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
看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无相弯唇眉黛春山,暖阳湿润,他动手替她夹了一块,放在她白底青花碟子里,用眼神示意她可以吃案几上的糕点。
“酸枣泥糕,玫瑰水晶冻,酥佛手,水糖蒸山药。”
虞子婴看着他所说的那些糕点,听名字就有一种饿了的感觉,于是她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捏了一块盘子里的玫瑰水晶冻入口,刹时甜甜弹弹的咬感,浓郁的玫瑰花香溢满嘴中,有一种马蹄糕的口感,不过是玫瑰味道的。
无相又重新搓了一把毛巾,将她的脚搁在他大腿上,替她擦拭小脚。
“还冷吗?”
虞子婴用上筷子,夹了一块水糖蒸山药喂进嘴里,嘴里塞得满满地,腮帮子嚼动间,像一只屯食的小仓鼠。
“不冷。”她摇头。
不是已经不冷了,而是不冷。
冷对她而言,就跟痛一样,麻木了。
无相一愣,换了一个说法:“暖吗?”
虞子婴转过眼看着他,睫毛扑闪一下,抿了抿嘴角,像回想起什么,咧开嘴,一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
“暖。”虽然小脸依旧面无表情,但大眼湿辘辘地,鼻尖微红,小脸像小苹果一样红扑扑地,这种反萌更让人心头一软。
“手。”无相道。
虞子婴茫然:“……?”
她放下筷子,伸出双手,却被无相一把握住,将她扯了过来,让她背靠在他暖暖的胸膛上。
“头发已经湿了,必须要擦干才行,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要记得养成这个习惯。”
他拿来一条不知道什么质材做成的绒毛巾,盖在她的脑袋上,替她擦着湿发。
“哦。”虞子婴低下头,双臂抱着腿,长发披散周身,就像一条毛茸茸的乖巧大毛狗一样,在无相的掌中擦拭着湿辘辘的毛发,脑袋一耷一耷地。
“子婴,你之前是去找景帝了吗?”
他视线瞥向刚才从虞子婴身上被他解下来的宽大狐氅,那种分明是男子穿的款式,再加上那昂贵稀有的雪狐皮草与天衣无逢精细的宫廷做工,他一眼就认出来不可能是虞子婴所有的。
这段时间内燕京城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就算闭门不出,也是能够知道的。
景帝如何看重此次娶后的事情……他亦知道。
先别说他那荒诞无稽的白色婚礼,就是他上一次亲自踏足万佛寺来求了一幅“九十九众生佛图”以供婚祭便足以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以往,狂妄自大的景帝他从不信佛,不信神,不信命,但这一次的婚礼,他却愿意以传统完整的婚礼仪式的认真态度,去一一准备。
虽然他很不以为然,甚至是嘲讽的,但却用行动证明了他是认真的。
他尤记得,那一日,景帝站在被金色光茫铺满的佛殿前,他背负着双手,仰头望着高大巍峨的金佛,那张阴魅的面容媚妍入神,风华绝俗,半敛着的凤目掩不住高佻讥冷的瞳。
风起,青幔流苏微微摇晃着,露出站在佛像宝座前他那一身艳丽风采与霸道姿态。
如艳炽妖娆绿蟒一般张扬的颜色在他身上缠绕,如同暗黑的夜晚飞舞的一只邪恶猩红蝴蝶一般的耀眼,狭长而有着慵懒之意的的凤目满是睥睨天下、傲视一切的自负。他道:“寡人是来取九十九众生佛图的。”
九十九众生佛乃万佛寺的镇寺瑰宝,常年供奉于万佛寺藏经阁内,信众平日里连看想一眼都是奢侈,更毋论是拿来送人。
遭到拒绝后,他讽刺地笑一下,笑容非常短斩,稍纵即逝。:“若不是因为婚礼忌讳血,寡人这一趟便不是要,而是屠。”
他那双漠然冰冷的眸子凝视着所有人。
万佛寺主持惶恐地念了一句哦弥陀佛,不解他为何一定要来取九十九众生佛画图。
闻言,他优美的薄唇有些刻薄的上扬,所有的五官在他脸上组合成了一种超越男女皮相的完美,一袭青衣华袍气定神闲,包裹着他修长却不失阳刚的身子,那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傲慢模样,令他看起来既遥不可及般冰冷,又嚣张恣意。
“传闻九十九众生佛代表着世上的众人万象,生死离别,所以传闻它能够承担人世间信者的灾厄,寡人的皇后曾言,她是天生厄运体,那婚礼上挂上九十九众生佛与她岂不是相得宜彰?”
