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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活 第39节

    霍震烨往里走了两步,怎么回事?他一出门, 家里就来女人了?
    走到门边, 就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作妇人装扮,一身旧式褂裙, 腕间翡翠珠玉,看得出出身富贵,只是一身素白,鬓边戴了一朵白花。
    “白七爷。”妇人眼角微红,但神情平和,“请你替我女儿做送葬的纸马。”
    一边说一边拿出女儿的生辰八字,掏出手帕,手帕里包着五根金条。
    白准先看一眼八字,又看一眼妇人,并没收钱:“她阳寿未尽,去了阴司也要等够日子才能投胎,这钱不如留给她供饭。”
    小孩子算是夭折 ,一般是不大办的,找一付小棺材送走就罢了,若是父母一直都在,还能烧点香火供点饭食,要是父母忘了他们,那就成了无祀的孤魂野鬼,是鬼中最可怜的那一类。
    妇人听见自己女儿阳寿未尽,她咬住唇角咽下泪意:“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断了她这碗饭的。”
    白准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眼中光芒从黯淡到灼然,颔首应下:“留下吧。”
    妇人敛袂行礼,转身就走,来时脊背弯曲,走时挺直了脊梁,目中恨火璨然。
    白准看出来了,霍震烨也看出来了,等那妇人走出小楼,他问:“咱们还管这种事?”
    五根金条,到哪个名山古刹办法事都够了。
    “合我的意,我就管。”白准将小女孩的生辰八字压在香炉下,今晚就替这女孩化怨气,送亡魂。
    他这里只能渡魂,不能渡人
    有时爱让人自苦,恨反而能让人活得长久。
    白准用绸帕擦擦手:“你的那位陶小姐找你什么事?”
    “什么就我的陶小姐,我跟她今天也就是第二次见面。”霍震烨下意识解释,说完他先是一顿,跟着挑眉笑了,“你吃醋啊?”
    白准眉头一拧,霍震烨赶紧往后退两步,白准这个表情,是又想把他扔出去了。
    霍七少是很能屈能伸的,他立即服软:“我买了琥珀核桃,给你泡壶茶?今天总该教我做纸扎了吧,我已经会劈竹丝了。”
    “会了?我的手艺就这么容易学?”白准接过纸袋,含了个琥珀核桃。
    外面那层糖衣是用蜂蜜裹的,裹完晾干,又甜又香脆,白准上回在长三堂子多吃了两个,霍震烨就记住了。
    “我第一年学艺的时候,家外面一片竹子来不及生笋就全劈干净了。”他怕师父不要他,所以格外认真,劈得手上全是泡。
    霍震烨推师父到天井里晒太阳,给师父泡了壶茶,他就坐在白准身边的小凳子上,劈竹子,抽丝、打磨,磨成长短合适的竹条。
    “那会儿你几岁?”
    “六七岁吧。”白准又嚼个核桃,太阳晒在身上,他微眯着眼。
    “我不记得我小时候的事了。”霍震烨闷头劈竹子,一刀下去,竹子发出清越的声响。
    白准眉心一动,嘴上还是那懒洋洋的调子:“哦?”
    霍震烨毫不避讳:“我亲生的妈是外宅,还是那种,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外宅。”
    霍老爷除了自己享用之外,还会拿她待客。她有了身孕,肚里的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大人物的。
    霍老爷本来不想留这个孩子,他家里又不缺孩子。
    可霍震烨命硬的很,两付堕胎药硬是没把他打下来,生下来就扔在一边不管,是家里的佣人老妈子把他带大的。
    “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我亲妈没了。”霍震烨劈下一根竹丝,对着阳光照了照,薄厚均匀。
    那时霍老爷正四处奔忙跑官,大清政权还在,但眼看就要完蛋,霍老爷见风使舵,不当大清的官,当大总统的官。
    铁打的霍家,流水的总统。
    霍震烨在外宅,虽然身份不清不楚的,但到底也是当小少爷养大的,亲妈一死,霍老爷又小半年没来,他便被老妈子送去了霍家老宅。
    太太避而不见,四姨娘把他丢到了抚孤院。
    白准缓缓吸一口气,他不急不徐,沉稳镇定的问:“然后呢?”
    “然后……我大哥把我抱回去了。”霍朝宗带着霍震烨到西医院验了血,确认他就是霍家的孩子之后,大太太借机狠罚四姨娘,说她让霍家的孩子流落在外。
    “我在霍家大病一场,醒来就忘了之前的事。”还以为大太太是他亲妈,后来才慢慢知道不是,渐渐拼凑出事实真相,自然也吃了许多苦头。
    霍烨,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稍有底蕴的人家一听就知道他在家里的地位。
    他被带进霍家时时,霍老爷刚丢了官,仕途不顺,政权迭荡,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白准没说话,霍震烨还以为他睡着了,侧头去看,白准没有睡,他眯眼望着碧蓝的天。
    “怎么了?”
