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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子午 第36节

    崔熠和周祈都笑起来。
    崔熠问:“这便是你上回说的那个四门博士的宅子?”
    周祈也只是听手下人说的,并不曾亲来,但想来是的。
    “老叟倒是我道中人。买卖东西都用值多少酒衡量。”周祈笑道。苏州梨花白是名酒,又从江南远道运来,在京里每斗要十五贯钱。酒肆的所谓“一抬”,便是两斗,正好三万。这宅子可不就值二十抬梨花白吗?
    “还道这些教书的老叟都是迂腐的,谁知这般有趣。”崔熠道。
    不待周祈说什么,门吱嘎打开,走出一个老叟:“小子们说什么,我可听见了。”
    老叟身材矮胖矮胖的,穿件交领宽身灰布夹袍子,头秃,稀疏的头发揪在头顶,脸圆圆的,两条长眉略往下耷,嘴角却有笑纹,显得很是喜兴——哪怕此时故意瞪着人。
    周祈和崔熠笑着向老叟行礼道歉,称“小子无知嘴欠,老翁莫要见怪。”
    老叟是书斋里的官,并不认得他们,此时也不问他们身份,只问周祈:“女娃娃莫非也爱杯中物?”
    看老叟有趣,周祈笑道:“算不得很爱,却有梨花白,在老梨树下埋了三年了。”
    梨花白这酒不只贵,在京中还不好买,只几家大酒肆有,又时常断货。其出窖时便已有十五载,再加上这三年,便是十八年的老酒。
    四门博士冯公来了兴趣,想了想,笑问:“可要买屋?我这屋若卖给有十八年梨花白的,还能再便宜些。”
    周祈:“……”
    崔熠哈哈大笑。
    听说这冯公与隔壁曲公朋友相得几十载,时不常歌诗唱和什么的,并称“冯曲”,如今又一起至仕、一同返乡,这脾气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是怎么“相亲相爱”大半辈子的?
    对此二公,周祈颇觉有些神奇。
    崔熠却在旁边撺掇她:“老翁如此说,你就买了吧。你在外面有个窝儿,多方便。免得每次回去晚了,都得住旅社。”
    崔熠打蛇很会打七寸:“关键,上老谢那儿蹭饭多方便啊。他们家的炖羊肉、蒸鲈鱼、八宝鸭子、烧子鹅……”
    崔熠说得自己都想买了,“要不是我不好在外面住,哪轮得到你……”崔熠是千倾地里一根独苗,其祖母寿康长公主的心头肉,如何也不能另院别居。
    听崔熠报菜名的时候,周祈就已经动摇了,嘴上却还要矜持:“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崔熠睁大眼,“以后一块忙的时候多着呢,你们住得近,我让人来送信儿都方便些。”
    周祈抿抿嘴,看崔熠,希望他还能找到个稍微更像话一点的借口。
    崔熠看她,眼中明明白白的“我已经尽力了”。其实吧,就直说为了蹭饭,又怎么的?那传奇里的原六郎还为了吃正宗的手把羊肉,跑到安北都护府住了三年呢。
    冯公招呼周祈:“买不买的,进来看看!”又铁口直断,“我看你这女娃娃,与这宅子有缘。”
    东市算命卜卦一条街占中间位子的周道长:“……”
    这宅子比隔壁曲公的小一些,是个大两进,也不似隔壁住了一大家子,这里只住了冯公老夫妇并三四个奴仆,故而显得很宽敞。
    萧索也是有些萧索的。老叟诗里“丑话说到了前头”,周祈却觉得,这屋子远没有他说得那么糟。屋檐上的瓦是有些破了,但补一补也就是了;窗子是有些关不严实,也不是大毛病,兴庆宫干支卫驻所的窗户就没有不漏风的;至于因为人少懒于打扫,壁阴台阶生绿苔——这叫事儿吗?青苔多么苍绿可爱。
    周祈又尤其爱这院中几株桃杏树,“老翁,这是蟠桃,还是蜜桃?”
    “有蟠桃,也有蜜桃,都甜得很。隔壁老曲家院子里的桃树就是从这儿移走的,结出来的果子味儿就差一些,大约是水土异也。”冯公有些得意地道。
    周祈这会儿也觉得自己与这宅子八字甚合了,行了,就是它了!周祈拍板定下。
    冯公定要卖她五十五万,但需饶两坛梨花白。周祈一共就藏了两坛,颇有些舍不得,又算算自己的腊赐加年俸加月俸,“不瞒老翁说,我的钱够六十万……”
    冯公开始吹胡子瞪眼。
    周祈噗嗤笑了:“多大点儿事,送老翁一坛就是了。我算着,老翁与那坛梨花白也有缘!”
