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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色 第60节

    这一路自府中往未央宫去,阿姝端坐在车中,低眉垂首,双拳攥紧,始终惴惴。重生这一世,因种种缘由,不论是上一次至长安,还是出嫁时,她都还未曾见过章后、少帝乃至耿允,此时忽要入宫,毫无准备,实在不安。
    “可是心中有些忐忑?”刘徇方才便察出她的异样,待二人独处时,便伸手去将她掩在袖口中
    那两只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握住,凑到唇边吻了吻,低头端详她因用力而泛白的骨节,道,“不必担忧。”
    阿姝深吸一口气,垂下的脑袋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流转过去,望着他仍如往常一样,面目带笑,风度和煦,丝毫没有慌乱的模样,不由也试着静下心来,局促的冲他笑了笑。
    刘徇伸手抚了抚她粉白的面颊,在那两朵笑靥边停留片刻,忍不住凑近去吻。
    阿姝面红耳赤,最有扭动着脑袋,伸手要推,羞涩道:“别,好容易收拾好的妆发。”
    刘徇有意逗弄,并不退开,只是手上动作格外小心,并不触碰她梳拢的发髻与平整的衣物:“哪儿来的妆?我妇貌美,不施粉黛便能令旁人黯然失色。”
    阿姝虽羞涩难挡,却也因他这一番没边的调笑全然松懈下来,越发挺直腰背,正色怒道:“夫君,不可这样没正形。”
    刘徇仔细端详她,见她方才攥拳的手已然松开,眸中的惶惑之色也尽退去,这次缓缓收了手,道:“你这般模样最好。凡事有我在,你只紧跟着我便好了。”
    长安城中有宫殿颇多,然如今仍在用的,不过长乐与未央二宫。
    长乐宫在东,为太后所居,未央宫在西,为天子居所。然目下天子年幼,除偶有重要大事时居未央宫外,其余时候都与太后同居长乐宫。而这两座宫殿之间,除隔了贯穿全城的章台街外,还有一座昔日的丞相府,如今的大司马府。
    马车于宫门处停下,便有小黄门小跑着来迎,将二人引至未央宫中正中的前殿。前殿位于龙首山丘之上,乃未央宫中最高之建筑,巍峨高耸,气魄煌煌,一级级攀爬而上,可俯瞰四周景胜。
    阿姝与刘徇并肩而行,并无闲情赏景,好容易至殿外,那小黄门方令二人稍候,入内通报。
    不多时,大门洞开,数十宫人自内鱼贯而出,列于两侧,低眉躬身道:“陛下请大王与王后入内一见。”
    刘徇眸中闪过阴郁,却面不改色,信步而入,阿姝不由捏了捏衣角,尽力的挺直脊背,目色从容,紧跟在他身后入内。
    大殿布局与长乐宫大同小异,虽门窗敞开,有日光透入,光明而敞亮,可高座上那一对母子,华服美饰,居高临下,却一下教阿姝想起梦境中,于长乐宫中命丧箭雨的那一幕。
    她尚未行拜礼,脚下便一个趔趄,险些软倒。身前不过一步之遥的刘徇仿佛有所觉一般,悄悄伸出手来,稳稳当当将她扶住。
    他握着阿姝的那只大掌温热而宽厚,强劲而有力,教她原本涣散恍惚的心神一下聚拢。
    二人拜下,一呼陛下长乐未央,再呼太后长乐无极。
    殿中一时有片刻静默,高座上二人皆未出声,仿佛是有意拖延一般,刘徇与阿姝也未起身。
    少帝刘显头顶通天冠,身披玄色深衣,面色苍白,身形瘦小,一双不甚有神的眼睛里,虽还清澈,却透着难掩的怯懦。他垂目望着殿中二人,面上有一瞬喜色,然转瞬便淹没,小心翼翼侧目望着一旁的章后,等着她发话。
    一旁的章后一身赤袍并黄带,腰间饰玉,发间饰金,面目虽有细微皱纹,现年岁痕迹,然眉目瑰丽,发肤光洁,保养得宜,年近四十,诞二子女,非但未有苍老之色,反而更显成熟风韵,耀眼夺目。
    然她一双美眸中,自底下低首那二人身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那抹纤弱婀娜的身影上,未见一丝欣喜,反而有难以克制的复杂嫉妒之色。
