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高璋来而又走后,他便再也没来过,倒是牢狱中曾出现一个穿着奇怪的老人,浑身都是裹得紧紧的白布,给人一种尸体要装裹下葬的感觉,就连头上都蒙着白色的布巾,只露出两个眼睛,那眼睛一望之下,便让人感到极为不适,仿佛那眼睛里充满了邪恶和阴冷。
那个人在牢门前站了一会儿后,走到秦峥面前,伸出带有长长指甲的枯瘦手指头,强迫地掰开了秦峥的嘴,并喂她吃了一丸药。
秦峥没有反抗,将那丸药咽下了。
老人看了秦峥片刻,便离开了。
老人离开后,秦峥强迫自己偷偷地将那丸药吐出来了,可是她依然感到反胃,不适。她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身体是否有什么变化,可是一切都如常,并没有任何不适感。于是她也只能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日子一如往常般过去,狱卒也没再折磨过秦峥,甚至还拿来了伤药为她换上。不过她身上的伤疤大多已经结痂,只需要好生小心便是了。
狱卒知道秦峥是个女人,偶尔他们喝酒聊天的时候,也会说起秦峥,说这个女人彻底毁了,身体毁了,身上会留许多的伤疤,这辈子也许没有男人要了。又有人说,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还说什么嫁人呢。
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根本没睡着,只是闭上眼睛养精神而已。
她怔怔望着霉斑点点的石顶,有时候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一些人。
她不着痕迹地摸向大腿内侧,那里依然完好地绑着一个刀片。
小刀精小而薄如蝉翼。
那是一个少年临别时所赠,他说你要保护好自己。
这是一个给她带来温暖的少年。
她也相信他,相信有一天,他会骑着骏马,举着刀枪,将那些人赶出大炎的国境,从此后再也没有人能在这片土地上烧杀抢掠。
可是这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其实路放现在也陷入了一种困顿的境地。
在这些日子里,大炎的战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高璋陆续派出了身边几位大将,分别截断了平定将军,镇西将军,左统将军,安乐将军等前来救援的道路。也许他们有人是真心想救却着实被困住,也许是半推半就,总之,没有一路人马能前来为路放助阵。而这时候的皇帝,因为密阳依然被困,尽管困住密阳的人马不过数千,可是他却被吓住了胆的样子。皇帝的胞妹云若公主于是出主意,下令召集众位将军务必前来救驾,问题是那群将军们已经自顾不暇。
路放此时,前有六万南蛮精兵,后有十万西野狼虎之军,前后夹击。偏偏所困之处乃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之地,连个遮挡隐藏之处都不曾有。这种地界,任凭你再多谋略,也是难以施展。
如此之下,这二十多天的几次战役下来,路放损兵折将,士气大亏。
偏就在此时,何笑却发来信函,道孟南庭狼子野心,难以驯服,怕是有投靠南蛮之嫌疑。这信函刚收到没几日,便见孟南庭举兵,趁着诸位将军被困之际,攻打密阳。
密阳经过这几次三番的折腾,城中物资匮乏,将士上下疲倦,而孟南庭锐气正足,这一攻之下,没几日便取了密阳,将皇帝软禁起来,来了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时围困诸位将领的南蛮军已经撤退,他们正要去救援路放,却遭到孟南庭的召唤,务必前来,不然皇帝性命堪忧。于是一群人都各自在皇帝和路放之间挣扎了一番,最后各有一半,如安定将军,镇西将军,这些人素日与路家亲厚,都义无反顾地往南而来增援路放,而其他的,也有怕路放以后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也有真得是忠君怕引来身后骂名的,都跑去了密阳。
此时大炎战局,一下子形势改变,成了五层夹心结构,那便是南蛮军和西野军南北夹击路放五万路家军,霸盖天所率领的一万留守路家军从南边来攻打西野军,平定将军苏径等率领的大炎军则从北边攻击南蛮军。
这五层长队下来,几乎是占据了小半个大炎的平原,一时之间周围百姓叫苦不迭。这打仗啊,日日打天天打,什么时候是个头。
其实原本这五层长队一摆,对于路放来说,形势倒是明朗许多,前后都有照应,打起来也好施展,可是就在他打算放手一搏时,却忽然出来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群原本围困各路将军却忽然被撤回的南蛮军做什么去了?原来他们纠集起来,往东浩浩荡荡而来,竟然是要前去攻击凤凰城。
一时之间,天下皆惊。
凤凰城是这个战乱四起的岁月里唯一的一片净土了,出于几百年的约定,从来没有人敢去攻击过凤凰城。
如今,这高璋却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派了多湖和高登,率领精兵长驱而入。
此举一出,别说是别人,就是南蛮王都震惊了。
