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抬脚迈上石阶,沉着无?畏地一步步走上城楼。
寒风萧瑟的城楼上东歪西倒地躺着守城的士兵,有的手臂受了箭伤,仅用一块布料随意包了包;有的大腿中了箭,瘫坐在石壁上一脸绝望;有的正?在站岗了望,脸上写满不安。
沈珠曦的出现让这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到她脸上。
她环视所有人的脸庞,掷地有声地开口了:
“诸位将士,我便是襄州夫人。昨日,我的夫君响应镇川节度使?的召唤,率两万精兵前往商州平叛,以我夫君的才能?,必能?在四日内赶回襄州。在那?之前,还?望诸位将士,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同我一起守候襄州数十万无?辜百姓。我会和?诸位将士同心协力,守候襄州,无?论生?死,同进同退!”
沈珠曦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她坚定无?畏的态度。
在她说话的时候,不止城楼上的守卫在听,邻近的居民建筑里也陆续有人走出,抬头仰望城楼上的纤弱身影。
虽非大树,但百折不挠。
沈珠曦转身走到城楼边,望着下方逐渐走出的百姓,朗声道:
“我是襄州夫人,我绝不会丢下我的子民离开!请大家相信我,和?我一起守护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故土,我们的亲朋好友!如果只是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即便能?苟活一时,待叛军入城杀人放火,依然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请诸位团结起来,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和?我一起,坚持到支援商州的知府率部回援的时候!”
又一波箭雨开始了,方庭之和?几个士兵拿来盾牌将她护在身下。
箭镞打得盾牌铛铛作响,方庭之急声道:“夫人!这里太危险了,你还?是先回李府吧!”
磅礴如海的勇气在不知不觉覆盖了细水潺潺的恐惧。
她不再感觉恐惧,肩上背负的使?命让她的神情越发坚毅。
攻势渐停,方庭之试探地取下头上盾牌,捏了捏因震荡而发麻的双手。
两人脚边落满箭矢。
“方庭之!”沈珠曦重声道。
方庭之一怔,下意识道:“卑职在。”
“我命你安排一支精锐轻骑从南门?突围,务必要将襄州受困的消息送到知府面前。”
“喏!”
“你再派一队能?言善道的人去?游说城中青壮加入守城行动,凡是自愿加入守城的,免三年赋税徭役,若是不幸阵亡,一律按军中标准发放抚恤金,若留下孤儿寡母,由襄州赡养送终!”
方庭之神色越加严肃认真,他深深看了神色坚定沉着的沈珠曦一眼,再次长揖行礼。
“喏!”
方庭之迅速地将沈珠曦决心死守襄州的决心传达下去?,原本涣散的士气在襄州夫人身当?士卒的激励下重新振作起来。
当?天半夜,一支轻骑精锐在牺牲大半后,终于杀出南门?重围,带着襄州危急的消息奔往商州。
方庭之是文官,对守城一事?知之甚少,襄州军里识字懂兵法的,又大多被李鹜带出了城。
沈珠曦当?初给李鹜抄兵法的时候,顺便学了一点皮毛,没想?到今日就要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上阵了。
为了第?一时间?掌握敌军攻城的动向,她在城楼上临时腾出一个办公点,吃住都在此处,她要了四个城门?的布防图日夜思考,在成?功组织守军打退叛军的一次强攻后,方庭之主动给她带来了沙盘。
沈珠曦整洁的衣裳脏了,皱了,她白净的脸庞也变得这里花一块那?里花一块。她一身素净,所有都充作了府库,化为一粥一饭,一具盔甲一副长弓。两日不眠不休,她的眼下浮着青色,简单挽起的头上只有李鹜打磨过的那?只素金簪。若是叫从前宫中的旧人见了,绝不会相信她就是养尊处优的越国公主。
她和?城楼上的将士越来越像。
她失去?高?贵的衣装和?车马,城中的百姓却对她越来越尊重。
每次议事?,官吏和?将士都会认真倾听她的发言,每次出行,百姓都会心悦诚服地跪拜行礼。
这些,都是她贵为公主时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沈珠曦渐渐明白了尊重的来源。
父皇贵为一国之君,却被他所轻蔑的愚民推翻,她贵为一国公主,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一个人的高?贵,并非出于血统,而是源自令人敬佩的品行和?才能?。即便贵为皇帝,如果没有与之相配的才能?和?德行,最终也会像父皇那?样招来灭亡。
即便出身贫贱,如果自身闪闪发光,也能?像李鹜那?样,吸引到向阳而奔的人。
出身高?贵,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谎言。一个人的出身,从来都没有高?低贵贱。
只有缺乏出众德行的人,才会试图用高?贵的出身去?威慑众人。
骗别人不要紧,如果连自己也骗到了,那?就离自取灭亡也不远了。
沈珠曦曾觉得自己被几根丝线悬在黑暗的半空。
可如今,她越来越真实地感觉到脚下的这片大地。
她要守护它。
守护她的子民,守护她珍视的每一个人。
用自己的双手。
第200章 “我选择相信所有人。……
两万襄州精锐在天明时分抵达商州,驻扎在州治所上?洛城外?。
作为镇川节度府的所在之地,商州拥有全?镇川最大兵力,其中镇守州治所上?洛县的守军粗略估算至少五万人。
如?今还只是上?洛叛乱,如?果放任事态发展,说不定整个商州,乃至整个镇川都?会揭竿而起。
镇川军虽然失了将领,但兵力始终在十六节度使中排前几,一旦失控,恐怕会成为第二个伪辽。
到时候,就不是李鹜手里的两万襄州军能够平息的事情了。
要想解决叛乱,只有趁现在。
李鹜用了半个白天军议,周密的围攻计划在李鹜和众将领的集思广益下逐渐成型,正在此时,有小兵神色慌张前来?报信。
李鹊外?出听取后,面色大变地回来?,在李鹜耳边低语几句。
军议还在继续,主将却沉着脸离开了。
李鹜脸色难看地随小兵走进?一个帐篷,血的气味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军医正在给担架上?的几位襄州轻骑包扎,他们一见李鹜,忙着起身行礼,李鹜挥了挥手,说:“坐着吧。襄州的情况如?何?”