    白准阖上眼睛,人的缘分,还真是奇怪,明明忘了,偏偏又遇上。
    他眼前倏地一暗,长睫微掀,霍震烨的脸就在他面前,两人相隔不过一寸。
    “我们是小时候见过。”霍震烨这下确定了。
    霍震烨两只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几乎要贴上白准的脸,离得近了,白准身上的檀香味更浓,那气味里又带些竹纸香。
    明明凑上来的人是他,可喉结一紧的人也是他。
    白准目无波澜,他就这么看着霍震烨,淡唇微张:“没有。”
    “有。”霍震烨坏笑,白准小时候是什么样?他现在都这么……这么漂亮,小时候一定跟个瓷娃娃一样。
    两人目光胶着,仿若对峙,屋中刹时一静。
    被这么一双冷淡的眼瞥着,霍震烨偏偏气血翻涌,他倏地松开手退后,转身跑进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瓶冰汽水。
    白准松开紧扣的指节,他喉头微动,徐徐吐出口气:“给我也拿一瓶。”
    二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坐在小竹凳上,一起喝冰汽水降火。
    霍震烨自觉尴尬,他那地方火还没消,一点刺激都受不了,灌下一瓶冰汽水,他干脆沉心说正事:“我从铜钱里看见一双红缎子鞋。”
    茵茵穿的是旧式装束,旧时女子,不到婚嫁怎么会穿大红鞋子。
    除了这双鞋子不对,就只有陶小姐说的,她表妹一直做梦,梦中在跟人拜堂成亲。
    白准又闭上眼睛,暖洋洋晒着太阳,他昏昏欲睡:“拜堂?配阴婚?”
    “配阴婚?”霍震烨在老宅时听说过,但多是那种年轻早亡的男女,由父母作主,配成阴婚,可茵茵是个活人。
    “也许是拿了不该拿东西,也许是原来就定下亲事,男方不肯放过她。”白准想了想,“你看见了?”
    “不确定。”那女孩快步跑上楼梯,如果不是那鞋子的颜色太显眼,他根本不会察觉。
    “既然看见了,就提点两句。”良心难劝该死鬼。
    霍震烨低头劈竹,余光偷窥白准的脸色:“那我,可就,又要去见陶小姐了。”
    白准转过脸去。
    陶咏华轻轻敲响苏茵的门:“茵茵,你醒了吗?爸爸有应酬,妈妈跟朋友们打麻将,都不回来吃饭,我们俩一起吃。”
    苏茵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见声音,慢一拍才回答:“好,我起来了。”
    她拉开门,对陶咏华说:“表姐,下午是我不好,惹你朋友生气了吧。”
    陶咏华确实不高兴,拂了她的面子没什么,但霍震烨是她好不容易请来的,两人本来也没交情,只因为他善良才跟来,要好好跟他道歉。
    但小表妹丧父丧母,家遭巨变,行为举止有些不周到,她也可以体谅。
    “没事的,我让周妈炖了参鸡汤,你多喝一点,补一补元气。”
    苏茵跟着陶咏华下楼,直觉这一屋子的佣人都在打量她,她低头走到餐桌边,小口小口喝着鸡汤。
    陶咏华继续说:“等你身体好一点,就跟我一起上学,学校里可好了,大家除了读书,还一起打羽毛球、看电影、排练话剧,比闷在家里好多了。”
    苏茵抬起头,看着表姐柔软光泽的面庞,对她点一点头:“好,我都听表姐的。”
    吃完饭,天就黑了。
    天一黑,苏茵就发抖,她白天回自己房间,这些天晚上,都跟陶咏华挤在一起,可她今天却回了自己房间。
    陶咏华关心道:“真的不跟我睡一起吗?”
    苏茵摇头:“天天吵得你也睡不好觉。”她每晚都从噩梦中惊醒,只要昨天开坛成功,她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陶咏华还不放心:“你要是不舒服,就叫我。”
    苏茵点头微笑,送陶咏华出门,她倒在床上,安然闭上眼睛,这个晚上,她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天一早,两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准备要去老城厢。
    陶咏华满心疑虑,时不时看表妹一眼,但苏茵却靠在车上,一直都没说话,她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
    黄包车停在一条弄堂外,这里是陶咏华从没踏足过的地方,街边有妇人在刷痰盂,隔几步就是一家人摆着桌子在吃早饭。
    她拉着苏茵走进来,这里家家户户全都打量这对姐妹。
    姐姐穿着洋装,妹妹穿绸缎,看上去就是有钱人家。
    这条弄堂里收生的,堕胎的,请神的,看暗病的样样都有,不知哪一家,今天又要宰只肥羊。
    “到了。”茵茵脸色发白,望着一扇窄门,她松开陶咏华的手,“我先进去跟孙仙娘说一声。”
    陶咏华有些不安,她觉得不对劲,可也只以为是这里的环境让她不安:“好,你快点出来。”
    苏茵点点头,她推门进去,又把门关上。
    窄小的一间屋子,窗前蒙了一块红布,白天这屋里也处处红光,茵茵轻声开口:“孙仙娘,我来了。”
    屋子里走出来个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太,她裹着一双小脚,看见茵茵就笑:“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人了?”
    苏茵一双泪眼,咬住嘴唇说不出话。
    孙仙娘心中了然,这种事,不是亲密的人一时也请不来:“别害怕,说不定瞧不上她。”
    瞧不上她,那就得自己去。
    孙仙娘笑了,在圆桌前摆坛,一面铜镜,一个香炉,两盘新鲜供果,三只瓷杯。杯里盛着茶、米、酒。
    最后她拿出一盘白米来:“行了,叫人进来吧。”
    陶咏华等在门外面,窗户被布蒙着,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又不敢高呼茵茵的名字,就这么踮脚想从门缝里看一眼。
    倏地头顶一盆水浇下来,陶咏华闪避不及,头发上衣虽没湿,但裙子全湿了,她“哎呀”一声。
    头顶窗前探个女人,看陶咏华一身洋装,是有钱人打扮,怕她要赔偿,立刻吊起眉毛:“叫什么叫,什么地方不好站你站在这里?”
    “你怎么这么说话!”陶咏华气坏了,水浇到她了,竟然连声道歉也没有。
    女人理也不理她,翻个白眼,“啪”一声关上了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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