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节

    可皇帝偏偏就吃她这一套,就算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后宫依旧没有人能够取代她的地位。
    就算这个女人比当今太后还要大上一岁,以至于太后死活不肯让她当皇后,但是除了这个名分之外,她的一切用度,早就超越了现在的皇后,在皇帝的坚持下,内宫外朝,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点。
    即使没有绮年玉貌,她在皇帝心中,也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联系到方才皇帝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丝毫反应的情景,小黄门心头咯噔一声,禁不住偷偷地想,难道这一次,太子真的要被废了么?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那一夜在宫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皇帝听见了什么,又萌生了什么想法。
    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底,这注定是一个并不平静的年份和月份。
    不过,不管局势如何内紧外松,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换不换太子,不说对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就算对大多数官员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彭逸春刚升任刑部尚书不久,按照惯例,就算行事低调不想大肆宴客,请同一个衙门的同僚下属吃个便饭总该是要的,大家辛辛苦苦跟着上官干活,以后也还要朝夕相处,当上官的总不能什么表示也没有。
    饭局定在了仙客楼,彭逸春也邀请了唐泛,这不仅是因为唐泛现在在内阁掌管的就是刑部,更因为如果没有唐泛的举荐,彭逸春也不可能当上这个尚书——他在刑部的资历虽然长,可一直以来头顶上都有人压着,以前是梁文华,后来又是别人,这次唐泛原本也可以身兼刑部尚书的,若不是他主动让出权力,现在只挂了尚书衔,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彭逸春。
    有鉴于此,彭逸春知恩图报,心中自然对唐泛感激甚深,在日常部务上也一反以前得过且过的混日子风格,尽力配合唐泛的脚步。
    上行下效,部堂大人与内阁关系融洽,大家不需要将精力花费在无休止的扯皮与应酬上,日常效率自然也大大提高。
    在内阁与六部相对应的组合里头,唐泛与彭逸春这一对,算是彼此配合最默契的了。
    刑部里胥吏不少,不过这次请的只有六品以上官员,这些人坐满两桌也足够了。
    彭逸春提前在仙客楼订下一个包间,正好摆上两桌。
    今日散值之后,品级低的刑部官员便互相约上陆续到来。
    官场上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官位越高,来得就越晚,所以等这些主事郎中们坐下来之后,侍郎与尚书等部堂高官却还没到。
    唐泛倒不是故意迟到,只因这会儿他还在内阁开会呢。
    先到的人闲来无事,就天南地北地聊天,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唐泛身上。
    作为如今内阁里资历最浅的阁臣,唐泛却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不说入阁,放眼三品以上的官员,也未必有像他这样年轻的。
    在场的人还有不少人,是当年在刑部与唐泛打过交道的,谁也没想到那个小小的五品主事,会在几年间就平步青云至此,看看人家,再瞧瞧自己,难免生出几分或感慨或不平的复杂情绪。
    想当初,唐泛得罪梁文华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的仕途会就此完蛋,至好不过是重新去地方上当个小吏,若非有大机遇大造化,是绝对不可能再回京的,结果一转眼,那人去了都察院,又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下大家对他就不止是只能仰望了,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甚至也不可能达到唐泛那样的高度。
    虽然人人都说做官苦,在内阁里熬资历更苦,但若是可以交换的话,估计现在人人都愿意去内阁里熬资历了。
    “君器,近来关于频现天象之事,唐阁老可有与你说过什么吗?”贺轩刚坐下来,就听见有人这么问他。
    作为唐泛姐夫的弟弟,贺轩在刚进刑部时,着实让不少人羡慕,但过了不久,大家就都知道唐氏与贺轩兄长和离的事情,看他的眼光马上有了变化,觉得贺家真是有眼不识珠,放着这样的姻亲关系不经营,居然还跟唐氏和离,又私底下嘲笑唐泛那姐姐也不知是何等韩服,以至于贺轩兄长拼着前程不要,也要跟这样的女人和离。
    后来唐泛的仕途几经波折,起起伏伏,大家又觉得贺家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唐泛仕途坎坷便早早与之脱离关系,免得什么时候就被他连累了。
    谁知道一眨眼,唐泛又入了阁,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完全反应不过来。
    此时便有些人认为唐贺两家关系定然是水火不容,想趁着唐泛偶尔到刑部走动的机会,当众给贺轩下绊子,想以此讨好唐阁老,但唐泛非但不领情,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贺轩十分亲切,还询问了他不少关于刑部的日常事务,根本不像是两家有仇的样子。
    这下子,大家又都看不懂了,但他们也由此明白一个道理:没事不要乱拍马屁,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小心将马匹拍到了马腿上。而唐阁老也不是那种喜欢公报私仇的人,更不会将私怨带到公事上来,任何想要借贺轩来讨好或打击唐泛的手段都不可能成功的。
    最近频频天现异象,唐泛刘健在内阁当众与万通冲突,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刘吉撕毁联名奏疏更是被传为笑柄,像这样的大事,即便与他们没有最直接的关系,但太子废立关乎社稷,内阁都闹成这样了,连怀恩也被外放南京,皇帝的态度却晦暗不明,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忐忑不安,总希望能早点得知一丁点内幕消息,免得头上的天都变了,自己还惶惑不知。
    所以一听这话,大家就纷纷看向贺轩。
    贺轩却笑着摇摇头:“我也有多日未曾见到唐阁老了,更何况事关重大,就算见了面,他如何会与我说?”