    不愧是她的女儿,不负盛名,得见真人,竟比帛画上更美几分,就连年轻时自负美貌的她,都要自叹不如了。
    这般女子,当年若非因那一句谶语,嫁给刘徇着实有些浪费了。
    章后心中正思绪纷乱,一时未作反应,好半晌,忽然感到身旁的皇帝伸手轻扯她衣袖,低唤“母后”,方回过神来,纤细黛眉一扬,冲小皇帝勾了勾唇角。
    刘显似是得了应允,苍白孱弱的面上忽然多了生动的喜悦,一下自案后起身,拖着满身的宽袍大袖,自阶上步下,亲至底下二人面前,眼看就要伸手去扶,却像想起了什么,目露怯意,迟疑不动。
    章后见状不由蹙眉,以手掩唇,轻咳一声。
    那声响一下将刘显惊醒,令他瑟缩一下,大着胆子颤巍巍先将刘徇扶起,胆怯嗫嚅道:“萧王这二年来替朕平定叛乱,功劳颇高,不必拘礼,快快请起。”
    刘徇照旧笑着,谦和有礼,顺着小皇帝的手起身,摇头作愧疚状道:“本都是臣分内应当,陛下谬赞。”
    刘显仓促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转身便弯腰去扶阿姝。这一回,他手上未颤,苍白面上甚至露出腼腆的笑容,待阿姝一抬头,便笑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极低的唤了声“阿姊”。
    阿姝闻声,缓缓直起的身子忽然一愣,低垂的目光望向眼前不过十一岁的少年,那一张苍白面上,掩饰不住的清澈笑容,仿佛一根细小银针,在她心口扎出个洞,蓦地一疼,疼得她扯出个难看的笑来。
    刘显却丝毫未觉,笑得面上苍白之色都去了一半,直到背后又传来一声轻咳,方一下收敛笑意,又恢复作肃然而怯懦的模样,低垂着脑袋转身步回座上。
    章后美目自他面上一扫而过,方换上一脸笑意,道:“萧王和王后都入座吧。”
    宫人们应声将早已备好的坐榻搬来,由二人落座。
    “原本萧王自信都一路行来,才入长安安置,应当已疲累,我不该再请尔等入宫中。然实在想念我这女儿,多年未见,总要解一解我这做母亲的思念之情。”章后说着,作慈母状,冲阿姝笑道,“听闻萧王对阿姝十分宠爱,处处护着,我十分感激。”
    阿姝望着她这幅伪善的模样,心中一阵战栗,背后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浑身按捺不住的抖了抖,僵硬笑着,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前世便是被章后这副时不时的伪善垂怜模样迷了心神,才一次一次的相信她,如今重来,绝不能再被她欺骗。
    刘徇压住心中愤怒,侧目望一眼阿姝,笑道;“太后谬赞,阿姝乃臣主动求娶之妻,夫妻本为一体,本就该相敬如宾。”
    章后原本将人唤来,便是趁着耿允还未动作,抢先一步来试探刘徇对阿姝的心意是否为真。她如今与耿允已有隔阂,正急着暗中笼络势力,刘徇此人堪驱使。奈何她先前却杀了刘徜,如今后悔不迭,只得对刘徇一面提防,一面又想办法拉拢。
    她眯眼仔细瞧这二人,道:“你能这样想,甚好。陛下与你本就同为刘姓宗亲,如今你娶了阿姝,更与我母子算一家人了,我知萧王有才有勇,往后还请多提点陛下,好教他能早日理政。”
    刘显年纪尚小,不能亲政,朝中由耿允独揽大权,太后也说不上话。然若就此下去,再过数年,皇帝到了亲政的年纪,耿允为保留权柄,兴许会效仿前人,废帝立幼。
    刘徇自然听懂了章后的拉拢之意,却并不理会,只滴水不漏道:“太后言重,我本就一心向汉,有没有阿姝,都绝无二心。至于朝政一事,徇自认资历尚浅,才不堪任,不敢谈‘提点’一事,一切还是由大司马定夺为好。”
    章后一番示好却无半点回应,精致端庄的面容顿时僵硬,勉强笑道:“萧王的衷心,我从未怀疑过,不过你既娶了阿姝,亲疏有别——”
    她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熟悉的嗓音:“太后,何以言亲疏有别?”
