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既然唐泛人品上有瑕疵,正好应了万安刚才的话,尹元化的死说不定是跟他有关的。
    这样的人,当然不能重用。
    在皇帝身边待久了,见多了杀人不用刀的高手,梁芳自然也身手非凡。
    可梁公公又不认识唐泛,为什么会跟他过不去呢?
    因为他的干儿子尚铭是东厂厂公,跟西厂汪直水火不容,而这个唐泛又跟汪直关系不错,听说还常常给他出主意,这样的人,能顺便除掉当然是最好了。
    更何况梁公公也不是白干活,梁侍郎通过万首辅,提前给梁公公送了五百两。
    一句话顶五百两,这买卖真是值了。
    成化帝果然皱起眉头:“若果真如此,这唐泛确实是用不得了。依元翁看,此人应该如何处置?”
    万安道:“不可否认,唐泛这次为陛下进献了一大笔财物,功不可没,但他确实也必须为尹元化的死负上责任,功过相抵,臣以为,可将他削职为民。”
    成化帝迟疑:“会不会太重了?”
    万安道:“有一便有二,只要他官职仍在,旁人就会以为这种坑害同僚的行为也不失为升迁之道,久而久之,便容易带坏风气。更何况此人人品也不足以为官,陛下若是过意不去,可罢免他的官职,再另赐金银,以示嘉勉,如此便功过持平了。”
    成化帝颔首:“也罢,元翁这是老成持国之言,就按你的意思办罢!”
    他本来也只是被这个案子挑起兴趣,兼之上回东宫案里,唐泛表现出色,使得成化帝对他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但现在这个还不错的印象已经被万安和梁芳的一席话破坏了,皇帝不会对一个五品官员的去留投注过多的关切。
    寥寥数语便揭过这篇,他又与万安说起别的事情。
    万安将一些内阁票拟出来的奏章呈上,给皇帝汇报了一下,君臣二人沟通一番,皇帝随即将政事抛在一旁,问起自己更加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如何以丹药助兴房中事。
    按照正常观念,身为一国宰相,此时便当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劝谏皇帝不要沉迷这种淫邪方术。
    但万安却居然兴致勃勃地跟皇帝交流起来,两人志趣相投,聊了许久,离开的时候甚至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就连梁芳冷眼旁观,都觉得万安这个首辅当得实在是太不得体了。
    今日君臣交流的时间有些短,不过才半个时辰,皇帝便说累了,让万安先行告退。
    像往常那样,梁芳奉皇帝的命令,送万安出了乾清宫。
    二人脚步放得有些慢,万安对梁芳笑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公了。”
    梁芳轻笑一声,倒是直白:“货银两讫,元翁不必客气。”
    万安见前方迎面走来的一人,有点意外:“这人怎么又入宫了?”
    梁芳笑道:“瞧您这话说的,陛下素来看重镇抚使,这两天又对巩侯墓那下面好奇得很呢,这不,昨天问得不过瘾,今日继续呢!”
    难怪皇帝急着撵自己走,万安心想,不过他与隋州没什么来往,之前对唐泛下手,只是受了梁侍郎之托。
    不过一会儿,隋州就已经跟着领路的内侍来到两人跟前。
    “见过首辅大人,梁公公。”隋州拱手道。
    他穿着一身华丽绣纹的飞鱼服,在阳光下,金丝银线闪闪发亮,配上那副冷峻的表情,饶是万安也仿佛被他压了一头。
    万安下意识退了两步,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堂堂宰辅,竟然在一个五品千户面前后退,传出去不得笑死人?
    见隋州和梁芳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万安轻咳一声,露出微微的笑容:“原来是隋镇抚使,这是准备陛见呢?”
    隋州:“是。”
    言简意赅,绝无半句废话。
    万安顿觉无趣,他最讨厌跟这种不知情识趣的木头人打交道,便笑道:“那就快进去罢,别让陛下等久了!”