    冯公立刻眉开眼笑,让周祈随他进屋写书契。
    进了书房,见到四壁满架子的书,周祈才真正意识到,面前逗趣的老翁其实是个饱学的大儒。
    “不白要你的酒,我也送你些东西吧。吾家家贫,没旁的,倒是有些珍本善本,你挑上两册吧。”冯公笑道。
    周祈赶忙摆手,“不瞒老翁说,某一看书就睡觉,小时候被老师打过多少回手心儿。平生能读得进去的,就是传奇。”
    老翁看看这不学无术的,皱皱眉,思索片刻,“罢了,便宜你小子。”说着弯腰,从榻下拉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盖——
    看着那最上面的两卷《侠客宋九娘传》,周祈眼睛冒光,“莫非是全本?”
    老翁点头。
    这《侠客宋九娘传》是前朝的书了,周祈只见过残篇,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全本……
    崔熠也满脸笑,不单因为又有好看的传奇可看,也因为想着以后在老谢那儿吃完饭,再来周祈这儿打打牌,下下棋,看看书,鬼扯一番,哎呦,啧啧……
    二月二十日休沐,又是个适宜搬家移徙婚嫁开张的好日子。曲公早已带着家人回去故里,罗启他们也来这新居打扫收拾过,又陆陆续续搬过来好些东西,二十日这天,谢家人便把铺盖和日用也搬了过来,退了崇仁坊的房子。又安插收拾了半日,新家也便有了模样儿。
    看看日色将暮,谢庸对唐伯道:“今日晚了,又累,莫做饭了,我出去找食肆买些饭菜回来。”说着便走出门去。
    走不多远,谢庸停住。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邻家推门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陶罐。
    周祈也怔一下,啊?难道谢少卿他们已经搬过来了?没听见动静呢。
    谢庸看着她。
    周祈眯眼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谢少卿。”
    谢庸:“……”
    “莫不是去买菜买饭?”如所有热心邻居一般,周祈介绍:“这坊里,美味斋的酒菜好;佟家老店的汤饼胡饼索饼各种饼有名;赵家粥铺的粥是一绝,尤其瘦肉粥最好吃,不过他家不能堂食,你得自带家伙什儿去买。”说着,周祈抬抬她的罐子。
    谢庸:“……多谢。”
    周祈觉得,得知有自己这么个新邻居,谢少卿好像有点太“惊喜”了。
    第47章 一起买菜
    “买十个胡饼应该够吃了吧?还有菜和粥呢。”周祈问。
    谢庸点头。
    周祈从钱袋里拿钱, 佟家老店的老叟把饼用蒲叶包了, 又用细麻绳一捆,递给谢庸。谢庸接了拎着。
    往前走几步是卖炸货的小摊子。
    “来一斤炸蚕豆!”周祈招呼卖炸货的,又扭头对谢庸说,“炸蚕豆又香又酥,下酒顶好。我认得一个老书生,用一把炸蚕豆,能喝一角酒。”
    谢庸点头。
    周祈看看大盘子里的鱼和肉, “你这炸小鲫鱼还有炸肉圆子还酥吗?”
    卖炸货的笑道:“刚出锅的,小娘子不信,尝尝就是了。”说着拿个空盘, 用炸东西的铁箸子各夹了一个肉圆和一条小鲫鱼放进去。
    周祈接过盘子,让谢庸。
    谢庸摇头。
    周祈伸出拇指和食指拿起那肉圆子, 咬开,禁不住在嘴里翻个儿, 又哈哈地吹气, 这圆子里面还烫呢。
    谢庸低头,又扭头看向别处。
    周祈到底把那圆子咽了下去,吐一下舌头,挺好吃的,外酥里嫩,“刚炸的这点都要了吧。”
    周祈又吃那小鲫鱼,想不到鱼比肉圆子还好吃,刺儿都炸酥了, 却还留着鱼鲜味儿,“这个也要!”