    那声音低沉浑厚,透着常年身居高位,大权独揽,肆无忌惮的摄人气势,令阿姝不住的颤抖。
    只见大司马耿允在小黄门指引下,未经通报,便毫无顾忌的大步入内,此刻正一脸冷然的望着座上的太后与皇帝,仿佛等着他们解释一般。
    耿允祖上出过两位位列三公,三位位列九卿,是当之无愧的累世官宦的公卿世家。他年轻时因气度风流,轩昂倜傥而为许多人预言不凡,如今年近不惑,清俊不再,却仍是面阔体遒,挺拔英武,除却惯常的威压外,自有一股成熟气度,令人过目难忘。
    章后不想被他听到自己的话,忙尴尬笑着强作解释道:“我方才正与萧王说起,既娶了我的女儿,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亲疏有别,该与大司马协力,共同辅佐陛下。”
    耿允那一双眼,自入殿中,便已被坐在刘徇身旁的阿姝吸引住。
    章后之言,他恍若未闻,只顾久久凝视阿姝,目光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觊觎掠夺之意。
    阿姝被他瞧得越发不安,恍惚想起前世梦境中,在耿允府中为夫人的那两年,一阵烦乱恐慌。
    耿允好娇柔美色,妻妾颇多,因她是太后女,方废去正妻,以她为正室夫人。许是因独爱她美貌,成婚后,他单独为她造一座府邸,非但不许旁的妻妾踏足,更令她困于方寸之间,轻易不得与人来往。那两年,她也算过得衣食富足,清闲幽静,只是寂寞难捱,最后更下场凄惨,着实不愿再回想。
    她不由悄悄向刘徇身后躲了躲。
    刘徇心有不悦,悄悄捏一把阿姝的手,面不改色起身,一下阻在她面前,挡下他的视线,笑道:“太后所言不错,只是徇无才无德,不敢与大司马相提并论。”
    耿允仿佛这才注意到刘徇,上下打量他片刻,缓缓收回视线,未等小皇帝开口,便挥手命宫人搬来坐榻,直接坐下,警告似的以余光望着章后,冷笑道:“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只怕,有些人并不这样想。”
    说罢,他竟以犀利目光直接看向高座上的章后与少帝。章后倒还能忍耐,小皇帝却已被他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默默的低下头,再不敢与他对视。
    耿允见皇帝这副模样,仿佛也很瞧不上,鼻腔中哼一声,方坐着略一拱手道:“陛下,太后,今日臣入宫中,便是有一事禀报。”
    “幽州五郡边境,匈奴与乌桓开战,战事激烈,乌桓有败退之相,幽州护乌桓校尉之奏疏今日才至长安,恳请发兵支援乌桓,共抗乌桓。还请太后与陛下定夺。”
    他心中实则已有打算,此时一问,不过作表面工夫罢了。章后自然知晓,勉强笑道:“军政大事,我一妇人,哪里懂得?大司马自行决断便好。”
    小皇帝亦低着头战战兢兢道:“朕亦听从大司马决断。”
    耿允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并无意外,反而斥责小皇帝道:“陛下已然十一,读书多年,该有自己的主张,如何能只由臣决断?”