    隋州朝二人点点头,便大步朝乾清宫走去。
    那头成化帝看到隋州来了,竟比看到万安还要高兴几分,原因无它,皇帝乃是个大孝子,周太后喜欢隋州,皇帝自然也跟着爱屋及乌,将隋州视作娘家人。
    “来来,广川啊,坐!昨日听你说了那镇墓兽之后,朕就去翻阅典籍,还真就找到了你说的那种妖兽,它的名字叫水虺,对不对?”成化帝笑道。
    隋州道:“臣对此知之不详,不过唐大人也是如此猜测的。”
    听到唐泛的名字,成化帝似乎想起刚刚还跟万安讨论的事情,笑容微微一敛。
    “广川,这次你立了大功,有没有想过要什么奖赏啊?”
    隋州道:“臣没有想过,单凭陛下作主。”
    正所谓喜欢一个人,就看他哪哪都顺眼,成化帝现在就是这样,隋州的寡言少语,并不被他视为无礼,满朝上下溜须拍马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需要一个马屁精,成化帝何必对隋州另眼相看呢,他喜欢的正是隋州这一份干脆果决。
    成化帝就笑道:“你在镇抚司干得不错,回头朕与袁彬说一说,不要再让你挂千户衔了,直接升任镇抚使罢,不过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算不上奖赏,这样罢,再封你一个伯爵,如何?”
    隋州这才露出吃惊的神色,起身道:“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万万当不起!”
    成化帝:“你如何担不起了?国库如今没钱,朕正愁着不知道要上哪去弄炼丹的钱呢,你送来的那笔财物,正好解了朕的燃眉之急,可谓是立了大功!”
    隋州嘴角一抽,他把巩侯墓的财物送过来,可不是为了给皇帝炼丹的。
    可皇帝想要拿去干嘛,他又如何阻止得了?
    又听成化帝道:“你也不必惶恐,朕现在封给你的这个爵位呢,是流爵,没有铁券,若是想要挣个世袭爵位,你日后就要努力了,太后与朕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隋州见成化帝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知道皇帝主意已定,当下便也不再拒绝,先谢了恩,又道:“其实此行臣仅为副使,所做有限,许多事情多亏了唐郎中居中调度,若论功劳,当是唐郎中居首功才是。”
    成化帝摆摆手:“唐泛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多言,朕自有主意。朕另有一事要问你。”
    隋州还不知道在此之前成化帝已经对唐泛的去向做出了决定,听了这话自然不好再追问下去,便道:“臣知无不言。”
    成化帝:“袁彬年事已高,朕有意让万通回去重掌锦衣卫,你觉得如何?”
    隋州想起唐泛先前说的话,不由暗叹他的先见之明,一边道:“陛下圣明,臣有个不情之请。”
    成化帝:“你说。”
    隋州:“袁指挥使历经两朝,忠心可嘉,臣甚为钦佩其为人。如今虽然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但他先前坐镇锦衣卫两年有余,将上下打理妥当,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对袁指挥使有所慰勉。”
    成化帝叹道:“你说得不错,袁彬确实忠心,反倒是父皇欠他良多!”
    他议论先帝,隋州只能沉默,却听皇帝道:“你说得不错,朕确实应该对他有所表示,也当是这些年来对他的补偿。”
    隋州拱手:“陛下英明。”
    成化帝笑道:“都说人走茶凉,你与袁彬相处不过两年,如今他就要走了,你却肯为他说这番话,着实难得!”
    隋州回道:“臣感佩袁大人对先帝一片赤诚,愿效仿之,以袁文质事先帝之心事陛下!”
    成化帝闻言极为感动,走过来亲自扶起他,哈哈笑道:“好一个隋广川,朕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以你的能力,将来也必然会比袁彬做得更好!你的封号朕也想好了,原先还想叫固宁伯的,如今便叫定安伯罢!愿你心怀忠义,安邦定国!”
    第71章
    自巩县回来几日有余,朝廷迟迟没有下旨进行嘉奖封赏。
    唐泛此时还不知道隋州今日进宫一趟,就挣了个伯爵回来,他依旧像往常那样卯时就到了衙门。
    这阵子刑部各司的事不多,陆同光甚至有事没事就过来串门,见唐泛手里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不由好奇地问他到底在干什么。唐泛便将自己有意将《大明律》里的疏漏之处整理出来,另外制定一套《问刑条例》,可以作为《大明律》的参考补充的事对他说了一下。
    陆同光听罢,目瞪口呆之余,摇摇头道:“润青,你这是何苦呢?咱们不过是小小的五品郎中罢了,即便像你这般前程无量,等升到部堂高官去,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再说你瞧瞧现如今上头那些人,就算当上阁老尚书又如何,照样还不是尸位素餐。你有上进心自然是好事,只不过就算做成了,只怕也得不到重视呐!”
