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汪公公阴恻恻地道了声“来得好”,侧身一让,趁着对方冲过来的当口,他直接抓住对方的腰带,另外一手则借着他拳头的去势,顺势一推一转一扭,将那人整个掀翻在地,大有以柔克刚,借力用力的奥妙,还没等那人爬起来,汪公公直接一脚就踩上他的胸口,让他动弹不得。
    “还打吗?”
    现在正是馄饨摊子生意最好的时候,要不然那两个人也不至于没有座位,要跑来跟唐泛他们同桌,不过那两个人的嘴确实也是欠了点,又有眼不识泰山,结果得罪了一个大魔王。
    老板娘方才知道了汪直的身份之后,想来是又告诉了老板,此时眼见桌凳被砸,碗筷摔落一地,两口子也不敢过来劝架,只能缩在一边干瞧着。
    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光看着三人打来打去,阵仗大又热闹,又见汪直以一敌二,双拳力压四掌,实在比戏台上表演得还精彩,大伙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还给汪直大声鼓掌叫好,有的人甚至在喊“再来一个”。
    唐大人袖手站在旁边,木然着脸,内心在咆哮:天呐,地呐,我晚饭还没吃啊!
    话说他在这馄饨摊子来来回回吃了不下数十次,从来也没有遇到这种事,结果今天多了个汪直,麻烦就从天而降……
    不,这一开始就是汪公公招惹回来的。
    那两个人在地上爬不起来,一个是被踢到了裤裆,一个是被踩住了胸口,不过这种时候,照例还是不能服软的。
    一个人就叫嚣道:“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你敢打东厂的人,有本事别走!”
    轰!
    一听见是东厂的,看热闹的人立刻散了大半,剩下还有一小撮坚持不懈地站在那里,要将看热闹进行到底。
    原来是东厂,难怪那么嚣张,这下汪公公肯定更要借题发挥了。
    唐泛揉揉额头,现在他不仅是肚子饿了,还头疼。
    东厂这个名号,便是在满地是官的京城里,那也是神惊鬼怕的,那两人满以为一报出自己的来历,对方这下可要趴下来跪地求饶了,结果没想到那个长得像女人的小白脸竟然不惧反笑,慢吞吞道:“喔,东厂的,东厂哪个掌班手下的啊?”
    出门没看黄历,合该这两个人倒霉,仗着东厂的威风,他们平日里在京城也是横着走,谁知道今天居然撞上一个不怕东厂的,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还在叫骂,让汪直报上名来,另一个总算还有些脑子,就问:“不知道阁下在哪里高就,还请划下道来!”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没往宦官头上想,一来汪公公虽然长相阴柔,行止却并不女性化,从刚才打架出手就能看出来了,比他们东厂的还狠,尽往别人软肋上招呼。二来京城的宦官们也有不少权高势重的,就如他们的老大尙公公一样,可人家那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谁会坐在这里吃一碗几文钱的馄饨?
    汪直哼笑一声,还未说话,便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让来让开!五城兵马司办事,闲人避让!”
    喝,又是一拨官家人!
    人群纷纷往两边避让,穿戴头巾罩甲的五城兵马司官差出现在视线之内。
    都说京城衙门多,外地人来京城办事,想拜码头,都不知道先往哪个去好。
    而且许多部门之间的职能还互有重叠,就拿京城治安来说,顺天府可以管,顺天府辖下的各个县也可以管,锦衣卫可以管,东厂西厂可以管,还有个隶属兵部的五城兵马司,也同样可以管治安。
    这样一来难免就乱了,有时候一件事,大家都抢着管,有时候又都互相推脱,不过幸好天子脚下,还不算太离谱,这不,架都打完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才姗姗来迟。
    为首那名官差左右一看,眉头都皱起来了:“怎么回事,都报上名来,上兵马司走一趟罢!”
    捂着裤裆的那哥们扭曲着一张脸,指着汪直大喊:“我们是东厂的,邹掌班手底下的人,他敢殴打东厂的人,把他抓起来!还有他旁边那个书生,他们都是同党!”
