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带来追随杨广射猎的这一小队骑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分散开后,很快就将一些躲藏在草丛和矮树之后的小动物驱赶了过来。养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鸡慌不则路,上窜下跳地从杨广眼前跑过。对于这些小个头的家伙杨广显然提不起太多兴趣,草草发了几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罗玩得如鱼得水,不但将杨广和李旭的猎获一一叼回,自己亦独立咬杀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
“你这些手下很厉害!”杨广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夸赞。他是个马上皇帝,约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单从几队边军将士彼此间配合的娴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断出了对方的真正实力。
“是云老将军带得好。”李旭不敢说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从雄武营拐带出来的,把功劳全部推给了云定兴。“陛下射艺高明,臣自认不及!”扫视了一眼甘罗拖回来的猎物,他又笑着补充。
这句话倒不完全是在拍杨广的马屁。旭子刚才看到杨广在放下骑弓之前一共只发了五矢,却射杀了三只跑动中的猎物。对于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杨广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就是一般军中将领,不经过长时间练习,也很难做到如此大的准确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当年。想当初朕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杨广笑着摇摇头,目光里隐约竟带有些许遗憾。也许是被触动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吧,笑过之后,他居然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甘罗在草尖上来来回回,将一些跑过自己眼前的小兽狙杀,拖走。
见杨广停止了对野兽的击杀,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刚才一直控制着节奏,不敢比杨广射得更快,更准。但杨广对这种容让显然不打算领情,对着空旷的原野发了会儿呆后,诧异地转过头来,等着眼睛追问道:“你怎么也不射了,难道你体力比朕还不济么?”
“末将射这些小东西,一直射得不准。不敢在行家面前献丑,所以只好消极怠工!”李旭搔了搔头发,给出了一个让杨广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马上战将,欺负这些没有反抗之力的小东西的确索然无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面孔的话,杨广经常展现旭子眼前的,无疑是最为豁达体贴的那一幅。
“不是无趣,的确是很难射准。末将根本找不到打仗时的感觉,几乎瞄不上它们”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猎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时候你明知只有发一矢的机会,因此能全神贯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机会多,反而发挥不出你的真正实力!”
“陛下说得极是。末将刚才还奇怪怎么找不到感觉了。听陛下一言,茅塞顿开!”
“你再试一次。按照我说的,想象自己在疆场上,对面的猎物手中拿着刀……”杨广非常喜欢做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再次抓起弓,一边讲解一边演示。
“甘罗,帮忙!”李旭有意让杨广高兴,喊了一声,然后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银狼甘罗闻听,立刻闪电般跳出去,三绕两绕,便将一只已经跑没了力气野兔赶到了弓箭射程内。
杨广屏住呼吸,羽箭离手。“嗖!”地一声,将野兔脖颈射了个对穿。甘罗上前叼住死兔,跳跃着跑回。将兔子丢在李旭脚下,然后再度奔将出去,追逐下一个猎物。
这些都是李旭和甘罗当年在月牙湖畔玩惯了的游戏,对于杨广来说,却是甚为新鲜。转眼之间,他就忘记了自己正在“教导”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罗的配合上。这一轮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只侥幸逃脱的,很快被杨广用另一矢射翻于地。居然是地道的连珠射艺,发箭,上弦,引弓,再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如行云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旷神怡,用力鼓掌。他见过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孙九和李渊二人的射艺可以与杨广比肩。
“就是这样了,幸好朕还没忘掉!”连续发了两轮箭后,杨广的体力有些透支,说话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喘息。“你也试试,照着朕教导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过杨广的热情,只好再度弯弓搭箭。这一回他不敢再装做射不准,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两眼之间的连线“拴”住一头猎物,身体随着对方的移动慢慢旋转,在猎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松弓弦,随着“绷!”地一声脆响,羽箭凌空将猎物射飞,远远地落在了草丛内。
“好力道!好眼力!”杨广是个识货的,见了李旭的动作便知道他已经领悟了射艺的精髓,击掌赞叹。
“是陛下教导有方!”李旭放下弓,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是你学得快。朕就是喜欢你这样子,学什么都能一点就透。”杨广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将领都像你这么有悟性,朕现在也不会如此为难!”