他亲自八百里加急信函给高璋,说道:不可,不可,凤凰城若亡了,大炎十年内不能复兴,于我南蛮将再无用处。
可是这高璋却仿佛鬼迷了心窍一般,回道:不能得之,便毁之。
而这时候的何笑,接到这个消息,眉头皱了很久后,便和诸位长老商议,做了一番部署。
此时此刻,孟南庭临阵倒戈,路放自顾不暇,凤凰城唯有自保。
于是攻向凤凰城的路上,多湖和高登便遭遇了重重阻碍。
一批又一批的杀手死士,以着以卵击石飞蛾扑火一般的姿态扑过来。每一个夜里,几乎都要杀手要夺取高登和多湖的性命,他们只能将身边布置了天罗地网一般的防线,可是还是有那么几次,刺客攻入,多湖受了重伤,几乎亡去。
高登见此,只好命人将多湖送回去,自己孤身攻往凤凰城内,同时将军中高手尽数招至自己身边来保命。
高登胆战心惊愤恨之极,要杀老百姓泄恨,可是没想到何笑早已做了安排,凤凰城以西的老百姓俱都按次有序的撤离,躲避到了凤凰城以东望垠之地。一路上除了烧一些房舍,抓些鸡鸭,竟然所获甚少。
这么一路继续前行,竟然除了一群杀手,开始有了什么陷阱,什么地下埋的炸雷等物,还有一不小心踩到火器便燃了起来的。总之正经的军队是没有遇到一个,可是带来的七万精兵却陆续折损了有那么一万。
高登咬着牙继续往前走,他憋着一股劲,定要攻下凤凰城,让这群狡猾奸诈的凤凰城人看看他高登的厉害。
只有在屠刀之下,他们才知道服从吧。
于是,在高登的坚持下,他终于于那么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到达了凤凰城的城门外,他身后的将士们这一路行来都已经心力交瘁,明明没打仗,却比打仗还要累心。可是高登望着那巍然而立的城墙,却嗜血地笑了下:“这次,总算轮到你了。”
城门之上,何笑收起金碧辉煌的折扇,面色沉重地望着远处的残阳,笑了下,道:“开始守城吧。”
接下来的日子,必将是艰难的。
不过何笑并不怕,他知道,这一切总会有个好的结果。
就在何笑站在城墙上的这个傍晚,路放也正站在军营外,负手望着远处的残阳。
算一下时间,高登的大军想来已经兵临凤凰城了,凤凰城处于百年难得一见的危急之中。而他这边,依然被西野军所阻挡,无法前去增援。这西野军战风诡异,并不真打实拼,却只是缠斗。你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你退一步,他们就进一步,实在是不知他们作何打算。于是如此之下,路家军便生生被困在这里。
而他与何笑约定的守望相助,不光是君子一诺,必要兑现。何笑的凤凰城,还关系到将来大炎的民生之计,关系到大炎中兴的根基。
如果凤凰城真得毁了,这大炎便是十年荒芜,生灵涂炭。
他闭上双眸,平生第一次,他有种犹如困兽一般的感觉。
这便是高璋的绝地反击吗?
路放又想起了秦峥。
都将近一个月了,一直不曾有什么消息。
从高璋如今犹如疯狂一般的作战部署来看,他预感到,秦峥的处境必然不妙。
握紧了拳,路放深吸一口气。
未来无论多么艰难,他总是要一步步地踏出去。
就在他转首,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听的属下来禀报:“有一人,自称将军旧识,前来求见将军。”
☆、第60章
这一日,秦峥正慢吞吞地用手抓着将最后一口饭吃进嘴中。以前只知道狼吞虎咽,如今细细品来,这饭菜实在粗糙难吃,不过唯有吃饭才能恢复身体,秦峥深深明白这个,于是越发珍惜,每一口都细细品嚼,然后慢腾腾的咽下。吃到最后,还要将手指头上的残余舔干净。
待吃完了饭,狱卒自然将食盒收走,她就拖着颤抖的身体,挪蹭着来到了草垫子上躺下休息。
却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牢房的地道中脚步声响起,声音杂乱,片刻之后,沉重的大门被打开,四个配了大刀的南蛮军走进来,命道:“将军有令,将秦峥押解出去。”
狱卒并不敢说什么,当下四个南蛮军不由分说,将秦峥拎起来,半拖半拽地往外走去。
到了大牢外,却见是个晴天白日,暖融融的太阳照过来,秦峥忙闭上了双眼。
她是太久不曾见到阳光了,此时根本无法睁开双眼,只能紧紧闭着。
幸好有南蛮军拖着,她被扔上了一个马车,然后在许多南蛮军的护卫下,马车颠簸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有人下马,向人禀报事宜。
紧接着,马车的锦帘被掀开一个角,一张脸看了进来,却是多湖。多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形容憔悴,倒像是受了伤。他看了看秦峥,道:“大将军率军出征,姑娘也要跟随。”
秦峥没答言,只闭着双眸,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她知道高璋既然带了自己出去,那十有八九这高璋是不打算再回这敦阳了。他到底意欲何为?他亲自出征,又是征往哪里?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马上有答案,此时的秦峥也只能在浑浑噩噩中任凭他们摆弄了。
她所乘坐的马车跟随大军走了三五日,她根据马车里透进来的些微光线判断,这竟然是去往东边的路。
东边有什么,只有凤凰城了。
秦峥心中一紧,真的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吗?
