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观南嗯了一声,又转过了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沈知北换下外套,走到顾观南对面,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意外多出来半天假期,想出去吗?”
顾观南摇了摇头,抬起头看了眼三楼的方向,淡淡开口说:“去三楼吧。”
沈知北这才想起来昨晚上去三楼原本是因为顾观南决定告诉他双腿真相的,结果自己□□熏心和对方跑到儿童房荒唐了一夜。
沈知北也跟着仰头看,问他:“现在吗?”
“嗯。”顾观南表情平静,“早晚要知道的。”
沈知北不说话了。
如果说昨晚之前他还很想知道顾观南为什么要隐瞒能站起来的事实的话,那在昨晚他在那个关着真相的房间吃了一嘴的灰后,他就心生退意,已经不是那么想知道了。
他还记得上次顾观南主动撩起裤腿告诉他所谓真相的时候,他心疼又气愤,差点就要去找顾观昀拼命。他不知道,这一次,当他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又控制不住去找人拼命。
不过顾观南却好像执意要告诉他,而且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静轻松。沈知北就稍微放心了一些,乐观地想可能这一次真相不会那么残忍。
他推着顾观南再一次到了三楼,影音室的房门已经被重新关上了,不过没有锁。沈知北轻轻一拧把手,门就开了,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不过经过一晚上的通风,屋子的灰尘味已经没有那么重了。
沈知北找到开关,将房间的灯都打开,在门口往里瞧了一眼,发现屋子里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脏乱才把顾观南也推了进来。
房间里的家具都用防尘罩罩了起来,因此也就地板稍微脏了一些,其他倒还是挺干净的。
沈知北将防尘罩掀开,然后走到一整面的书柜前快速扫了一眼,发现架子上都是影音碟片,而且年代都挺久远的,最新的一部影片还是二十年前的。他回过头问顾观南:“这个影音室是你妈妈的吗?”
顾观南点点头。
沈知北就纳闷了:“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看电影?”
顾观南没说话,推着轮椅到了他的身边,目光从书柜上方慢慢往下扫,最后停在了最底下的一层架子上,从一堆国内的影片中拿出一个包装明显不同的影片盒子,递给了沈知北。
沈知北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就问顾观南:“这是什么?”
顾观南没有回答,只是让他拿去播放。
沈知北一头雾水地照做了。由于设备多年没用,沈知北折腾了半天才弄好。他打开最外面的盒子准备去拿碟片,却里面还有一个硬壳的塑料盒子,上面写着“2007.6.3-7.3第一期复健记录”。
沈知北看到这一行字开盖子的手就顿了一下,不禁回头看了眼顾观南。
顾观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出声催促。
沈知北强忍着心中的好奇,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碟片放进去。紧接着设备开始读碟,铺满一整面墙的投影幕布也开始播放画面。
沈知北走回顾观南的身边坐了下来,和他一起安静往下看。画面一开始是一片空白,看起来像是把镜头对准了墙面,紧接着就是咔咔的声音,镜头也跟着晃动了起来,应该是在调试设备。
画面晃动了半分钟左右才停下来,咔咔的声音也消失了,画面的右下角突然出现一块白色的布,看材质有些像医院里医生身上的白大褂。
沈知北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下意识抓住了顾观南放在边上的手。
顾观南原本视线是盯着屏幕的,就感觉左手突然被用力握紧了,他扭头去看,就见沈知北一副不安的神色,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顾观南静静看了他良久,轻轻转了转手腕,五指插入他的指缝中,变成了十指交握的姿势。
沈知北因为他的动作,注意力有短暂的转移,低头看了一眼交握的两只手,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顾观南牵手喜欢十指交握这种十足亲密的姿势。有时候如果专注想事情,还会下意识地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点着他的手背,动作和他敲轮椅扶手时一模一样。
沈知北原本是挺嫌弃这个姿势的,因为实在是太亲密了,特别还是两个大男人用这种姿势牵手就更显得肉麻,不过因为顾观南喜欢,他也拗不过,就只能妥协了,几次之后自己反倒也喜欢上了这个姿势,于是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俩总是不自觉就会牵手,十指交扣着再各做各的事情。
沈知北被视频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唤回了神。他扭过脸,就见画面已经从大白墙变成了一个男人。男人看起来三十岁的样子,五官挺普通的,不过戴着一副无框眼睛,气质很斯文,微笑对着镜头,笑容就跟他给人的感觉一般,很温和,完全没有攻击性。
男人穿着白大褂,对着镜头开始自说自话:“今天是2007年6月3日,在我的劝说下病人终于答应接受复健。病人的情况十分特殊,我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经过我的训练让病人重新站起来!”
