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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58节

    戚炳瑜按着喉咙,嘶哑地喊着,却没人听她的。
    少年赤红的双眼中满是杀意,手掌用力掐着兄长的脖子,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让你死!”
    比他高了半头的戚炳轩提膝疾撞,反将他扑倒,不留余力地凶猛地揍他。
    白刃寒光一闪。
    匕首横掠,划开戚炳轩冬日厚厚的衣袍,血花从他右臂喷出。
    戚炳靖大口喘息着,手中的刀尖顶在戚炳轩的下颌处,脸上被血珠溅到,表情显得分外狰狞。
    “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让你死。”
    ……
    三人被闻声赶来的侍卫拿住,直接送去崇德殿,叫皇帝判后发落。
    凶器落在殿砖上,匕刃上仍然带着未干的血迹。
    戚炳靖跪着,垂首,听戚炳轩声嘶力竭的控诉,听戚炳瑜义正言辞的分辩,自始至终不发一辞。
    末了,皇帝点了他的名,问道:“何故以凶器伤人?”
    他叩首,低声回答道:“大皇兄伤皇姊。”
    戚炳轩在侧,闻之怒道:“父皇!宫中何时有过皇子打架几出人命的事?!若传出去,戚氏脸面何在!”
    皇帝看向他,沉声喝道:“你也知道要维护戚氏的脸面?!”
    戚炳轩默然,少顷,又昂首强称道:“儿臣受此血伤,竟没理可循么?!四弟犯此大错,父皇若不严惩,何以戒其余弟弟们!四弟性子生烈,若继续留他在宫中,必将惹出大祸来!”
    皇帝不言,重新将目光投向跪着的戚炳靖。
    少年脸色冰冷,虽有屈意,却仍显倔强。他对上皇帝的目光,不辩,不求,漠然以待发落。
    这一份漠然如同油泼滚水,令皇帝脸色重重一变。
    而他既睹皇帝的脸色,当下又伏地叩首,低声道:“儿臣有过,任凭父皇惩戒,绝不心怀怨恚。”
    ……
    三个月后,戚炳靖年满十六,奉诏远赴西境戍军。
    宫中知悉此事内情的人屈指可数。圣意既定,无人敢谏,无人敢劝。
    他离宫的那一日,文乙替皇帝来送他出城。
    昭德门内,他勒止坐骑,回首一望。远处皇城朱墙依稀可见,积雪已融,春枝冒头,翠翠纷纷。
    文乙无声地对他行过大礼。
    他在马上一揖,道:“文总管。我走了。”
    他的目光洒在这这一片盎然春色中,然而眼中所见,却仍是那一场寒风骤雪。
    ……
    风雪之中,他问:“当年若非皇姊求宁妃收养我,我的命早已没了……父皇这些年来在人前对我的好,全是给宁妃和朱家看的,是不是?”
    文乙道:“四殿下,您自幼聪睿,天分过人,又何尝不是宁妃娘娘在宫中的指望?”
    他扯了一下被冻得僵硬的嘴角。
    当年的宁妃,什么都有,唯独缺一个儿子。宁妃能对他视若己出,是因见他天资出众,盼着将来或能靠此博得圣眷,让他成为她及朱家在这宫中长久的倚靠。
    而宁妃既收养了他,在过去这些年中,父皇自然不能压他,不能杀他。压他,就是压朱家的脸面。杀他,就是杀朱家的威势。
    他能活到今时今日。
    竟是因这般阴差阳错的缘由。竟是这般的讽刺。
    然今朱绪已死,朱家在朝中势不如前,连大皇兄都敢泼他一身污水,不就是因看见宁妃在宫中亦已失势了么?
    宁妃不知他的身世。长宁不知他的身世。大皇兄亦不知他的身世。
    可父皇知。
    他的心一径沉下去,“文总管,如今在这宫中,我还能靠谁保命?父皇今时已不必再顾忌朱家,我还有活路么?”
    文乙叹了口气,道:“四殿下。陛下虽为帝王,但陛下亦是人。当年殿下年幼,陛下亦在盛年……可这十年过去,陛下对殿下岂能毫无父子之情?况今陛下其余诸子皆极平庸,唯殿下文武拔萃,陛下亦多有难舍之意。”
    文乙停了停,又道:“陛下欲杀,却不忍杀。然若不杀,却怕殿下有朝一日自知身世,局面必将难以收拾。大殿下此番以身世之名污殿下,恰是触到了陛下逆鳞。若此事一旦传到殿下耳中,令殿下自己生疑,那殿下的命必是保不住了。
    “四殿下如今之策,唯有先行避难。趁陛下尚有不忍之意,早早远离皇城,不与诸兄弟们争宠御前。至于保命之长策,唯有一条,四殿下智略过人,不必小臣多说。
    “陛下近年来年岁越大,心越多疑。四殿下若决计避难,绝不可自去请旨出宫,以免陛下生疑。殿下须得用个不叫旁人起疑的法子才是。”
    他听罢,无言了许久。
    眼中的水雾复又被冻结成冰,刺得他眼眶裂痛。
    又隔了许久,他沉了沉头颅,道:
    “好。
    “我走。”
    第53章 伍拾叁
    翌日晨,宫中递来消息,说桓王、睿王听闻鄂王抵京入宮,旋自郊外猎营归城还宮。皇帝遂起了兴致,召几位叔王诣南御苑射弓,再就御苑内赐宴;又吩咐,从能射之武臣及侍卫中择人伴射。鄂王以周怿善射,专命人来大长公主府上传他前去伴驾。
    戚炳瑜听人禀了此事,问说:“大平英王可也随行?”
