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微凉。
柳府管家晨起开门,借着还尚挂天穹的残月余光,瞧见一张纸从夹缝中悄然飘落。捡起一看,信封无字,也无红蜡封印,本还因早起而有些糊涂的脑袋顿时灵光起来,忙跑去拿给老太太瞧。
李墨荷这两晚都不得安睡,早早起来准备去伺候老太太洗漱,还没进清香院,就见管家踉跄着跑来,忙叫住他,“老祖宗这时辰还未起来,别喧闹。”
管家喘着气将信递前,“方才一开门就见了信,估摸是那厮来消息了。”
又是信又是那厮,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李墨荷忙接了过来,接过信时,手还有些微抖。紧握着信也往老太太房里跑去,到了门前,殷氏和常姨娘顾慈一众都已领了孩子站在那恭候老太太起身请安。一见她神色焦急,手里还拿着张似纸的东西,已猜到了些。
李墨荷见屋里还没烛光,急声,“婆婆,门口放了封信,不见字不封蜡,许是那匪类送来的。”
屋里立刻有了声响,灯火也很快亮起。整夜都侍奉在旁的钟嬷嬷来开了门,请她进去。其他妇孺也随之进屋。
老太太只披了件衣裳就出来了,急匆匆说道,“你瞧瞧是不是,老太婆眼睛花,屋里黑,瞧不清。”
李墨荷慌忙拆信来看,那字不可谓不丑,可信上所说却让人略为心安,“真是那绑匪送来的,说雁雁在他们手上,如今安好,只要我们午前将钱财送到东山路口一棵枯木窟中,就会平安送还雁雁。若是遣了了官兵,亦或带了人,他们也不会对雁雁客气。”
老太太两日劳心,听言捶捶心口,几欲垂泪,强忍痛心说道,“他们要多少银两,你且让账房安排,早些让管家送去。”
李墨荷当即说道,“老太太三思,管家到底是个中年男子,万一让对方心惊误会,就坏事了,还是让个女的去吧。”
老太太暗暗惊叹她心思缜密,但如今不是夸人的时候,“那谁去的好?”她目光所过之处,众女眷都立即避开视线,无一人回应,令她十分不痛快。
“儿媳去吧。”李墨荷已经起身准备去账房准备银子,“雁雁是我的女儿。”
柳长安在众人入屋后就进来了,忽然听见李墨荷说了这么一句,很是诧异。他敬爱自己的生母,所以对李墨荷多少有些抗拒。甚至看见妹妹亲近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更无法接受。
在他眼中,李墨荷对自己和妹妹好,也不过是因为如今她还没有孩子,等日后有了,他们便要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可现今……却令他对这不过大自己十岁有余的女人大为改观。
妹妹有一双慧眼,他这做兄长的自愧不如。
老太太叹声嘱咐,“送了钱去就速速回来,莫跟那歹徒多话。”
李墨荷应了声,就往账房去了。她不过是个二九年华的姑娘,当然害怕那凶暴的匪类,只是柳雁可以和她共安乐,她这做继母的,也定能与这女儿共患难。
“哥,怎么办,她烧的越来越严重了,我怕她撑不到午后啊……”迟二不无担心的在旁看着因高热而烫得脸颊通红的小姑娘,又给她盖了许多干草,可却无济于事。
迟大瞧也没瞧一眼,“那又如何,只要拿了钱,我们就离开京城,她的死活就交给老天决定吧。”
听着耳边的恶言,柳雁心里厌恶至极。只要别在她耳边吵,她就很满足了。只是好渴,时而冷时而热,还不给她找药吃,是真想让她自生自灭吗?她柳雁就要死在这了?
迟二实在是忍不住了,“哥,我去找找草药,不去山下找总行了吧?”
迟大没有作答。
迟二急了,“没有柳将军我们早死了!这回错抓了他的女儿,哥你不是一直后悔吗?”