寺中的所有人都震惊了,景帝第一次踏入万佛寺,竟然是为了他末来的皇后而求。
万佛寺主持为难啊,便故意道,想要请出这九十九众生佛图,必须让信者念足九十九遍最长的佛经,这样九十九众生佛图才能够灵验,否则强抢无用。
当时,景帝的表情他看到了,微微上扬了一点点的嘴角,勾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知道,他根本完全相信万佛寺主持的话。
但他还是去做了。
因为,他想取悦虞子婴。
这时无相当时下意识便想到的答案,如此荒谬,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原因。
……
“嗯,我去跟他说了。”虞子婴转过头,随手扒了扒毛躁的发丝。
无相掬起她一缕发尾擦拭着:“子婴,你有想过,如果你真嫁给景帝的话,以他的能力或许真的能替你挡下一切灾厄,你也就不用如此辛苦……”
虞子婴一顿,眉眼沉着,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想过,也不用想。各人业各人造,我有我要必须履行的职责,也有必须要走的路,我不怕道路艰幸,我虞氏一族,一出生便注定要逆天而行,既然选择了这一条道路,便从不指望能够一帆风顺。”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心疼你。你总能够让自己坚强得不需要任何人,不过,我会陪着你的,无论末来如何。”无相从背后抱住她,在她仰起的脸上,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眼角。
虞子婴闭上眼:“我知道。”
“累了吗?”无相嗓音柔和地轻声问道。
“不累。”虞子婴睁开眼睛,她道:“老乞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我累了,这几日我一直没有休息过,你陪我睡一下好吗?”无相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颧骨,对她的问话避而不谈。
“为什么不睡?”
“你一日不回,我便一日无法心安。”
他抱着她一块儿在软塌上躺下,取出绵软的绸被覆上两人,他闭上了眼睛。
虞子婴被他抱在怀里,本来是不想睡的,可是看到无相疲惫的睡颜,不由得亦打一个呵欠,迷迷糊糊的时候,亦一并睡了。
等她彻底睡着之后,无相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缱绻而温柔地纠缠着她,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面对他唯一的信仰。
好好地睡一觉吧,你会有一个好梦。
他指尖拂过遮盖她眼的碎发,他笑得如同阳春三月的暖阳,叫人沉迷而无法自拔。
——
☆、第七十五章 夜会
——
从睡梦中怡然醒来的虞子婴,感觉薄薄皮肤上一道时无若无的呼吸喷洒在额头上,勾得面部粉白绒毛痒痒地,鼻翼间弥散着令人安心的檀香,薄香潜衣,无声诱人。
她抬眼向上一看,近在咫尺间,是无相阖目安睡的模样。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晅兮,终不可谖兮。
平生万种绮靡,和颜悦泽,悉堆眼角,浅浅几笔勾勒,如菩提净台,如梦幻泡影。
虞子婴鼻尖堪堪险些蹭到他的下颌,他眉眼间出尘无匹,若两山横黛,下颔与颈间形成了一个宁谧的曲线,延伸向下,隐没在白衣素带之中,他双睫如栖息的羽毛,绻缱覆下,撒下两片淡淡的阴影,睡着时的样子比醒来时,更令人感觉清柔颐和。
虞子婴眸子映着烛光,圆润黑珠子似闪了闪,她伸出一根手指,圆润饱满的粉红指尖,从他浅浓正宜的眉毛划下,沿着高挺的鼻梁,浅粉橘晕的嘴唇,微翘上的嘴角,光洁而细腻的下巴……
这张脸,或许在别人眼中是极好地相貌,但在她眼中,却令她感到很舒服……
静静地颀赏了一会儿美仁儿,她便拉开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然后从他怀中蹑手蹑脚地爬出来,重新扯好被缛,便坐在软塌边,正想赤着脚下塌,却看到在床塌旁边的矮头柜上摆放着一沓干净的衣服,旁边还有放着鞋袜、手套。
