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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子午 第45节

    传奇上时常有美人坠楼坠台,一个白衣侠客飞起接住的场景,那写传奇的还总要写他们四目相对、衣袂翻飞,周围又总有花树之类,此时也要应景儿地落英缤纷。
    这里倒是有花树,但今年倒春寒,杏树才打花苞,长得且结实呢,“落英缤纷”是不能了;自己倒也勉强能充个侠客,可穿的却不是白衣,为了干活方便不怕脏,特意套了件旧藏蓝胡服;要说唯一与传奇里搭边儿的就是美人儿了。
    周祈抬头看树上身长八尺的“美人儿”。
    谢庸攀着墙头儿,略用力,便稳稳地上了墙,又几步走过院墙,上了屋顶。
    周祈:“……”看这矫健的样子,约莫小时候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啊。
    周祈略失落地把手背到身后。
    罗启进了院子,见自家阿郎已经麻利地上了屋顶,便二话不说打水拌灰泥。
    周祈接着蝎蝎螫螫,提着手里装灰泥的小桶:“我给你送上去。”
    “拴绳子,把绳扔上来。”看看被周祈揭瓦片揭得豁豁牙牙、窟窿眼睛的屋顶,谢庸道。
    听出两分嫌弃之意,周祈皱皱鼻子,这屋顶的瓦固然不好补,揭其实也不好揭,有那么三块五块、七块八块,或者十几块揭掉了下面的灰泥其实情有可原……
    周祈甩起绳子,扔上屋顶,绳子稳稳地落在谢庸身边。
    谢庸看她一眼,周祈得意一笑,这可是跟小崔玩套马练出来的绝技。看她那样子,谢庸到底禁不住笑了。
    在旁边拌灰泥的罗启赶忙低下头,觉得刚才那相视一笑很应该跟唐伯报一报,以安老翁之心。
    拌完灰泥的罗启到底也上了房,帮着把灰泥、新瓦吊上去,把旧的破碎瓦片吊下来,谢庸专心抹泥铺瓦,周祈则支应着下边儿。
    隔壁院子里,唐伯在择菜、和面的空档儿来西跨院看一眼房顶上低头干活的谢庸,又乐呵呵地走了。跟他一起来到西跨院的肥猫胐胐却没走,蹲在墙下喵喵地叫。
    周祈听见了,笑问:“它莫不是也要上墙吧?”
    “它怕高。”谢庸道。
    周祈:“……真是只恬静的猫啊。”
    胐胐:“喵——”许是听出了周祈的揶揄之意,胐胐轻甩尾巴,接着回主院廊下趴着晒太阳去了。
    其实被风刮坏的地方不算大,半个时辰也就修好了,谢庸又在屋顶走一圈,把别的三五处碎瓦和有蚂巢处都修补了,才招呼罗启收工。
    罗启站在屋顶感慨:“想不到阿郎还有这般本事。”
    让他说得,周祈好奇起来,蹿上屋顶去看。那原本破了的一片已经平平整整地铺好了瓦,瓦片错缝整整齐齐,似尺子量过一般,比原先圬工铺得还要平整一些。
    周祈还能说什么?才子们,大概便是这般博学多才、深不可测吧?
    周祈直接从屋顶跳下来,罗启拎着装有铲子抹子的小桶也从屋顶跳下来。
    见阿郎没跳下来,罗启回头看。
    谢庸走到墙头上,轻扶枝干,从墙头踩上树杈,又稳稳地踏在鼓凳上,然后风姿颀然地走了下来。
    罗启:“……”
    周祈很狗腿地上前施礼道谢,又亲自端了水盆、拿过澡豆来:“今日真是多谢谢少卿了。”
    谢庸“嗯”一声,接过澡豆搓手,在水盆里洗一洗。周祈看那水还不清澈,又赶忙去偏院小井打了一盆来。谢庸洗过,周祈又奉上巾帕。
    谢庸略满意地道声谢。
    罗启不用周祈伺候,自端着盆、拿着澡豆去水井边。
    周祈招呼谢庸:“谢少卿请去堂上坐,喝盏茶。”
    谢庸摇头:“估计今日唐伯蒸玉尖面,你一会儿去吃。”
    周祈笑起来,真好,嘿嘿!这种帮干活还请吃饭的邻居,上哪儿寻去?