迟大冷笑,“老子可从不会后悔。”他略有烦躁的站起身,“你认识草药么?认识个屁。”
听他责骂自己,迟二倒是高兴起来,这是他也愿意去帮着采药啊。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耳边,柳雁微微睁开眼,眼前朦胧,好像天还没亮。可只听见鸟叫声,而无虫鸣兽类的声响,她才明白过来,天已经亮了,只是她烧糊涂了,眼睛也瞧不太清东西。
藏在草垛下的手又在慢慢磨那绳子,只要再给她小半个时辰,她就能磨破逃走了。
好似全身的气力都在手上了,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可手还在无意识地动着。
绳子一点一点……一分一毫地被磨开着,好像需要耗费上百年的时日才能磨断。可哪怕是一千年,她也要继续。
她才不要就这么死在这里。
可绳子绑的结实,要赶在他们之前割断好像不大可能。她勉强睁开眼,依稀能看见外面光芒刺眼,颤颤起身,往外挪步。
刚到洞口,只见满眼绿黄相交的山景,果然已经入秋了,在城中无所察觉,到了山上一目了然。只是这秋景更易使人精神颓败,柳雁不敢多看,往那荆棘丛中缓步走去。
走了没几步她就停下了,晃了晃昏胀的脑袋,他们没多久就会回来了吧,以自己的脚力肯定不用一会就找到自己,到时候惹怒了他们,自己依旧凶多吉少。她回头看向那阴暗冰冷的洞穴,双腿哆嗦着又往回走。直到洞内,再支撑不住,跌落在地。索性往里翻身,虽然洞内碎石磕得手疼身疼,但至少脑袋没那么昏沉,翻滚了不知多少圈,确定已经是洞穴里面了,才停了下来。
迟大和迟二采药回到山洞,那草堆上竟然不见一人,恼得迟大怒声,“让你要做善人!这回出事了!”
迟二不敢答应,和他兵分两路进了丛林搜寻。
等外面没声响了,柳雁这才又重新翻滚出来,这一折腾,被磨了大半的绳子也被扯开,终于恢复了自由。她边抖着手边走,看了看洞前被踩踏过的两条“山道”,择路往左边没有痕迹的丛林钻去。
李墨荷此时已经到了东山路口那枯木前,本想碰碰运气能不能见到绑匪,可并未看到。将包裹着破布的钱箱放置窟窿内,等了小半会,才满心担忧离开了。
她只希望他们能快些拿到钱,然后放了柳雁,不过是个孩子,夜里又冷,能不能好好待她还不知,万一真没良心的,拿了钱就跑不顾孩子死活可怎么办是好。
因为是走路而来,这里离的又远,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回到柳家。还在巷子就见屋里的婢女翘首相望,正想是不是有消息了,那婢女已看见她,急步跑了过来,“太太,七姑娘她回来了。”
李墨荷愣了愣,婢女又说道,“是城门守卫将她送回来的。”
她慌忙往里跑去,顾不得什么矜持,只想快些见到安然无事的她。
此时院子都是人,低声交谈的话里都是满满欣慰。李墨荷从人群中到了房前,在外候着的顾慈说道,“大夫正在里头瞧。”
“我去看看。”
李墨荷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轻步进了屋里。老太太正要出来,见了她,又拿帕抹泪,“快去瞧瞧那可怜孩子。”
孙女伤得这样重,她实在受不住,只好先行离开,嘱李墨荷好好照看。
李墨荷到了床边,柳雁躺在床上,小脸上都是细碎的伤痕,身上盖着被子,也不知伤了多少。
大夫说无碍,也起身告退了。
屋里院里的人陆续散去,亲眷只剩李墨荷陪在一旁。看着她睡得不安,时而拧眉时而动动身子,她都恨不得替她受罪。也不知沉寂了多久,柳雁低声梦呓,含糊不清。她探耳听之,才听清她在喊什么。
“爹……”
李墨荷叹息一声,上回来的家书中,只说让郑素琴三人先行外住,待他回来后再说。兴许是男子的不如女子心思细腻,只同老太太问了安,并没其他多余的话,也未提及何时归来。也难怪那时雁雁不乐了好几日,心中是挂念的,可却从来不说。
想罢,她起身去寻了纸笔,给柳定义写信,问君何时归。
初秋过后,气候渐凉,一跃秋末。李墨荷终于收到回信,字迹依旧苍劲有力。大致也是问及老太太安康,一如既往并未多言。看至最后,才见字——
“蛮族已降,贼已破胆,不日还师。”
☆、言为心声
第十七章言为心声
整个秋季柳雁都在休养,那在山上下来被各种荆棘枝干刮破的伤痕终于彻底消失,可伤痕瞧不见,她却还是常常梦魇,话也不多说了。
如果不是她遇见个老樵夫,向他求救,再送到城门那,现在一定死了吧。好在她睁眼看到的人是李墨荷,而不是迟家兄弟。后来听说迟家兄弟被关进大牢,她才敢出这屋子。
可到如今她还没再出过门。
李墨荷每日陪在一旁,陪她念书吃饭,晚上也带着她睡。宋安怡逢空便过来,同她说话。可饶是如此,柳雁也是比往日沉闷多了,若是没人问她话,沉默一日怕也不是难事。
这日日头见好,眼见就要入冬,已不大愿意出门的柳雁也挪了小凳子出来,趴在李墨荷腿上,一动不动,由李墨荷拿着玉质剜耳匙给她清清耳内污垢,顺便再晒晒暖和的太阳。
等剜耳匙离了耳廓,柳雁才开口,“爹爹他快回来了么?”