虞子婴走过去捧在怀中,便转去屏风后面一件一件地换上,这是一身质地精细但样式简朴的女氏冬服。
她上身穿着一件澹澹紫红罗短皮草褂子,毛绒绒地质地,令她雪色肤色更为亮眼,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地在胸前打了个结,余下双带随意垂下,迎风而舞。底里一袭锦缎素静逶迤的黑裙,间或绣着暗红色藤爬花纹,玉颈微露。
她披散一头黑顺绸亮的长发,信步走到门口,却看不到被她抓回来的那个人,神色一滞。
“人我已经让狐十暂时先带走了,这种天气若让她在地上睡一晚,恐怕明天真的就会成为一具尸体了,先交给他处理,等你要人的时候,我再让他带过来给你。”
无相就站在她身后。
虞子婴转过身来看着他,犹豫片刻,便道:“我想去看看老乞丐。”
“好。”无相颔首,他先是仔细上下打量了她这一身新衣服,眉眼浅浅,颐柔盛腻,似满意了,又看了一眼槦窗外黑沉婆娑的夜色,附加了一句:“等用过晚膳后。”
他们一块儿“暖饱”后,便相携去了幛幛夜下佛塔,而舞乐就等在佛塔门前,像是等待多时,一看到虞子婴趋趋而来的身影,脸就月光下焕华生艳,便乳燕投林便冲过来。
他现在的脚走路已经较之前正常多了,不仔细看,完全与正常人无几,他看到虞子婴时,一把将她抱进怀中,虽然舞乐身材纤细窈窕,但毕竟比虞子婴高一个头,他抱她时,由于彼此身高问题,他直接将她的脑袋给揽住往胸前塞,看起来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旖旎之感,更多的是伙伴相逢时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喜悦之情。
他笑得眉眼惧弯,嗔喜地咩咩直叫:“婴,婴。”
连着叫了两声她的名字,这无一不昭显着他欢喜的心情。
而被忽视在阴影之中的无相,面色寡淡,明显,无相国师的心情就像天空那黯淡的星子,被乌云笼罩了光芒。
他覆下眼帘,暗忖——对于舞乐这种男女不设防的轻漫随意态度,需要抄多少遍道德经才能够改善纠正呢?
“毒解了?”
虞子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推开了他。
舞乐被推开心底小小不爽一下,但听了她的问话,当即仰起下巴,微弯的媚眼儿飘得那叫一个得意。
“你觉得呢?”
虞子婴认真地回答道:“我相信你的能力。”
“……”她的话就像一把火点燃了他心底的烟花,噼里啪啦,五光十色,朵朵绽放,他两眼发怔,满足又颀喜得竟无言以对。
虞子婴说完,看到半天保持着一个傻兮兮的表情一动不动,她便越过他朝里面走去,刚进塔门,便看到了在原地左一圈右一圈兜着打转的华铘,他似有所察,动作一僵,一抬头看到是虞子婴,她此时是原来的那张脸,有那么一刻,他的表情是不知所措,内心是一幅暴走脸,但他很快又调整过来,讷讷道:“那、那个,你、你来了。”
一时间,自从知道她是腾蛇皇族之后,他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去对待她了。
“嗯。”虞子婴观察他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再看他神色闪烁,额上都急出细汗,便知他紧张。
“你要回去了吗?”
“啊?哈?啊……我,我还没有完成任务,我……”华铘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吞吞吐吐道。
他还不知道无相就是他要杀的那个人。
事实上这一段时间他的心思完全都被虞子婴给占满了,早就忘记他这次从族里偷逃出来的目的了。
虞子婴亦没有多问,便越过他,走上二楼,看到老乞丐安详地躺在床上,由于这几日天生异况,大雪覆境温度急遽下降,所以二楼也烧起了火盆,小矮窗半敞,忽地一阵风吹来,火光摇曳出影影绰绰。
“老……义父。”虞子婴站在床边,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