    此话一出,他仿佛当真是个受先帝临危托孤,一心向汉的衷心臣子一般,说得小皇帝越发惶惶不安,抖着唇道:“大司马教训的是。”
    耿允这才满意,转问刘徇:“朝中总有人说我独断专行,恰萧王在此,我不妨一问,此事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试试能不能多更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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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帛画
    一时数人目光皆聚刘徇。
    刘徇沉吟未语, 仿佛用心思忖。未待他出言,小皇帝刘显却霍然自上座立起, 苍白面上露出胆怯, 觑着耿允道:“此事便由大司马与母后定夺,萧王亦可在旁为佐。朕……”不过这一句话, 已说得他身形摇晃,气势萎靡,“朕疲乏, 要稍歇片刻。”
    耿允那张不怒自威的面上显有不愉,然未开言,又见小皇帝步履凌乱的自阶上步下就要离去。
    大约是行得急切,刘显经过阿姝眼前时,一个不防, 被玄袍边一下绊住, 瘦小身形趔趄, 竟直直冲阿姝这边倒下。
    眼看他就要面额触地,狼狈摔下,阿姝心有不忍, 下意识伸手去扶了一把,才将他堪堪稳住身形。
    刘显仓皇无措, 目光慌乱, 一面抬手正衣冠,一面瞥向她,再次露出个腼腆笑意来。
    上座章后双眉蹙起, 似对皇帝此举疑惑不满。耿允更已有薄怒,冷脸沉声道:“陛下已非黄口小儿,行事当沉稳有度。”
    刘显躬身作揖,唯唯诺诺应道:“朕惭愧,大司马之言已谨记在心。”他说罢,转身冲阿姝道,“萧王后初至未央宫,还未见过此间景致吧?不如随朕一道出去,到各宫室一观。”
    一言既出,众人惊异。
    耿允不语,章后却忽然冲阿姝笑道:“陛下唤你,你便去吧。”这一副慈母之状,刺得阿姝难堪。
    她并不答应,只侧目观刘徇。刘徇安抚似的冲她一笑,示意她可同去,随后冲小皇帝道:“陛下,我妇初入宫中,得见天颜,若有不妥,望陛下宽容。”
    刘徇此言谦恭,目色却深沉,一下教人听出其中警告之意,这哪里是请陛下体谅?分明是告诫旁人,绝不能动萧王后。
    阿姝得他首肯,这才起身行礼,随小皇帝一同步出三人视线至殿外。
    身后有数低眉顺目的宫人紧随,刘显挺直脊背,双手背后,勉力以瘦弱的身形支撑起宽大袍服。明明不过稚童,却要头顶成年男子才用的硕大沉重的通天冠,本就不甚平稳,经方才那一趔趄,更摇摇欲坠,教人怀疑他纤细的脖颈能否承此冠之重。
    阿姝在后默默而行,望着那只及自己胸口处少年的单薄背影,一时心中滋味复杂。
    同为章后所生,她自出生便为母亲抛弃,而这少年,却在母亲身边享了十年天伦。她本有几分难掩的羡慕,可今日见他如此年幼,便受制权臣,故作成熟,战战兢兢度日,不由心生同情怜惜。
    他本无辜,奈何为出身连累,为时势不容。
    这般想着,她目光愈柔,心有不忍。
    未央宫为前殿居丘首高地,可尽览四面八方之殿宇宫室。小皇帝行至阶前,忽驻足不下,挥手指着周遭开阔景致道:“王后,你看,此地最适观景,可将整个未央宫尽收眼底。”
    未央宫为天子居所,有木兰为椽,杏木作柱,贴金镶玉,雕龙纹凤,遍地鎏金铜器,珍奇玉石,其形制之巍峨,装饰之精妙,气势之恢宏,令人仰望叹服。
    阿姝方才入内时,未有心思细观,此刻望去,方觉赞叹。前世梦境中,她为耿允幽于府中,即便偶然得见章后,也是入长乐宫匆匆一瞥,从未有闲情逸致赏宫廷景胜。
    刘显侧目望她仿佛的确认真观望,遂指着西南面的一方清池道:“那处池水明‘沧池’,因池水清澈,宛如苍色方得名。”话毕,又转向北侧宫殿道,“那一处是椒房殿,因宫墙抹椒芬,色暖气馥,方得此名,母后说,日后待我大了,能娶皇后时,皇后便居椒房。”
    他说话时,神采奕奕,苍白面上浮现一层满是生机的红晕,令他看来多了些这个年岁的活泼跳脱。
    阿姝不由随着他的话一一扭头去看,面上恭敬矜持的端柔笑容也渐松泛下,教人惊艳之余,如沐春风。
    刘显一个侧目,便被她这一朵笑意迷住了眼,怔怔望着,喃喃唤了声“阿姊”。
    阿姝笑容一滞,侧目无声望他。
    刘显见她稍淡的笑,既腼腆又失望,低低垂下脑袋,道:“母后说,你与我一母同胞。我这才唤你阿姊,你若不喜,我仍唤你王后吧。”
    他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又兀自高兴起来,自袖中取出一块丝帛,颇自豪的摊开在掌心,举起至她眼前道:“王后,你看,这是我昨日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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