一次醒来,守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他。
    宋郎生坐在床塌边,见我醒了,问:“可有哪儿不适?”
    我撑起身子半靠着床沿,回答他:“胳膊疼。”
    宋郎生闻言戳了戳我手臂上的伤口,顿时疼的我龇牙咧嘴,他挑眉道:“公主也知痛?”
    我觉得他气色不妥,疑似在恼,遂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会在那儿出现?”
    那儿,指得自然是水中了。我记得他骑着马儿一溜烟走人,怎地又绕回河里去了?
    宋郎生道:“我闻得爆炸之声,即刻赶来,岸边有监生道白玉京在画舫上驶往官船方向,我便知是公主,遂乘着另外一艘画舫去追,哪知远处见船沉,自当入水去救你。”他说到这里不悦的看着我,“好在公主福大命大,若我不能及时寻到你,只怕……”
    我说:“你会殉葬?”
    宋郎生:“……”
    我不说笑了,问:“你不是怕水的么?我记得你连船也不怎么敢坐来着……”
    宋郎生静默了一下说:“虽说历经些波折,后来是……学会了。”
    我脑中立即浮现了各种关于宋郎生光着膀子大热天或大冬天在某池子里狗刨式蛙式他自创式的游泳画面,不由嗤笑出来,笑着笑着突然想起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忙问:“他如何了?”
    宋郎生道:“谁?”
    “聂然啊,”我急道:“他被刺客砍了一刀,流了好多的血,你,你有没有救他?”
    宋郎生瞥了我一眼,“我为何要救他?”
    我张口结舌:“这么说……他死了?”
    宋郎生摊了摊手,看着我不说话。
    我气急,“你怎么可以不救他?再怎么说,你也是大理寺卿,有人要杀朝廷命官你怎么可以不理不问?”
    宋郎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必定审理此案,捉拿真凶,聊慰他的亡魂。”
    “……”我眼眶真的热了。
    宋郎生伸出双手的拇指拂去我的眼泪,叹道:“好了,他没死,虽说中刀,亦是在不打紧的地方,他杀了那刺客后便想去救你,只是让我捷足先登罢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其实我早就感到宋郎生是在诓我,但我劫后生还之余实在想哭,所以尝试看看能不能哭出来,没想到宋郎生对我的眼泪一点办法也没有,看来这个技艺以后要多多练习,若能炉火纯青到数三下泪汪汪,必能把他治的服服帖帖。
    我想起一事,“你说他想来救我……是什么意思?”
    宋郎生道:“就是他快要游向你的时候被我挡着,我当着他的面给你渡气了。”
    我:“……”
    宋郎生眼中含笑:“我们上朝时见过几次,他虽是新入京官,亦不至不知我是谁。”
    我忍不住挠头,想来聂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他若知我是襄仪公主,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问:“那我们上岸后,他有何反应?他没问你什么吗?”
    “没有。他一上岸就晕了。”
    我:“……”
    宋郎生说:“不要问我为何不救他,一则,我背不动他,二则,岸上人来人往,想必不至于个个见死不救,三来,我救公主心切,顾不上那么闲杂人等。”
    ……主要是驸马大人您小心眼吧……
    我低头叹了叹,没叹完,又问,“那韩斐和方雅臣呢?他们也在那艘船上,他们为了救我受了伤,他们……”
    “他们没事。”宋郎生利落回答,“两人均受了点皮肉伤,亦在公主府内歇着,周太医给看过了,并无大碍。”
    我舒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他们两个委实不容易……”
    宋郎生容色淡淡的,道:“公主打醒来起问东问西,问了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不知……”
    “为我自己想,是么?”我笑道,“本公主大无畏,凡事总是先想着旁人嘛……”
    宋郎生摇头,投来不甘心的目光:“我说的是我。”
    我:“……你好端端的坐着,有什么值得相问的?”
    宋郎生握住我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让我的掌心按在他的额头上,道:“我发烧了。”
    “……”我的掌心触及到烫温,缩了一缩,又反复摸了摸,知他所言非虚,“怎么会发热?病了怎么不好好躺着?”
    宋郎生望着我:“我赶了几日路本已疲惫不堪,在水中一遭病了也不出奇,但至少要看着你醒来方可安心。”
    他这话说的让我心漏跳了一两拍,一时间接不上话,宋郎生问:“公主此刻是不是很感动?”