“末将资质其实平平,幸运的是总能遇到名师!”李旭发现拍杨广的马屁也不是很难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实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劳总分给他一半,他就会十分谦虚地给你也留下自我表现的空间。
“朕哪算得了名师?朕这点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杨广很快就开始自谦。“不过,朕一直得意没有看错你。朕这辈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后来都辜负了朕。只有你,不但对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来的事情让别人无闲话可说!”
这回,李旭没有本事接下杨广的话茬了。对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杨广过去曾经破格提拔过谁,到底谁曾经辜负了杨广,李旭一概不知,身边也没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杨广不介意对方冷场,迎着秋风抒展了一下四肢,叹息着说道,“你到地方上后,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亲。否则,不给地方杂务烦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将谨遵陛下教诲!”李旭后退了半步,肃立抱拳。他有点跟不上杨广跳来跳去的思路,一会从射箭说到识人,一会儿又从识人说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对方听上去就像一个溺爱晚辈的家长,总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经验倾囊而授,偏偏又总是找不到头绪,只好东一勺子,西一碗地乱填。
“而能识别谁贤谁愚,谁真有本事,谁是绣花枕头,就是用人的关键!”杨广笑着按下李旭的双手,不准他继续施礼,“你别这么郑重,朕只是随口说说。平日里朕说这些话,也没人用心听。”
“末将,末将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开始笨拙起来,惶恐地解释。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当官就是!”杨广就是欣赏李旭身上的憨厚劲。这令他觉得放心。“你拿着弓,咱们君臣边走边聊,前方说不定能碰到大的猎物。朕告诉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猎,能让别人给你把猎物送到面前,就尽量别自己去追。事情繁杂,你没那么多时间。而用人,就好比现在帮咱们赶猎物的这些侍卫,有的身手矫健却不那么上心,有的做事认真身手却不济。还有得明明身手不济,做事也不灵光,却会装做很卖力,很有本事的样子…..”
杨广今天谈性颇浓,举得例子妙趣横生。“你坐在主帅和地方大员的位置上,就得盯紧了。对那些身手矫健,做事不认真的。该赏则赏,该罚时也切莫手软。对那些做事认真却本事不济的,则想办法教导他们,或者给他们配个得力下手。对那些只会装样子的家伙,就趁早踢到远处去,千万别留在身边,免得他们带坏了所有人!”
这是大隋皇帝陛下?听着杨广絮絮叨叨的叮嘱,李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杨广刚才说得话,可谓切中识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数人都是第三种,没有本事但很会装模作样的。杨广教导自己要剔除这种人,而他本人,却明知故犯。
“陛下说得极对!末将到了任上,一定不负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将觉得,末将觉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冲动的感觉在李旭心中涌起,他无法再保持清醒,劝谏的话脱口而出。
杨广楞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非常不习惯别人用这种方式跟自己说话,但看着李旭坦诚的双眼,一时又不忍对其发做,只好强压怒火,粗重的喘息声犹如受了伤的野兽。
“陛下请恕末将是个武夫,不太会说话!”李旭被杨广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赶紧出言补救。
杨广紧紧地盯着李旭,半晌之后,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发火,以免破坏了君臣之间的气氛。但对方的一些‘错误’观点,他必须解释。“你不是莽夫,而是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朕的难处!”苦笑了几声,杨广叹息着说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试试就明白了。朕刚才说得那些话讲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非常艰难!”