    谢庸却突然轻皱眉头:“为何这边儿的杏树都打了花苞儿,敝宅的杏树却没有?”
    周祈越发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冯公果然是个实诚老叟!
    虽然人家刚帮自己干完活儿,自己就这样嘚瑟有些不合适,但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有的嘚瑟的时候不嘚瑟,周祈觉得更不合适:“据说,只是据说啊,这边院子里的桃杏树不只开花比府上的要早一点儿,回头结的果实,也更甜一点儿。”
    谢庸看着周祈得意的嘴脸,淡淡地道:“嗯。”便负着手走了。
    周祈到底有良心,在谢家吃玉尖面的时候,把家里的果子许出大半儿去:“唐伯会做桃子酱?甚好,甚好!据说我那院子里的果子格外甜,唐伯随意去摘,你们吃剩的就做酱。”
    周祈不是只说漂亮话的人,当下拿出钥匙,递给唐伯一把。
    唐伯笑着,极不客气地收下:“到时候给周将军用蛋、奶、桃子酱蒸糕吃,又松软,又香甜。原先我们县学后面山上有好些桃树,山桃不大甜,做了酱,酵过以后,味儿却甚好,蒸了糕,县学的先生、学子都爱吃,郭明府也喜欢,就连大郎这不嗜甜的,都爱。”
    听这意思,谢少卿上的是官学,而唐伯原来是官学庖厨?周祈又想起谢庸说的小时候家贫吃不上几顿肉来……谢少卿这身世,跟开始自己想的,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周祈笑嘻嘻地咬一口韭菜五花肉玉尖面,汤汁子瞬时流了出来,周祈赶忙一吸,又鲜又烫。
    “小心烫!”唐伯笑道,“这小笼出尖馒头是要汤汁多才好吃的。如今开了春,用新韭菜和五花肉做,又放了些虾仁提鲜,正好应季。但到底不如蟹黄的,等秋天,给周将军做蟹黄的吃。”
    周祈猛点头。
    唐伯又让:“周将军尝尝这蒜泥肘花?这拌菠菜也正应季,和那韭菜一样,都是盖着草苫子长的新菜。还有这炸小酥鲫鱼,买回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呢,新鲜得很……”
    干了半上午活儿的谢庸默默吃饭。
    第58章 小谢少卿
    那一夜东风后, 天一下子和暖了, 不过一两日,周祈院子里几树杏树的花儿开了大半,一枝枝一簇簇,粉嫩嫩的,竟显出几分热闹来。
    此时午后的阳光透过花朵洒在树下铺着的大胡毯上。这毯子不是宣州毯那样的金贵东西,是胡人用驼毛、羊毛捻成粗线编的,虽不柔顺却很厚实。
    毯上放一张大方案, 案上放着陶壶、杯盏,壶里是从外面买的糖乳茶,还隐隐冒着热气儿, 旁边又有攒盘,里面放着杏脯、梅干、梨糖、牛乳饼之类小零嘴儿, 有的是周祈存货,有的是刚才周祈在卖乳茶的店里一块买的。
    忙中偷闲、春日“赏花”的周、崔二人, 各盘踞案的一边, 一个脸上贴着几条纸条儿,皱眉皱眼,想着怎么死地求生,另一个嘴角噙笑,气定神闲。
    崔熠笑道:“阿周啊,要不你去洗个手,摸摸香囊,我们重新来过?” 崔熠也觉得奇怪, 阿周这牌技数年如一日地不长进也就罢了,为何牌运也每每这么差?
    周祈是个牌技差但脾气硬的,自摸一张:“不!我觉得这一局我还能再苟一阵子!”