    他这满面求夸赞求安慰的邀功劲儿……还真的会让我的感动程度削弱,不过,甚是可人。我憋着笑点头道:“嗯。”
    宋郎生又问,“公主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再颔首:“力所能及。”
    宋郎生犹豫了片刻,唇角动了动:“你能否……不与我和离?”
    此情此景,我一时有点懵。
    我不能想象骄傲如他会这般放下架子同我说这种话,那晚他问我愿不愿意再信他一次,我认定他是别有居心,此番回头看他,只觉得即便他是当真对我有所图又何妨,卫清衡说的对,我用这一两年的记忆去揣测周围的人和事,对我,对其他人都是不公平的。
    很多时候,也许用心感受到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正待答应下来,忽听“扑通”一声,但见宋郎生迎着面砸倒床铺之上,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
    我感慨的扶着额,他果然烧的厉害,竟还和我唠了这么多的话,不晓得是如何撑住。
    周文瑜赶来号了一遍脉后一个劲的嚷嚷:“老夫方才就同驸马爷说了,摆明是他病的重些,他不听,得,这不出事了?”
    我被他说的也有些不安,“不是寻常的受凉么?”
    周文瑜摇头道:“本来不至如此,驸马当时浑身湿的跟个落汤鸡似的,偏还不急换件衣衫,就急着命人把公主您给弄干净利索了,后来我说无妨他才去收拾他自个儿,唉,罢了罢了,老夫先去开副方子,能出汗就没什么大事。”
    我命下人给宋郎生捂了一床冬被,靠守在他身边,只等着他出汗。
    可折腾了好半天,床又加了层,连我都迷迷糊糊趴了一觉,结果他醒倒是醒了,就还是不出汗,额头滚烫,身子倒更凉了些,宋郎生道:“公主先歇去吧。”
    我托着腮道:“这就是我的寝间啊,我认床的。”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不是个练家子吗?怎么就是不出汗呢?”
    宋郎生反手握住伸在我额头上的手,用力一带,让我的身子倾倒在他身上,又顺势凑上我的唇一啄,我呆了一瞬忙推开他,宋郎生勾了勾唇,眼神清亮:“一会儿能出汗了。”
    这下,他会不会出汗我不知道,反而我额间是有些冒热的意思了。我咽了咽口水,不敢看他的眼睛,说来也怪,连同在水中的那次,这是我失忆来他第三次吻我,第一次倒不觉得有甚么,他发发脾气罢了,第二次迷迷糊糊就晕了,怎么这回心窜的如此厉害,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再送来药时宋郎生整个睡袍浸透,周文瑜看了说再睡上一觉应就能恢复些元气了。宋郎生怕我犯困,撑着回自己卧房去,许是真累了,喝过药真沉沉睡去,我也放下心来,出了屋,只觉得这一天竟很快又过了,眼见天色渐暗,柳伯就要差人替我打点晚膳。
    我叫住柳伯,示意身边的两位侍女退下,敛去一直溢在唇边的笑容,“将我清醒以前府里情形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柳伯点头称诺,道宋郎生乃是从偏门入府抱我回屋,只叫了周太医,并示意柳伯不要声张,让他守着府里几个门,接应韩斐和方雅臣进府,因安排慎密,此事不曾宣扬开来。府里上下也仅有几个牢靠嘴严的侍女知道此事。
    我微感诧异,公主遇刺本应闹得天翻地覆,让满朝文武知晓,太子震怒,着刑部调查才是上道,宋郎生压下这事,所为何?
    我不由揉了揉眉,道:“让韩斐来我书房一趟。”
    我在书房内翻阅上回韩斐给我的那本小册子,看到一半他本人来了,我撩下簿册,上下打量着他,他换了一套儒服,右手腕上露出缠着的布条,行了一礼后静静而立,站的笔直。
    我指向一边座椅:“下人都被遣退了,没人伺候着,随意坐吧。”
    韩斐依言照做,我玩着笔杆,“方雅臣呢?”
    韩斐道:“歇上几日便无妨了。”
    我问说:“依你看……毁官船的和刺杀本公主的,是同一拨人么?”