    兵马司的人一听是东厂的,暗道一声倒霉,觉得自己还来得太早了,本来应该彻底装聋作哑的,但这时候也不好掉头就走,便沉下脸色,装模作样地问汪直:“你们胆大包天,竟然敢殴打官差,眼里还有王法么!”
    汪公公掸了掸袖子,拂去衣服上的灰尘,闻言嗤笑一声:“尚铭来了我也照打不误,更别说这两个怂货!你们想管这事,就把这两个人带走,让尚铭自个儿去领,要是没胆子管,现在就马上消失,别在这里装羊!”
    兵马司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也是有点来头的,竟然连得罪东厂都不怕,说话不免带上了几分恭谨,也不敢大声叱喝了,拱手便问:“不知阁下是?”
    汪公公负着手,冷冷道:“西厂汪。”
    西厂汪,西厂汪,京城数得上号的人物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姓西的,名字还那么稀奇古怪?
    兵马司的官差一直没转过弯,还在那儿想着,躺在地上的那两个人却似乎已经反应过来,脸色煞白一片,连牙齿也禁不住上下打颤。
    汪公公还站在那儿摆谱,唐泛见他架也打了,人也骂了,气也差不多了,忍不住过来对他道:“能不能差不多就行了,您是吃饱喝足了不碍事,我这可还饿着肚子呢!”
    见他有气无力,汪直撇撇嘴:“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头兵马司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脸色大变,心里那个后悔呀,早知道他们就不出面来管这摊闲事了,东厂对西厂,这不是狗咬狗……咳咳,神仙打架,有他们兵马司什么事啊!
    对方连忙凑上前去,扯出笑容,连连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未知汪公驾临,不过汪公,这两个人是东厂的,我们也得罪不起,不如……”
    汪直冷哼一声,对那两个东厂的人道:“你们要是不服,要想找回场子呢,就让尚铭亲自来找我!”
    说罢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唐泛那个无奈啊,他还得过去给汪公公收拾残局,拿了点钱赔给馄饨摊子的夫妇俩,让他们不必害怕云云。
    等他安抚好馄饨摊的老两口,走出人群,才发现汪公公正站在不远处的烤羊肉串摊子前,一手拿着一串烤羊肉正吃得欢,见唐泛找过来,便将另外一只手上的羊肉串递过去,一边还吐槽:“你们这些文官就是光长张嘴在吹,骂人比谁还溜,真有事的时候就指望不上了!”
    唐泛接过羊肉串,那上面撒了茴香和芝麻,香味阵阵扑鼻,他也顾不上跟汪公公抬杠了,三两下就将肉吃了个干净,又向摊主伸手:“再来两串!”
    “好嘞!”摊主手脚麻利,将刷了油的羊肉串来回翻转,手里一把香料均匀地撒上去,再将肉烤得金黄流油,里嫩外香,就拿起来递给唐泛。
    两串烤羊肉下肚,唐大人总算才有了些说话的力气:“汪公,您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跟您比,不过您要是想和我在一起,还得劳烦您高抬贵手,体恤一二,行事低调一些,不然明天弹劾我的奏章就得堆成山了!”
    他说话软中带硬,并没有因为汪直位高权重,就吓得不敢吱声,这其实也正是汪直跟他相处得还不错的原因,汪直这人虽然嚣张,对有真本事,他看得上眼的人,也愿意容让一二,否则高处不胜寒,当真连一个能说话交往的人也没有,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听他这样说,汪公公很不以为然:“怕什么,只消我在陛下面前帮你美言一句半句,管那些言官怎么说,骂破天了你也不会怎样!”
    唐泛摇摇头,文官是要讲究名声脸面的,哪能真像汪直说的这样,不过他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跟汪直多加辩驳,只是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明日进宫再劳烦汪公与我一道罢!”
    汪直狐疑道:“怎么,你这就回家了?”