李墨荷拿手绢抹掉勺上污垢,也不急着再掏,“嗯,快了。”
柳雁叹了一口气,听得李墨荷心里不是滋味,摸摸她的辫子说道,“你爹来信时,已经距离写信时有一段日子了,班师回朝也快了。”
“嗯。”她默默的想,等爹爹回来,最大的不便,就是她得回自己屋里睡了。不知道……会不会又总是梦魇。天愈发冷,就愈容易想起那日在冰冷洞穴内所经受的冰冷和惊吓。
想忘,却忘不掉。
“二太太,七姑娘,宋家小姐来了。”
柳雁动了动耳朵,才坐正了身往门口看了看。李墨荷笑道,“宋宋又来陪你玩啦?”
“不是。”柳雁拍了拍耳朵,“我们约好了去桉郡主那玩。”
李墨荷意外前句,又诧异后句,“你要出门?还是去桉郡主家中?”
柳雁无谓笑笑,“是呀,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太不像我了。去王爷府只是因为恰好想出门的时候收到了桉郡主的请柬,这个时候见见她比起见别人来,挺好的。”
——看看她要耍什么坏心眼,再反击,看她气急的模样说不定会开心。
李墨荷等会也要赴宴,嘱咐管嬷嬷好好照看柳雁,有特意将自己身边的仆役支了三个跟着,这才安心。
宋安怡正要进来,就见柳雁出来了,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两人便一起牵手往外走,走到前院时,明显察觉到好友的手在发抖,可看向她的脸,什么神色都没有,“雁雁……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在这陪你吧。”
柳雁想说话,可说不出,就这么绷着脸,深吸一气跨步迈出柳家门槛。巷子映入眼中,已离开最安全的家,看得她浑身抖得更厉害。
宋安怡很是惊怕,先定住脚步不敢走了,“雁雁!”
“我没事。”柳雁讨厌极了这样的自己,“爹爹最讨厌懦夫,我才不要做懦夫。”
管嬷嬷在一旁已是极为心疼,“姑娘……再休养一段时日吧,二爷他会谅解的。”
柳雁抿紧了唇,唇色全无,额上也渗出冷汗,还是往前走。宋安怡已快被她吓哭了,“雁雁?雁雁?”
巷子突然响起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一直驶到柳家门前才停下。柳雁倒是一眼就认出那车了,就算车认不出,那跟在一旁的下人她也瞧见过许多次,想不认得都难。果不其然,马车一停,就见个人儿掀了帘子冒出个小姑娘的脑袋,见着站在门口的柳雁,抿了抿好看的唇线,不客气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来,所以才来看看,果然。”
宋安怡可算是恼了,“桉郡主,你怎能这么说雁雁。”
“哟,胆子大啦?”桉郡主轻轻一笑,稚嫩的童音里还是得理不饶人的腔调,“你们要不要上来?我家马车宽敞。”
柳雁看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丝毫也不让着自己这在别人眼里是病者的气势,倒是笑了笑,“那就上去挤挤了。”
桉郡主撇撇嘴,又钻回了车内。
柳雁上去挑了对面的位置坐下,宋安怡随后上来,怕两人打起来,死死盯着两人。
出乎她的意料,两人非但没有打起来,反而和和气气地坐着,教她好不意外。
车内狭小昏沉,柳雁略有不安,眉头刚刚蹙起,桉郡主便说道,“我瞧不得你傲气的模样,但是我更瞧不得你畏手畏脚的样子。这才不是压了我楚桉桉的人。”
柳雁抬眼看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
宋安怡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嘘她几声。桉郡主充耳不闻,“被本郡主视为对手的人,必定不是个怯懦脾气的,你要是还跟现在一样,我肯定瞧不起你。”
柳雁瞧着她,这从她记事以来就一直出现在面前的脸,好像第一次觉得不那么令人生厌了,“被谁瞧不起都好,偏不能让你看低了。”
像是宣言,又像是约定,自小就被夸赞的两人,倒是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坐在一块,说些大人惺惺相惜的话,看得宋安怡也觉气氛十分不同,却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
罢了,只要好友恢复如初便好。
桉郡主这次确实是在举办游园会,借着名头给柳雁送了请柬,这一下车,迎入府内,就走远了,免得让人瞧见她们两人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