    韩斐摇了摇头,“官船埋有火药定是早有预谋,而国子监游湖乃是公主临时起意,这二者同时发生应只是巧合,至于来路……倒不能妄下定论。”
    我点了点头,“好在事先早有防备,粮草得以保全,只是不知经此一事,你是想继续做这个监察使韩大人,还是另有打算?”
    韩斐冷静说:“我本就欲连夜赶至,应可在原定时日至绥阳。”
    我道:“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和方雅臣长相厮守,从此不再不趟这浑水呢。”
    韩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那其中的意思我是琢磨不透了,只交代了几句紧要的话,让我务必保护好方雅臣,携着一把剑就走了。
    我蘸了蘸墨,依旧在纸上写着一堆人名和词眼,一闭上眼脑海中总是浮现那漫天的大火,呷了口茶想要静下心,官船上的人烈火焚烧的凄厉的模样又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怒之下把茶杯用力朝地面上砸去,“哐当”一声脆响,直把我犹豫不决的心也砸了个定。
    我回屋后倒闩上门,到了卧房墙壁前打开机关,取出一物,换上一身男衫悄然出府。
    夜晚,在京中享誉盛名的月扬酒楼灯火明亮,那来往的达官富商络绎不绝,而与之相对的岳麓茶馆则是清静许多,眼看着就要打烊,我以落了东西为由进了馆内,此时除了几个收拾的伙计不见其他人,我委人叫来掌柜,那伙计却道掌柜不在,我索性赖着不走,约莫半个时辰掌柜才蹒跚出现,不等那掌柜说上几句赔礼的话,我把袖子的物什露出给他一览。
    掌柜霎时面色凝重起来,二话不说领我往里屋走去。内里乃是寻常算账堆积杂物的地方,掌柜只在摆放的茶具上一阵倒腾,货柜应声移动,内里是一条黑漆漆的暗道,掌柜端着油灯示意我随他入内,方一踏入只闻得柜架在身后轰隆隆地合了,我足下微微一顿,继续跟紧。
    长阶蔓延向下,一阶阶走了半晌,下了最后一阶,面前是蜿蜒的石道,我一边走一边想,这条秘道甚长,造得隐秘,不知究竟要挖多久,只怕早在父皇登基以前就该有了。
    拐了几个弯,地道变得开阔许多,甬道尽头是一面石墙,掌柜伸手转动石门前的烛台,墙壁缓缓转动,露出缝隙,待石门大开,方见到另外一片天地。
    这埋于地底下的秘密组织比想象中庞大得多,有操练身手暗卫者,有于桌案前疾书记录者,有炼制兵器暗器者……一路下来,他们几乎不会因为我们的到来停下手中事,但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掌柜的地位不凡。
    直待进了一间四方石室内,掌柜方伏身朝我行了一礼:“公主殿下金安。”
    我淡淡道:“你就是明鉴司主事陶渊?”
    “正是。”
    我借着烛光细细打量陶渊,想起当日父皇将明鉴司的令牌交予我时曾言:“明鉴司听候皇令,你虽身为监国,却并非明鉴司真正的主子。然你持有令牌,乃朕亲手授予,他们必会顾忌几分。若能得明鉴司主事陶渊的认可,自是再好不过。”
    “陶主事不必拘礼。”我坐□,“明鉴司消息灵通,想必你已获悉漕运官船失火一事吧?”
    陶渊道:“是。公主想明鉴司去查出挑出事端的幕后主使?”
    我微微颔首。
    陶渊恭谨道:“明鉴司必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这么含糊的词眼也不知道他是想糊弄哪个……
    我思量了一下,道:“好巧不巧,今日国子监游湖画舫也在城西毗港沉船,陶主事可知这其中缘由?”
    陶渊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道:“本宫亦在那画舫上,岂料画舫驶于河中船舱忽冒出杀手意图刺杀,一番厮斗后那伙人自知不敌便凿破了船,好在我福大命大,否则此刻也无法坐于此处。”
    陶渊闻言色变,“公主吉人天相,只是不知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害殿下?”
    “我也纳闷呢。”我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向陶渊道:“其实这些事刑部去查也必能查出个结果,只怕弄了半天也只抓个做事的,到头来背后筹谋的仍要逍遥法外……父皇说过,必要之时可用明鉴司之力,陶主事认为此事可有劳烦你们的必要么?”
    搬出父皇的话陶渊自然不敢说不,起身作揖道:“但凭公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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