    “好嘞!”卖炸货的用荷叶把肉圆、炸鱼、蚕豆包了,也都递给谢庸。
    周祈接着满大街地“收割”吃食,谢庸只默默拿着越来越多的东西跟着。
    经过一个只有一只大罐子的小摊儿,周祈又停住脚:“你爱吃辣的,我们买些方娘子的卤鸭脖、卤鸡脚、鸡翅膀吧。先炸后卤,加了花椒和茱萸,特别够味儿!”
    守摊子的娘子是个爱说话的,与周祈打招呼:“小娘子又来照顾买卖了。”又看谢庸,“呦,郎君陪着娘子一块儿来买菜,真是体贴。娘子好福气!为了这好福气,也要给小娘子挑两块最好的肉。小娘子看,这两只鸡翅膀怎么样?”
    周祈为了那两只格外肥硕的鸡翅膀,便没否认这“好福气”的话,反而笑眯眯地道:“多挑几个,鸭脖鸭头也要。”
    谢庸抿抿嘴,没说什么。
    一路走到“美味斋”,周祈很豪气地点了蒸鲈鱼、烤羊腿、烧鹅、烧蹄髈、海味烩菘菜、酿豆腐之类店里的招牌菜——然后付账的时候便发现钱袋里的钱不够了。
    店主人赔笑。
    周祈:“……”
    谢庸默默地把自己的钱袋递上。
    周祈不见外地接过,对店主人笑道:“那就再加几只腌螃蟹,要大个儿的。”
    店主人满脸笑:“小娘子真是行家!本店的腌蟹都是正经的广陵蟹,膏满肉肥。”
    这“广陵”来的螃蟹,帮谢庸的钱袋减了不少重。
    周祈嘱咐店主人尽快做好送过来,便与谢庸出了酒肆。
    周祈道:“酒就不用买了,我那里还有一坛十八年的梨花白,若不是冯公说起,我都忘了。我送给那老叟一坛,这一坛这回正好拿出来喝。”其实周祈刚才就有点纳罕,明明只是领着谢少卿告诉他这坊里的买卖吃食,怎么就变成一块吃饭了呢?
    想想自己空了的钱袋儿,周祈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古道热肠”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吃了谢少卿家那么些好东西,他新搬来,是应该给他温居。关键,这梨花白是应该请唐伯一道儿喝。
    周祈到底绕到佟家老店买了一罐子清清淡淡的杂米粥,晚间吃这么些肉,正合喝这个清口。
    周祈拎着粥,谢庸拎着街头买的各样杂和吃食,一块往回走。
    正是日暮时分,刚关坊门,坊里还很热闹,有骑马挑担的,在关门最后一刻赶了回来;有三五一群士子打扮的,约莫是一道去喝酒;有老叟负着手在街上闲逛,估计是已经吃过暮食的;也有像谢庸周祈一样拎着吃食往家走的。
    谢庸看看前面不远处的小夫妻,郎君手里也拿着蒲叶包的饼,另一只手拎着一坛酱菜,一条鲜鱼,旁边的小娘子,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夫妻两个一边走,一边说话。那郎君不知说了句什么,娘子娇嗔地拧郎君胳膊。
    谢庸别开眼。
    周祈却被别的占住了眼。她指指右手边儿的书肆:“这书肆在外面看门脸儿小,里面挺宽敞,书也新,也齐全,不比东西市的书肆差。”
    谢庸扭头看,那书肆门口立着牌子,上书:“历年考题、经文注疏、各家法帖、名流诗集、最新传奇。”
    恰那店伙计还在门口儿招徕:“最新的传奇,《隐娘幽梦》《昆仑三侠传》《鬼灯桃花面》《狐三娘》,卖完无补,卖完无补啊。”
    周祈脚步便有些踌躇。
    谢庸正色道:“倒确实没来过这家书肆,一起去看看吧。”
    周祈弯起眼睛。
    谢庸往里面去,周祈只站在门口看摆在最外面那些传奇。
    周祈先拿那本《昆仑三侠传》,展开略看一下,说的是侠客们行侠仗义的事,很合周祈的心意,周祈把这本夹在腋下,又看《鬼灯桃花面》。没想到更好!说的都是各种怪闻奇谈,神神鬼鬼的,周祈最爱这种。周祈兴趣越发浓起来,又拿起那本《狐三娘》,随意展开,“那狐三娘最通采补之道,饶这赵生年轻力壮……”
    哦呵!采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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