    众人一听也有道理,这种事情怎好到处乱说,不过唐泛的态度倒是明确的,从他跟万通针锋相对的情形来看,这位唐阁老八成是倒向太子那一边的,另外两位阁老,刘健与徐溥,应该也都是如此。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而太子乃名正言顺的长君,又符合储君的一切标准,虽然慑于万党的威势,许多人都不敢明说,但心里无疑还是比较倾向太子的。
    唐泛仗义执言,落万党威风之事一经传出,立时就让许多人拍案叫好,因为唐泛说的是他们不敢说的话,做的是他们不敢做的事,旁的不说,这份魄力与勇气,就足以令不少人佩服了。
    不过贺轩话刚落音,边上便有人冷哼一声:“似唐泛那等沽名钓誉之辈,自然是不敢妄议天象的!”
    谁这样不长眼,明知唐泛会过来,还说这等不识相的话?
    大家循声一看,立时恍然。
    原来是浙江清吏司郎中许邦,此人依附万党,自然对唐泛百般看不顺眼。
    其他人不愿意招惹他,贺轩却不能保持沉默,他扬眉道:“何为沽名钓誉,还请许郎中明示!”
    许邦斜眼看他:“那天内阁发生的事情早已传了出来,何人不知?他若真是大义凛然,何不堂堂正正为太子说话,结果却只会揪着外人不得轻易入文渊阁的规矩不放,不是沽名钓誉又是什么!”
    其实这正是唐泛的高明之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万通根本就没有提到应不应该废立太子的问题,如果唐泛牵出太子,反倒是在引起无谓争执了,也容易落人口实。
    结果到了许邦嘴里,唐泛却成了沽名钓誉,博取名声的小人了。
    贺轩冷笑:“既然许郎中如此大义凛然,下回若有人对太子不利,还请你出来仗义执言才是!”
    许邦不甘示弱:“身为大明官员,当忠于陛下才是,太子如今虽为储君,可也还有个储字呢!”
    贺轩道:“那唐阁老那样说,又有何不妥?他与万指挥使争执,乃是为了朝廷法度而争,几曾是为了太子殿下了?”
    他学着其兄从前气老爹的模样,露出一脸“蠢货不足与谋”的轻蔑表情,着实把许邦气得够呛。
    不过还没等许邦想出什么反驳的话,包间的门就推开了,尚书彭逸春与几名侍郎簇拥着唐泛走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许邦和贺轩的争执也随之不了了之。
    其实许邦也就只敢在背地里说说罢了,面对唐泛,他也得像其他人那样中规中矩地行礼。
    唐泛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没来之前,包间里就已经上演过一出吵架戏码了,见里头氛围有些僵,还以为是他们几个人的到来让大家都有些不自在,便调侃道:“今日是彭部堂请客,诸位可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好酒好菜只管点,不然可有得你们后悔的!”
    大家闻言,也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彭逸春也开玩笑道:“大人可得给我荷包留点儿,不然我这个月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唐泛大笑:“那不怕,眼看寒冬就要过了,再怎么也得让你喝喝春风才是!”