第一段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沈知北看得还有些迷茫,不过大致了解了。这个男人估计是个医生,而他口中的病人应该就是顾观南。他不禁看了身边人一眼,原来他从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受复健了。
这时,第二段视频开始了,依然是那个男人的自白,和第一段视频差不多的内容,主要就是讲述复健情况。因为刚开始复健,还不能看出明显成效,所以情况报告十分简短。
沈知北一连看了十段视频都只是那个男人的自白,而且每段视频的内容都大同小异,看得他都困了,打了个哈欠问顾观南:“他要说到什么时候?”
不等顾观南回答,视频跳到了第十一个视频,画面也不再是男人的自白,画面一转,突然从男人的书房变成了一间诊疗室。沈知北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是一间心理诊疗室,一瞬间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给顾观南做过一年心理辅导然后被辞退了的心理医生。
画面中除了出现诊疗室还出现了一个人,那人看起来十五六岁,还很年轻,背对着镜头看不见五官,但是沈知北差点脱口喊出——顾观南!
那分明就是少年时的顾观南!
沈知北有些激动,可是激动过后又不禁表情严肃了起来。
只见顾观南背对镜头双手撑在两条杆子上,正在艰难做着复健训练。那时还是夏天,少年穿着一件白衬衫,也不知已经训练了多久,白衬衫都已经湿透了,发梢也湿漉漉,还滴答往下淌水。
他的双腿贴在地面上,即便镜头后的男人如何鼓励他抬腿往前走,两条腿就是无动于衷,反而是一双手因为长时间撑着杆已经开始颤颤发抖了。不知过了多久,在男人一声加油声中,双手一软终于彻底没了力,少年狼狈跌倒在了地上。
顾观南摔倒地猝不及防,在实心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屏幕外看着的沈知北下意识跟着叫了一声,双手猛地收紧。然而画面里,并没有人上去扶他,顾观南就这么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他撑着双手想要站起来,然而双腿就是动弹不了。
镜头后的男人从始至终没有走动一步,看到顾观南摔倒了也只是站在远处冷冷命令他:“站起来。”
尝试了几次之后,顾观南扭过头来,面对镜头。沈知北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画面里的顾观南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不同于照片纸上的扁平形象,这是一个鲜活的少年顾观南。
十六岁的顾观南五官和现在相差不大,但是还没有彻底张开,棱角也还没有像现在这么鲜明,身上更是还没有那股生人勿近的肃杀气质。模样还显得有些青涩稚嫩,脸上却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天真和活力,有的只是阴郁和死气沉沉。
顾观南面对着镜头,脸颊苍白,有些病态,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大概是刚才撑着杆的时候死死咬着下唇努力强撑着,嘴唇上还有深深的齿痕。
男人突然在这时又重复了一遍:“站起来!”
顾观南又咬住了下唇,恨恨地盯着镜头,许久才垂下眼帘,用极低的声音回答说:“我,站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更新晚了!!
回家第一天就开始干活,家里大扫除,刚搞完一楼,明天还有二楼,除夕前我家天天有任务,二更保证不了了,所以想打个商量,这几天我先保底更一章好不好?感谢感谢!
这章继续发红包!
第90章 九十章
“我, 站不起来……”少年声音艰涩,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沈知北只觉得心猛地被揪了起来,心疼地要命, 恨不得冲进屏幕里去帮一把那个脆弱又无助的少年。
可是那个镜头外的男人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只是一再用冰冷至极的语气重复着那句话。
“站起来!”
顾观南撑在地上的双手缓缓握成了拳头,手臂微微颤抖着,额头的汗水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似乎是被男人逼到崩溃了, 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发泄似地大喊了一声:“我站不起来!我就是个残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男人突然像受到了刺激, 画面剧烈晃动了起来,以及男人喘着粗气的激动叫喊:“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起来!你今天必须站起来!”
随着男人吼完最后一个字, 画面突然发生猛烈翻转, 伴随着一声物体落地的咔嚓, 画面消失了。屏幕突然变成一片漆黑,影音室也重新归于了宁静。
黑暗中,沈知北沉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之后一直没有出现新的视频,顾观南也打开了手边的落地灯。
沈知北还有些懵, 调整了一下情绪才开口问他:“没了吗?”