秦峥种种猜测,可是依然得不到印证,都只能是自己寂寞无聊时的闲想罢了。她如今虽然伤势已经大愈,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饮食中下了什么药,她手脚总是虚浮无力,起身之时便眼前发黑。偶尔有风吹过,便浑身发冷,颤抖不已。
这一晚,秦峥啃着被人递上来的干饼,掰开来后,却见里面有一个小纸条。她抬头看了下,并无人看着,便打开来,发现里面竟然写着:子时。
秦峥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吞了下去,继续胖若无事一般吃着饼。那饼是普通军士的粮草,吃起来很干涩,不过秦峥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后,她便躺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偶尔会小心地起身,透过马车窗户一角看看外面的月色来判断时辰。待到了约莫子时,大家都已经睡了,她悄无声息的爬出马车。
这些日子,她无论是吃饭还是便溺都在马车上解决,还未曾出来过。
如今出来,却见周围都是驻扎的营帐,一个接一个的,旁边也有南蛮将士在巡逻。多湖是特意派了几个人把守在马车旁边的,可是如今这几个人却睡倒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秦峥爬出马车后,蹲伏在车辕上四处看时,却忽然一个黑影出现,潜伏到了她身边,低声地道:“跟我走”。
这个声音是熟悉的,秦峥记起这是连峪的声音。
当下她也并不出声,只弯腰跟着连峪小心翼翼地绕过把守之人,往远处从林中去。
可是行到半路时,却见这巡逻的阵势极为严密,若想钻空子出去,那是极难的。秦峥不由皱眉,可是看来连峪早有准备,拉着她潜伏在一处草垛,只片刻后,她便听到不远处有野猫声音响起,接着远处仿佛有什么骚动,有人大喊着:“有刺客!”
这巡逻之人来回之间便改了方向,连峪见此,忙一把将秦峥拎起来,脚下一纵,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越过巡逻防线,向着远处丛林飞纵而去。
可是这里到底不是别处,而是南蛮军营,哪里会让人钻了这样的孔子,一时之间便有南蛮将士发现了端倪,一声尖锐的口哨声,许多的南蛮将士涌来。
这连峪的脚下功夫实在不俗,后面有多少南蛮追兵迫击,可是连峪却抱着秦峥,纵跃躲闪,毫不含糊。这南蛮人见眼前二人竟然活生生要从自己营中逃跑,为首之人便下令射箭。
秦峥一听,知道若是射箭,怕是难以躲闪,当下急中生智,忙大声喊道:“多湖,你这是要故意伤我秦峥性命吗?”
其实她自然知道这事和多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她也猜到了高璋所下的命令必然是要保她性命抓活的,是以她故意道出自己身份。那为首将领听此,也认出了这是秦峥,当下越发着急,只因为高璋确实下令,带着秦峥行军,务必保她性命。
为首将领忙命停止射箭,并命人务必生擒这人。
其实这些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连峪见无人射箭,若是比拼这脚下功夫,自然南蛮军中无人能及,于是加快脚步,几个纵越之下,便一个鹞飞,纵入从林中。
这时候,多湖已经被惊动了,他皱眉望着这一切,下令道:“务必抓回秦峥!”
前些时候高璋先是吐血,后是郁结,恰好遇到初春寒峭,竟然伤了风寒。大将军曾经那么铁打的身子,如今竟然伤了风寒,这是多么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贱人害的!
可是即使如此,高璋病卧床榻之时,也是念念不忘秦峥的名字。
多湖也曾提议让高璋见一下秦峥,可是高璋愣了下,却是摆手,于是再也没有人敢提这件事了。
如今这秦峥竟然想逃跑?怎么可能呢,多湖便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能让那个秦峥就这么逍遥地逃了。当下多湖大吼一声:“包围,拉弓,活捉秦峥者连升三级!”
这话一出,群情激愤,一个赛一个地要抓住秦峥。
而丛林中,连峪早已准备了一匹快马,他拉着秦峥,不由分说地将秦峥放上了快马之上,一拍马屁股,那马受了惊,驮着秦峥就直往前奔去,也不顾一旁荆棘树丛等。
而连峪自己,则是跑向另一个方向,并一路上故意做出许多痕迹,来吸引南蛮军的视线,为秦峥争取多一些的时间。
秦峥默默地伏在马背上,紧抓着马鬃,听着风声呼啸,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感觉着一旁的荆棘树丛刮擦着自己旧伤刚刚愈合的身体。如此跑了许久,终于跑出了那片丛林,却是一处空旷草地。
此时月影西斜,周围树木丛林如同暗夜里的鬼魅一般,寒风微微吹过,秦峥忍不住浑身抖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