    唐泛笑了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来做。”
    陆同光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尹元化死了,梁侍郎没找你麻烦吗?”
    唐泛:“暂时没有,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陆同光摇首:“没有。”
    又道:“你在刑部的时间不长,可能还不晓得,梁侍郎对他这个学生可真谈得上关怀备至,估计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好,现在出了这种事,他却毫无反应,这才反而蹊跷。”
    这年头,学生若是背叛老师,那是要受千夫所指,背一世骂名的,老师提携学生,不仅充当自己的助力,也是在为子孙后代作打算,称得上互利双赢。而且若是父亲提拔儿子,肯定会为人诟病,但老师照顾学生,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以在大明官场上,师生关系不啻父子,甚至比父子还要亲密牢固。
    唐泛闻言苦笑:“梁侍郎早就将我当成张尚书的人了,就算尹元化还活着,梁侍郎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
    陆同光感叹:“是啊,若是张尚书不走就好了,他这一走,刑部就成了梁文华的一言堂了!”
    张蓥原先在刑部虽然不怎么管事,但他终归是尚书,有他坐镇,梁文华再强势,也不敢太过分,但现在张蓥一走,那些原先不肯投靠梁文华,又或者保持中立的官员,自然就要开始担心自己的以后了。
    像陆同光倒也罢了,他在刑部的存在感原本就不强,也没惹过梁文华,只要乖乖听话,别跟上司唱反调,人家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相比之下唐泛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自他从巩县回来之后,所到之处接收到的目光,全都是夹带着同情又或者幸灾乐祸的,上回唐泛离开之前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人脉关系,随着张蓥的调任,又一次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如果说上次大家看他是新来的而心生排挤的话,那么这一次,他们纯粹就是因为觉得唐泛已经把梁侍郎往死里得罪了,下场肯定会很凄惨,所以不敢跟他走得太近。
    就算是彭逸春和陆同光,当着梁文华的面,也不敢表现得与唐泛过于熟稔。
    确切地说,如今唐大人额头上,仿佛就贴着两个字:倒霉。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司员敲门进来,对他们道:“两位大人,梁部堂请各司郎中、员外郎前去议事。”
    陆同光与唐泛相望一眼,前者问:“你可知道是为了何事?”
    司员道:“属下不知。”
    他与陆同光相熟,又多说了句:“不过瞧着梁部堂仿佛刚从内阁那边回来,许是内阁有什么公文要下发罢?”
    陆同光心下觉得没这么简单,但也不好多问,便笑着对他道谢。
    那司员还要去向其它各司传达消息,就匆匆走了。
    陆同光自嘲道:“该不会是又来了什么棘手的案子要咱们去忙活罢?别部要么就是为了科举,要么就是为了京察,全都风风光光,来送礼求情的一溜儿排到外面去,唯独咱们刑部,鬼神都不愿意进!”
    唐泛呵呵一笑:“说不定真有什么好事呢!”
    二人说说笑笑来到刑部的议事厅,却惊讶地发现往常本该姗姗来迟的梁侍郎,此刻早已坐在那里。
    他们忙敛了笑容,上前行礼。
    梁侍郎也是出乎寻常地和蔼:“不必多礼,先坐罢,等等其他人。”
    那目光落在唐泛身上,都快柔出水来了。
    连陆同光见了,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心说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没让他们等久,各司郎中与员外郎陆续到来,大家看到梁侍郎如此早到,都像唐泛他们一样,赶紧停止说笑,静悄悄地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尹元化死了,他的位置还没有人递补上来,所以河南清吏司只来了唐泛一个,其它各司都无一缺席,最后一个来的是右侍郎彭逸春,他看见这场面,显然也有些意外,没有多话,便走到右首坐下。
    梁侍郎见人来弃了,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让诸位来此,是为了巩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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