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天又黑了。
东方像昨晚一样,蜷缩在我身边,抱着我的手臂。
“昨天又梦见你了……”他说。
“我梦见你背着我往前走,路很长,很亮,一直走一直走,都看不到尽头。那样真好。杨莲亭……”他的声音很疲惫,眼神恍恍惚惚的,好像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其实那时我是故意那么骂你的,我气你骗了我,更气你同别的女人谈天说笑……我说你贪图富贵,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你什么都没有向我要过,甚至到了我身边以后,素云克扣你,你连月钱都没有领过,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你说你对不住我,你何必这么说,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再也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又一天了,杨莲亭,不要睡了,好不好……”
他的肩膀在颤抖,我很想抱住他。
我渐渐发现,东方变得越来越缄默,但在无人的深夜,他却会喃喃地对我说话。或许是知道我听不见,他说的都是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那些话,让我听得心中酸涩。
不知多久后,东方缩在我怀里睡去。
我竭力伸手想要触碰他,然后我发现自己能动了,与其说是动,不如说是什么东西断了,我整个人被风吹得飘了飘,然后我就发现躺在床上的身体不安地躁动起来,苍白如纸的脸上第一次用上了异样的红色。
东方几乎刚刚陷入睡梦,一下就醒了,他见我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怪异地颤动着,有一瞬间以为我醒了,但很快他被我滚烫的体温吓坏了。
“药先生!”他大喊,不自觉用上了十成十的内力,连门板也被震得砰砰响。药先生披着扣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冲进来,因为走得太急,他几乎是跌撞进来,一看我的情况,他便大叫:“不好!”
解开裹着伤口的布带,伤口上用一种透明的粗线缝着,四周都红了,肿得老高,看起来像是一只大蜈蚣趴在肚子上,药先生翻箱倒柜,将各式药粉、药水大把大把地洒在伤口上,然后又取出银针,狠狠扎在我身上各处大穴。
银针扎入的那一瞬间,那种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我的身体猛地弹跳痉挛了一下,东方连忙扑上去双手摁住我,药先生面色凝重,迅速地下针,然后身体又慢慢不动了,四肢软软地摊开来,东方不再按着我,他握住了我的手,然后脸色一白。
“脉搏……没了……”
听见这句话时,我像是纸片一般悠悠荡荡,低头看了看,忽然能看见自己的四肢双脚了,然后我就见到药先生沉默地停下了扎针的手。
东方背对着游魂状的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好像站不直了,两条腿慢慢弯下去,膝盖用力磕在了地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来到他面前,我展开手臂抱他:“东方……”
扑了个空。
他也看不见我,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指骨用力地突了出来,剧烈地颤抖着,随后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好像冷得厉害似的。
药先生沉默着把手搭在他削瘦的肩膀上,想拽住他的胳膊把拉起来,他用力甩开了,转头,眼睛血红一片,却冷如寒铁:“出去!”
药先生一愣:“东方教主……”
“滚出去!!”
药先生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将门轻轻地掩上。
房里的光线一下沉寂下来,东方垂下头,两只手用力地搂住我的肩膀,让我能和他紧密地靠在一起,他把我的两只手一起搂过来,贴在他胸口紧紧握着,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你冷吗,你的手怎么冷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我一次次在他耳边呼喊,但他根本听不见。
他开始亲吻我,从额头到嘴角,然后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一次次把我的手拉起来,放在他赤裸的后背。但我已成了游魂,他怀里的只是一具不会动的身体了,搭在他身上的手只会一次次无力地滑落。
他一遍一遍徒劳地重复,声音哽咽:“杨莲亭,抱抱我。”
我眼里都是泪,心揪得快要碎裂,拼命要去抱他,却无法触碰到他。
他手颤抖得几乎抱不住我,然后他把我软绵绵垂下的手缓缓贴在他脸上,嘶哑地说:“杨莲亭,你答应我的,你说你一定会醒,你不能骗我……”
不知为何,我竟然能感受到他面颊上湿润润的眼泪。
“别走。”
他很轻很轻地说。
“别丢下我。”
温热的液体无声滴落,却好似烙铁一般烫在了我的手心,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浑身都发烫,好像被漫天的大火焚烧一般,眼前一阵旋转,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只剩下一个执念,不停地重击着我的心。
不能死。
回去,回到他身边。
他在哭。
40醒来
仿佛被卷入了漩涡之中,呼啸的风在耳边急急掠过,忽然感觉空空的心口被填满了,一下沉重起来,五感六识一一归位,然后全身的疼痛也跟着苏醒过来。
感觉被人紧紧地抱住,腹部被挤压得疼得钻心,但我却越来越感到清醒。周围还是混沌,我拼命想要睁开眼,却做不到,没力气,头晕,什么也看不见都觉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要炸开了,好像有谁把一块石头压在我胸上,一点也呼吸不过来,憋得慌,耳边都嗡嗡响,手指冰冷发麻,那种麻痹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全身。
“别走…别走…别走……”东方在我耳边不停地呢喃,他把头紧紧地贴了过来,冰凉颤抖的嘴唇一下一下吻着我的耳朵,明明靠得那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落在我耳边那种痒痒的感觉,但我却觉得他的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空空的。
他不断地催动内力,我能感到丰沛清凉如同山涧溪水般的真气从他两只手掌透出,潮水般涌入我的经脉,瞬间充盈了我的全身,然后在我的丹田里燃烧起来,让我渐渐变冷变僵的躯体重新又恢复常人体温。
但只要他稍稍停歇,我的体温又会降下来。
我觉得我已经回到了身体里,可是我却还是动弹不了,我好像不能对自己身体发出指令了,手脚和喉舌,一点也不听我的话,我控制不了,就像这不再是我的身体了。
慢慢的,又像是有什么力量要将我往外拖拽,那力气很大,像是能把我的神智从身体里剥蚕抽丝一般抽出来,我心里有点恐慌,觉得自己又浮起来了,我拼尽全力往下沉,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回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走投无路,被逼迫到极点了,又像是痛得受不了了,压不住了才发出的惨叫,只有那么一声,之后我听见东方拼命咬紧牙关的呜咽声。
但那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剑,穿透了我的心,谁也拉不走了,谁也别想让我离开他。
门开了,药先生显然被那个声音惊动了,然后我听见他的脚步顿在门边没有过来。我想他的表情一定很悲伤,因为我也一样。
越来越难受了,我发了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回响,像是古寺振聋发聩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