    唐泛莫名其妙:“不回家还能干嘛?”
    汪直露出“你就别装了”的表情:“秦楼楚馆啊,你们不是最喜欢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去那里吗?”
    唐泛一脸黑线:“朝廷明令官员不得嫖妓。”
    汪直哂笑:“还装?说是这么说,有几个人真正遵守?上回内阁里那个谁请我吃酒,不也找了歌伎来作陪,难不成你不喜欢歌伎,喜欢小倌?”
    面对这胡搅蛮缠又霸道的汪公公,唐泛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再好的修养在对方面前也能通通化作乌有,唐泛哭笑不得:“汪公有兴致,我却是不奉陪了,身负皇命在身,哪里还敢放肆,今日我真是累得狠了,又是查案,又是来回奔波,还陪你打架,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罢!”
    汪直:“什么陪我打架,你就站在那里看着!”
    唐泛:“……是是是,看你打架。”
    汪直看他一脸疲惫欲死的模样,只好一边骂他没用,一边放他回去。
    辞别汪直,唐泛总算松了口气。
    等他回到家,就发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过来开门。
    “大哥,你可回来啦?用了饭没有,我做了桂皮炖肉和酿苦瓜,你吃不吃?”阿冬嚷嚷着,大惊小怪:“天呐,我怎么一天没回来,你都憔悴成这样了,有这么想我吗?”
    唐泛这才想起来,阿冬去隋家过夜,今天白天也是该回来了,不过自己因为东宫的案子早早就去了宫里,倒忘了这茬。
    他自从出宫后,本来要吃的馄饨汤面和油饼都被汪公公搅和了,烤羊肉串也就吃了三串,只能塞塞牙缝,这会儿一听说还有吃的,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忍不住摩挲着阿冬的脑袋道:“真是家有一妹,如有一宝啊!”
    阿冬乐得咯咯直笑:“快去净手呀,开饭了!诶,隋大哥不回来吃了吗?”
    唐泛洗净手坐到饭桌旁边,一边道:“嗯,他又出外差去了。”
    阿冬道:“对了,今日有几个人过来,说姓韩,要拜见你的,我说你不在,他们就走了,留下一张帖子。”
    唐泛眉毛一挑:“姓韩?”
    阿冬:“是啊,他说他叫韩晖,是韩少傅家的人,奉家父之命前来。”
    唐泛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没有再问,也没去看那张拜帖,吃完饭就去洗漱,然后便熄灯睡觉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泛就直接前往宫门处。
    他到得早,没想到汪直到得更早,对方面色严肃,入了宫便端着一张脸,也没了昨日的言笑无忌。
    唐泛自然也没心思说笑,他照着昨日与汪直说好的,先从慈庆宫开始查问,然后一路往西,但凡韩早有可能去过的地方,一一都要查问过。
    如此忙活了一上午,所获自然甚小,不过唐泛按照跟太子的约定,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往西宫去查,免得被人看出问题,现在也算尽心尽力了。
    但汪直的眼力何其厉害,即便这样,依旧是让他发现了问题:“我怎么觉着你是在兜圈子找人呢?”
    唐泛不动声色:“韩早年纪小贪玩,虽说宫禁森严,不可能让他到处跑,但他在宫中日久,与太子又是玩伴,孩童玩心重,喜欢到处跑也是有的,别人顾忌他与太子的身份,未必会盘查,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我自然要一一问过。”
    汪直不耐烦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俩现在在一条船上,有什么事你最好别瞒着我,不然出了什么事情,我都帮你兜不了!”
    唐泛知道汪直想要跟太子结善缘,否则也不会让他过来查案,但他跟汪直毕竟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也不知道汪直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汪直知道这件事之后会不会借题发挥,拿着吴后的事去向万贵妃邀功,如果万贵妃因此迁怒废后,那他就等于违背了与太子之间的约定。
    所以唐泛思虑再三,仍然实话实说,只道:“汪公放心就是。”
    汪直冷冷地看了唐泛片刻,也不知道看没看出什么,反正是没再说话了。
    唐泛虽然不能明说,不过也可以释放一些诚意,免得真惹恼了汪直,大家一拍两散,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他就道:“其实从时间上来看,韩早的死,未必跟宫里头有关,我只是循例查上一查,韩家那边我还要去的。”
    汪直眼睛一亮:“你是说,韩家的人也有可能是凶手?”