“属下出城时,伪帝还未攻下襄州。”轻骑之一说道,“原本敌军在城内散播大人弃城而逃的流言,皆已被襄州夫人攻破。”
“……怎么攻破的?”
“襄州夫人住在最危险的西门城楼上?,和守城的将士们一样寸步不退。受到她的鼓舞,许多?百姓都?拿起武器加入了守城的队伍。属下出城时,受襄州夫人激励加入守城的青壮已有近万。”
李鹜心里一紧,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沈珠曦在到处都?是流矢的城楼上?穿梭的景象。
一想到她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孤军奋战,他就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回襄州。
“大人,襄州危困,请大人立即率部?回援!”轻骑请求道。
李鹜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言语发出。
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轻骑露出不安和困惑的神色:
“大人?”
“你且安心养伤。”
李鹜转身走出帐篷,李鹊和李鹍紧随其后。
“消息封锁,看好他。我?不想听见军营内有任何襄州相关的风言风语。”李鹜说。
李鹊垂眸掩去眼中诧异,低声道:“大哥放心。”
李鹍从来?不参与任何决议,就连谈话的时候也?像是神游太空,此刻却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回襄州我?们……”
“伪辽带了多?少人攻城?”李鹜大步流星往前走。
“十万,除去后勤和民夫,应在七万人上?下。”李鹊道。
“回去,回去……救猪猪和小蕊我?要……”李鹍着急道。
“我?知道,我?会救。”李鹜说。
“现在就救!回去救!”
“我?说了我?会救!”李鹜停下脚步,一声怒喝让李鹍委屈地闭上?了嘴。李鹜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但不是现在。”
“我?相信沈珠曦,她不是绣花枕头,她是能够在关键时刻,为苍生遮风挡雨的大树。”李鹜说。
他捏紧双拳,强迫自己的理智将叫嚣的情感关押进?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也?知道如?果沈珠曦在场,会支持他做什么。
因为这不是他想做的事,而是她想做的事。真正以保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不是他李鹜,而是他李鹜敬佩尊重的女人。
对他而言,失去襄州知府之位根本算不了什么。镇川军反就反了,大不了他换块地盘混饭吃。他一生最大的追求,不过是有块自己的地盘,当个土霸王罢了。
是沈珠曦的存在,让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如?果他在此刻听从内心,放弃大局以私人情感为重,沈珠曦不会因此感激他的。
她也?不会怨怼他。
她只会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她只会怪罪自己,厌恨自己,夜里悄悄流泪,白日又对他强颜欢笑。
“谁说的只能选一个?商州和沈珠曦,老子都?要。”
李鹜转过身,撩开军帐快步走了进?去。
“若按你们的攻城计划,需要几天时间?”
诸位将领接连起身行礼,军职最高的一人开口道:
“回大人,根据我?们刚刚定下的攻城计划,若只围困,两个月后上?洛就不得不缴械投降。若是强攻,待床弩造好,五日后便可展开强攻,预计十五日内便能拿下上?洛。”
围困伤亡少,时间长?;强攻伤亡大,时间短。
然而即便是时间最短的强攻,对李鹜来?说,也?太长?了。
他等不了这么久,沈珠曦也?等不了这么久。
“既然这样,那就传令下去,让民工连夜赶制床弩,其他攻城准备也?要抓紧时间做好。”
帐内响起一片应喏之声。
“大人,不知刚刚的消息是……”一名将官问道。
无数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我?老家的爹死了。”李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