    来人答说:“王爷说英王殿下昨夜睡得少,今日就让她在宫里歇着。早起时也没惊扰她,只吩咐奴婢们好生伺候着。”
    戚炳瑜颔首以示知晓,将人遣退。过了会儿,她嘱咐在身边伺候的人:“请周将军自去府库中挑上一柄称手的弓。”
    待早膳用罢,婢女来请戚炳瑜穿戴,又安排车驾,照正旦朝会前的日程出府赴相台寺烧香。
    外头天晴,冬日阳光如细薄的金片,悠悠荡荡地往下掉落。
    周怿将这些金片毫不怜惜地踩进雪地里头,靴底发出干擦擦的声音。他一抬脸,就撞上同样正要出府的戚炳瑜。
    二人对视,又各自错开目光。
    周怿手里拧着马缰,没动。等戚炳瑜及侍婢先上了车后,他才跃上马背。
    谁料马车不走。
    一短阵儿后,像是车中的人终于愿意放下骄傲,那车帘被人轻轻打起。戚炳瑜的侧颜在金片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贵不可触,她道:“今日诸王相会,你须得规劝着鄂王些,莫要纵他又惹出什么祸来。”
    “纵”这个字,周怿自问没资格领。他知道她这话是留了余地,那本该说出口的,其实应该是“助”。
    周怿没答没应,沉默地磕了磕马腹,调头往和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车里的人终究是没忍住,伸颈往外望了一眼,却只剩他一个背影。飘在她脸上的金片纷纷落下去,阴影重新盖上她的面容。
    侍婢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
    “殿下,时辰不早了。”侍婢一面催促着,一面将裹得厚厚实实的她扶上辇。
    没下雪,比下雪的日子更冷,寒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面钻。
    建初十三年的皇帝生辰,正逢南面用兵。从四月一直打到十一月,战事还没个消停的迹象。大军攻豫州城三月不下,又自东西两面调兵驰援。南面战事未靖,皇帝叫减生辰排场,除了在宫中赐一顿大宴之外,其余规矩一律削减。
    辇乘经过宣佑门时,戚炳瑜的眼皮抬了抬,略略一扬厚重的衣袖,指着跪在宫门处的一人,问:“那人是谁?”
    男人身着低阶边军武官的甲衣,根本不该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内侍立刻疾步去打听,又疾步回来,回话道:“当值的侍卫答说,这人是四殿下自军前派来的,奉命替四殿下进京献寿礼给陛下。陛下听禀,只叫人在宫门处跪着等,并没说何时宣见。”
    戚炳瑜蹙着眉,将下巴尖压入厚绒衣领,示意继续前进,跟上前面的母妃。
    皇帝生辰,不诏四皇子归京,四皇子却不敢不派人进奉孝意。皇帝没说何时宣见,是因根本不会宣见。皇帝叫人跪在此处,是要叫所有往来之人都瞧见,四皇子的人,只配跪在此处等。
    大宴前后近三个时辰。待宴散后,戚炳瑜先送母妃还宮,然后又命人重新抬辇回宣佑门。
    男人果然还在宫门处跪着。
    天边日轮西沉,边缘乌蒙蒙一圈,融入将升之夜幕。
    戚炳瑜下辇,撇下随侍诸人,独自走近男人。
    她问:“你是我四弟派来的?叫什么名字?”
    “周怿。”
    竟是一个连她是谁都分辨不出、连一个“臣”字都不知道该说的粗人。
    她又道:“抬起头来。”
    周怿抬起头,看向她。
    戚炳瑜怔住了。
    男人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他这沉默的一眼,如同狂风呼啸过境,将她前二十四年在心中积存的所有其他男人的痕迹横扫一空。
    他就如此突兀而轻易地撞进她的心口。
    “你……”
    她张了张嘴,她以为她出声了,可她竟没有。
    周怿仍然跪着,沉默着,看着她,等她发话。
    戚炳瑜的小半张脸被压在厚重的衣物中,其余露出在外面的,很快泛出红意。面对男人,她从不知自己能有如此不知该如何进退的一刻,她也从不知自己能有如此矫情多虑的一刻。
    她几乎要丧失主仪,折损皇室威严。
    周怿久不闻她出声,皱了皱眉,重新将目光落下去。
    他的这一举动立刻解了她的困境。
    戚炳瑜寻回冷静,问道:“你是头一回进京?”
    “是。”
    “我四弟派你进京,没同你交代入宫的规矩?”
    “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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