“末将受教。末将会尽力而为,决不辜负陛下的一番教诲!”李旭也不想让杨广过于难堪,再次退了半步,低声回应。
对于臣子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服气味道,杨广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让步,但这种让步给人的感觉却极其不舒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朕的苦处,你现在根本体会不到。亲贤臣,远小人。话谁都会说。但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哪个知道?”他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声音,听起来就像猛兽在咆哮,“朕开秘书馆,虚位以待天下贤哲,来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颖达、陆衡之流,除了著书立说给自己扬名外,根本帮不上朕任何忙。朕开科举,择人以才,考出来的那些进士呢,要么与他人同流合污,要么脾气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变通,没几天他就被人家给弄掉了,根本当不起什么重任。朕慕名访贤,重用过李密,不到三个月他就跑了,然后处处鼓动别人造反。朕从军中一手提拔起了罗艺,把大隋的具装铁骑全交给了他。然后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罗艺将军未必有反意!”李旭听杨广提到了自己当年的偶像,低声辩解。“这次阿史那骨托鲁被迫臣服,罗艺将军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贲铁骑已经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杨广用大吼来回答他的话,“朕还不能动他,否则别人就说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个是昏君,他们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坏事全是朕干的,他们没任何责任!”
说到伤心处,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满脸是泪,语调哽咽。侍卫们不明所以,只好远远地避开,以免此火殃及池鱼。
“如果罗艺将军造反,末将立刻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脚乱,“治国之事,末将实在不懂,陛下不要将末将的话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对手!”杨广听到李旭愿意为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觉稍微轻了些,抹了把脸,摇头道。
“末将愿意冒险一试!”李旭仿佛是个初生牛犊,根本不知道老虎伤人不需要长角。比起面对情绪变幻不定的杨广,他更愿意面对战场上的敌手。后者的危险是可以感觉到的,而前者却像一团迷雾,里边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机锋。
“你先不要着急去,先炼好你的兵!”杨广红着眼睛,低声叹息。“你不知道,罗艺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锐的虎贲铁骑,是先皇留下来专门对付突厥的,人马皆披具装,箭矢不能轻入。那些具装甲骑每一匹都价值千贯。咱们大隋倾河北数郡之力,才养得起这么一点儿。朕已经下旨,各地不要再给罗艺输送钱粮,直到他肯前来见朕。如果他铁了心要反,虎贲铁骑补给不足,他必须南下劫掠。薛士雄将军驻地就在他边上,杨义臣将军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阳军,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来陛下早有安排,末将又莽撞了!”李旭听得心里直打突,脸上却不得不带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数年来,虎贲将军罗艺的故事一直是激励他奋发向上的动力。没想到,乱世来时,所有人都已经变了。
原来的朋友已经变成了仇敌,原来的恩师已经变成了陌路。原来人生的目标,很快就要疆场上刀兵相见。这长生天,还真唯恐人活得开心!
“朕有时候想,这些都是朕的命!”发泄过后,杨广变得非常颓废,背慢慢弯了下去,脚步也变得虚浮无力。“也许朕不该当这个皇帝,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倾诉,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当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会放过我这个曾经打下过半壁江山的弟弟么?你说,他会么?”
杨广是杀兄夺位,这点旭子在民间便早有耳闻。但皇帝陛下此刻问得话,却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范围,低下头想了良久,他才叹息着说道:“陛下恕罪,末将真的不知道。”
“嗨!”杨广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发出一声长叹。如果不是哥哥阴影随时跟在身边,他也许做事不会如此心急。“你难道没和自己的兄弟争过什么东西么?当时气得要死,过后却觉得不如向他让一步!”
“末将曾经有一个哥哥,在我两岁时便战死辽东了。末将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甭说跟他争东西了!”李旭苦笑着摇头。杨广说得那种争执,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发生的吧!像他这种家徒四壁的贫寒子弟,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相互间哪还争得起来?
“你就懂得打仗!”杨广没想到李旭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想想对方身世也着实可怜,捶了他一拳,苦笑着评价。
“末将连打仗都不甚懂,一直边打边学!”
“朕说过,你学得比任何人都快。”杨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群臣以为朕偏爱你,随意将你拔到高位。却不知道朕是经过几番权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着四处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阳军补充完整。缺钱缺粮,朕想办法给你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