    随着几句玩笑话,氛围逐渐活泛起来,众人纷纷举杯,又挨个上前敬酒祝贺彭逸春高升,当然也没有忘了旁边的唐泛,他同样是今日的主角。
    酒过三巡,菜肴也陆续端上来,彭尚书是个厚道人,觉得手下过久了穷京官的日子,趁着今天很是叫了不少的菜,仙客楼的厨艺自然非同一般,每一道都精致无比,众人见几位部堂在低声说话,也就不再上前打扰,开始大快朵颐。
    唐泛能来这种场合,本身就是给彭逸春面子了,不必非留到散席不可,他在那里坐着,别人也会不自在,所以喝了几杯酒之后,唐泛就起身告辞,彭逸春将他送到包间门口,还要往外送,却被唐泛谢绝了。
    仙客楼在京城大有名气,不少人都觉得在这里请客吃饭又气派又有面子,相比起来,后边的仙云馆反倒多了几分高不可攀,此时正是华灯初上,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热闹。
    这里是二楼,左右都是包间,不过隔音做得还不错,即便里头闹得再大声,也只有隐隐的动静传出来,不至于影响到隔壁的客人。
    唐泛常来这里,早已熟门熟路,也不需要找伙计过来带路,他出了包间,径自就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刚刚走出没几步,旁边包间的门却忽然打开,里面的笑闹声随之灌入耳朵。
    唐泛尚且来不及皱皱眉头,边上便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紧接着他眼前一花,肩膀就被重重撞了一下。
    唐泛不由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挨上阑干才停下,手里却也因此多了一个人。
    “多谢公子援手,可否请公子帮奴家一个忙?”
    被他扶住的人娇娇怯怯道,素白如玉的脸顺势抬起来,眉黛若远山微蹙,煞是动人。
    肌肤相触,被唐泛扶住的那只手更是娇弱无骨,温软馨香自衣衫传递过来,能令任何一名正常男人触动柔肠。
    唐泛无疑很正常,但在见过了肖妩那样的国色天香之后,再看眼前这名女子,也觉得不过是中上之资。
    他想要松开手,对方却反从袖子里头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袖,脸上布满恳求的意味。
    女子鬓发微乱,嘴唇红肿,显然方才在包间里头经历过什么。
    但唐泛依旧将手从她那里抽出来:“姑娘……”
    他后面那半句“男女授受不亲”还没能说出来,旋即又有两人从包间里出来:“你这贱人,才刚不见一会儿,就又勾搭上别的男人了?!”
    女子听见这个声音,身体便是一抖,越发死命地往唐泛背后躲去,又死死抱住他的腰,扯都扯不开。
    “公子救我,公子救我……”她颤抖着道。
    对方见状更是发怒,指着唐泛破口大骂:“你这小白脸,当着我的面就敢抢我的女人,活腻了是不是!”
    唐泛皱了皱眉,大喝一声:“还不松手!”
    却是在对着那女子说的。
    那女子显然没想到唐泛如此不怜香惜玉,被他吓得手一松,唐泛当即就将人推开,但那女子反应也快,随即又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哀哀泣道:“公子,你方才明明还说愿意帮我出头的,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唐泛:“……”
    他无语片刻,对从包间里出来的年轻公子哥道:“你瞧见了,是她缠着我,我只是路过罢了。”
    对方闻言怒笑:“你们俩若非早就相识,她怎么独独向你求救,还说你不是奸夫!”
    他的声音和这番动静引来了不少人从左右包间里探头出来看热闹。
    彭逸春那边也有人出来,看见唐泛之后大吃一惊,赶紧回去禀报,不一会儿,彭逸春他们也都赶过来了。
    有人就认出那年轻人的身份:“这不是尹阁老家的公子么?”
    一听是尹直的儿子,大家就都明白了。
    这位尹公子在京城,乃是不折不扣的纨绔,但京城纨绔多了去了,尹公子之所以出名,不止因为他是尹直的儿子,更因为他会玩。
    从京城脂粉胡同到酒楼赌坊,尹公子的身影从来就没绝迹过,在某些方面,他的名气甚至比他老子还要高。
    很显然,尹公子正在仙客楼跟狐朋狗友寻欢作乐,结果中途被打断了。
    大家看看尹骐,又看了看唐泛,再看看唐泛身后的女人,一时有些难以判断。
    纵然那女子姿色不错,可唐阁老也不至于饥渴到在这种地方跟别人争风吃醋吧?
    唐泛撕扯不开那女子,索性就随她去了,万一太过用力,把人拉开的同时,对方顺道将自己裤子给扯下来,那可就不是丢脸能够形容的了。
    堂堂阁老在饭庄被一女子扯下,在场数十人亲眼目睹,这一幕说不定还能上上史书,留诸后人笑耳。
    彭逸春见状便沉声道:“彭公子,这位乃是你父亲同在内阁共事的阁臣,今日唐阁老应我之邀,方才会出现在此地!”
    要说唐泛刚出包间就在这里跟尹骐抢起女人,他是绝对不信的。
    不过这件事传出去,别人不会深究细节,只会当唐泛言行不端,本朝御史风闻奏事,又不需要真凭实据,到时候闹大了,对于唐泛的名声的确是个污点。
    谁知尹骐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仰着下巴斜眼看他:“那你又是谁?”
    彭逸春忍气道:“我乃刑部尚书彭逸春!”
    尹骐哼了一声:“那又怎样!位高权重就可以仗着身份抢别人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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