    唐泛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强调道:“只是可能,从韩早离家出门前,到他倒毙身亡,这两个多时辰内的人事,都有可能。”
    汪直不以为意:“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唐泛正想了解韩家的情况,便顺势问了起来。
    汪直道:“韩方没有纳妾,他只有一妻林氏,夫妻感情不错,但膝下一直无子,所以就过继了一个儿子,叫韩晖。谁知道过了数年,林氏老蚌生珠,生了个儿子出来,也就是韩早了。”
    唐泛道:“那不是挺好的么?”
    汪直古怪一笑:“韩家世代为宦,韩方的父兄皆是朝中大员,他们祖上是江西人士,不过从韩方父亲那一代起,就搬到京城来定居了。韩方之父韩起,底下有三个儿子,长房韩玉,二房韩方,三房早夭,不提也罢。这三房都出自韩起的妻子周氏,不过韩家私底下一直有种说法,说韩方的母亲不是周氏,而是周氏从早逝的婢妾手中抱养的。”
    汪直道:“韩起和周氏偏爱长子,对次子韩方有所不及,对二儿媳妇林氏犹为苛刻,这就更加助长了流言的蔓延,连韩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氏年轻的时候因为不能生子,受了不少磋磨,连养子韩晖,也是因为她不能生育,韩方又不肯纳妾,所以周氏强逼着韩方收养的。”
    唐泛八卦地问:“那韩方到底是不是周氏亲生的?”
    汪直睨了他一眼:“此事与本案无关。不过等陛下登基之后,韩方身为陛下的老师,身份跟着水涨船高,林氏也生了韩早,用不着再受气了,也能挺起腰杆跟婆婆说话,这些年来,她与妯娌王氏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还有,周氏曾经以无子为由,想让韩方休了林氏,另娶自己的侄女小周氏为妻,韩方不肯休妻,小周氏也不肯做妾,这事就耽搁下来,不过如今小周氏是寡妇,如今还一直客居在韩家。”
    唐泛跟在听故事一样:“如此说来,林氏还真是树敌不少。”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西宫。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大白天也凄凄冷冷清清,脚下的石峰里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太阳照在别处的宫殿,显得金碧辉煌,威严无比,唯独在这里,却别有一种凄冷的味道。
    先帝一些嫔妃都住在太后那附近的宫殿,数十年来被厌弃废位的,唯有吴氏一人,所以唐泛他们倒也好找,直接就找上吴氏住的那间宫室。
    西宫门口守着两个内侍,唐泛和汪直过去的时候,便有汪直身边的小黄门上前说明他们的身份来意,那两名内侍立时赶过来,对着汪直结结巴巴地奉承,又热情地亲自给他们带路,倒是汪直很不耐烦,挥挥手让身边的小黄门打赏了两人,便将他们撵下去了。
    此时还是大白天,吴氏搬了张椅子坐在宫室外头晒太阳。
    在她身边伺候的只有一名宫女,对方正在给吴氏的后背垫上软靠。
    吴氏虽然被废,但起居不可能无人照料,伴随着她的失势,从前皇后宫中的一些侍女内宦,也跟随着到这里来继续伺候她,当然日常用度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每日也不会再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到这里来给她请安。当初被指派去侍奉吴氏的人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谁知道一转眼,皇后成了阶下囚,他们也跟着遭难。
    患难见人心,这么多年来,有些人托门路走了,有些人还留在吴氏身边,来来去去,人员变动,也是正常的。
    久未有生人到来的冷宫竟然出现外人,那宫女有些吃惊地停下手头动作,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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