顾观南点点头, 说:“视频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
沈知北注意到他说的是视频内容, 也就是关于这段往事还没有结束,只是后面会换一个表达方式,于是他没有插嘴, 耐心等待着。
接下去似乎是由顾观南口述,不过他没有立即往下说, 而是问他:“要出去吗?”
沈知北摇了摇头, 抬眼打量房间。这个房间其实挺适合的, 无人打扰, 足够安静,更重要的是,环境昏暗,可以很好的遮掩脸上的情绪。
顾观南也就没说什么,静默须臾又提议说:“去拿些酒上来吧。”
沈知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着点点头说:“好,我去拿,你在这里等我。”
他起身离开了影音室,背对顾观南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顾观南很少会在说正事的时候提出喝酒,他喝酒一般只有一个目的——缓解压力。
沈知北神情严肃,看来这件事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很快就拿了酒上来,因为不知道他想喝什么,就把酒柜的酒都拿了一样。
回到影音室,投影仪已经被顾观南关了,不过房间大灯并没有重新打开,依然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刚好能照到两人所在的一小片区域。
沈知北给他倒了杯红酒,给自己倒了杯没有酒精的香槟。他的身体依然是一杯倒,如此重要的关头他也也担心喝酒误事,索性不喝酒了。
顾观南对此并没有意见,端起自己的酒杯,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后才缓缓开口。
“那个人叫贺畅,是我的心理医生。”
沈知北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击碎…重塑…是什么意思?”
“他先在我耳边不停地告诉我我是残废,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废人,然后在我意志彻底崩溃后再运用他的专业手段让我重拾信心,将我变成他想让我变成的样子。”
沈知北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无比艰难地才问出一句:“他想让你变成什么样子?”
顾观南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他,说:“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沈知北怔然。
之后,顾观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乎是在回忆。
诚然,贺畅是个极有能力的心理医生,但或许就是能力过分出众,普通的病历无法彻底发挥他的能力,所以渐渐地他开始不满足,开始寻找一个特殊的、具有挑战性的、可以让他发挥所有能力的病人。
顾之行就在这时候带着儿子上门了。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顾观南那张毫无生气的灰败的脸给贺畅留下来极为深刻的印象,之后他又专门去了解了顾观南以及顾家的情况,意外发现这个少年符合他的所有条件,于是他的心里有了一个计划——他要彻底改变这个了无生机的少年,让他重新站起来,去和命运抗争,去勇敢地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这原本是个很积极向上的计划,只可惜他的手段过份激进,甚至可以说是残忍。
贺畅采取的是类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极端方式。他先通过言语彻底击溃顾观南的意志,在他摇摇欲坠,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告诉他自己可以救他,让自己成为顾观南唯一可以信赖的那根救命稻草,然后他就可以完全以自己的意愿去塑造一个全新的顾观南。
曾经的顾观南善良温暖,充满朝气和活力,他的人生没有遭受过挫折,出生在罗马的他却没有将此作为终点,可以说拥有了所有美好的品质,纯洁得像一个天使。
贺畅却教他仇恨,鼓励他去复仇。告诉他不择手段地去报复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报复那个害自己家破人亡、毁了他人生的凶手,报复背叛了他和母亲的亲生父亲,报复所有嘲笑过、欺负过他的人。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去报复。
如果说曾经的顾观南像天使般善良无害的话,贺畅想让他成为的却是一个失去了良心,偏执地只剩下复仇念头的恶魔。
贺畅的改造计划经过了很漫长的时间,为了能让顾观南按照自己的意愿“重生”,他几乎疯魔。
曾经,顾观南一度觉得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没有尊严的一段时光,他活得不像个人,就像是贺畅手下一个听他发号施令的提线木偶。贺畅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让他站起来,于是他努力撑着杆子站直身体,即便撑到双臂红肿也不敢说一个不字。贺畅在他耳边用极尽难听的话骂他是残废,他也无法反驳一个字。只因为贺畅曾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让他重新站起来,会让他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自从顾观南在车祸中废了双腿,所有人都安慰他,让他接受现实,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接受了以后就要拖着残躯度过漫长余生的事实。只有贺畅很认真地问过他,想不想重新站起来,想不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