    崔熠哈哈地笑起来。
    两人又一边打牌一边聊天儿。
    明日就是上巳节,又是个一年一度士庶男女倾城出动的热闹日子,也是个让禁军、京兆府头疼的日子。
    好在上巳节只有一天,又好在是在白天过节,比上元三日放夜要好得多。
    而且今年上元节过完,郑府尹听从谢少卿建议,上表请求招募义勇,节庆日时在坊内及人流聚集地巡视,并张贴治安布告,令坊丁宣扬传布。周祈也去蒋大将军那里禀告了一回。朝中几位相公也觉得主意不错,这奏表也便允了。
    义勇招募的事颇为顺利。这个不用练兵,不耽误平时工夫,只大节庆的时候聚集,又是为了维护自己家人友邻,多少还可以得一点官府补贴,故而报名者不少。
    便是“节庆教化”的事,也有模有样。早半个月前,各坊门口就贴了布告,告诉百姓上巳节出门要锁门闭户,出门少扎堆儿,不要挤踏推搡,女子不要单独出行之类,后面还有专门警告有心作恶者的条款,都写得挺通俗易懂,甚至还透着那么点“有趣”,也很朗朗上口,便于传诵,不似以往京兆府的布告那般板着面孔,堂皇却难懂。
    有这些安排,再按照往年的办法布防,也就差不多了。布防这种事,崔熠、周祈早几日就在做,又都是做熟的,真临近过节了,此时倒闲了下来。
    周祈与崔熠夸赞郑府尹这回办事办得好,尤其那布告,简直改了门庭。
    崔熠笑道:“看不出来吧?这主要都是老谢的手笔。”
    周祈惊奇。
    崔熠颇维护谢庸:“老谢虽爱装一点,其实是个有趣的。”
    周祈笑了:“我不是觉得谢少卿无趣。像谢少卿这种,外表看着深沉内敛得很,内里往往不只有趣,保不齐还很——”周祈琢磨措辞。
    崔熠想了想,道:“风骚?”
    周祈以拳击掌,小崔说话总是这么既俗且精。
    崔熠得意一笑。
    周祈亦笑。
    两人背后一块埋汰朋友,半点心虚都没有。
    谢庸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一起来串门儿的肥猫胐胐。
    见二人傻笑,谢庸随口问:“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崔熠笑道:“夸你呢。”
    谢庸便知道他们笑无好笑,不理他们,坐在给自己留出的案边。胐胐亦颇有其主人风度地坐在毯子上,小眼神如果不往案上飘,几乎可以算是庄严了。
    哎呦,实在太可爱逗趣了!
    周祈从攒盘里拿一块牛乳饼放在手心儿,胐胐优雅地走过来,闻一闻,吃起来。
    周祈喂胐胐的时候多,如今很知道可喂什么不可喂什么,只喂一块便罢了手。胐胐吃完,很自然地爬上她的膝头,把头搁在周祈拿牌的胳膊上,蹭一蹭,闭上了眼睛。
    周祈张嘴,惊喜来得太突然!这是头一回胐胐主动让自己抱。
    最难辜负美猫恩,周祈把牌换个手,到底不方便:“谢少卿,帮着打这半把?你看我这……”她脸上神情半是求肯,半是显摆。
    谢庸看看周祈,又看看胐胐,到底点头,接过周祈的牌来。
    周祈便笑眯眯地专心撸起猫来。
    接了周祈牌的谢庸却皱起眉,不禁又看看那位周将军,有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把牌打成这德行。
    周祈极大方:“没事,输了算我的。”想想让外表深沉内敛内里不知道风骚不风骚的谢少卿往脸上贴纸条也不大可能。
    周祈又看怀里的猫,物随其主,但胐胐的假庄严,怎么就这么可爱?
    周祈挠挠它的下巴,胐胐咕噜一声,并不睁眼,只蹭蹭周祈胸口。
    周祈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心里的不情之请不免就又冒了芽儿:“谢少卿,让胐胐在我家做两天客?”
    正帮周祈收拾残局的谢庸淡淡地道:“不行。”
    周祈幽怨地叹一口气:“我们明明是两厢情愿的……铁石心肠!”口气一如被她棒打鸳鸯的小娘子。
    谢庸动作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打牌。
    既然不能长相守,周祈对胐胐自然是能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又用鼻子凑在它身上,胐胐身上的味道很特别,有点旧书的味儿,与周祈买的那些二手传奇味道类似,又不全一样,还有点刚出锅的蒸饼味儿,那种淡淡的麦子面的甜香气,又有点这春天杏花的味儿……
    崔熠微皱眉,一样的牌,怎么到了老谢手里,就格外难收拾……这一局不会要输吧?
    谢庸抬眼,恰看到周祈一脸沉醉,手微抖,一张牌掉在案上。
    “哈?”崔熠大笑,“落牌无悔!老谢你这回输定了!”
    谢庸抿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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