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爷,两眸如万年寒冰一般的阴冷狠绝,迸射出仿佛要毁天灭地的凛冽杀气,透着隐约血光,宛如来自地狱的使者一般。
路一龙跌跌撞撞地要起身,嘴里犹自结巴着道:“少……少爷……”
路放垂下眼帘,墨黑的眸隐下,淡声道:“滚出去。”
只这么凉淡的一声,却隐隐透出勃发的怒气。
路一龙几乎要哭了,道:“好……”
待路一龙出去,路放重新掀开薄被,审视了那肌肤半响,这才默默地拿起毛巾,滴上药酒,为她擦拭身子。
就在这擦拭间,却见她那原本红白青三色相间的肌肤,如今竟然隐约冒出红色的小点,不知道是何缘故。
路放低头,几乎要将脸贴在那难堪的肌肤上,他心间涌起无处排泄的悲伤和心痛。
假如可以,他多么愿意替她来承受着这一切,只要她能重新站起来,挑着眉目间的漠然对着自己一笑,便是让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他都情愿。
他又想起那一日,他明明在敦阳的殿外看到了她,只为了几万大军等着自己,便不曾多停留片刻,若是他那时候能够带她离开,何至于到了今日的情境!
他的拳头紧紧握住,手指甲掐到了手心里,滴出红色的血来,可是他丝毫不觉得痛。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娇脆的呼声,却是路锦风风火火地来了,她戴着口罩,站在营帐外,大声地道:“路放,你给我滚出来!”
☆、第68章
图招财从旁扶着她,自己也戴着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
路锦听到里面没有动静,忽然流下泪来:“你为了那样一个得了病的丑男人,就不要你的姐姐了吗?他如果死了,你是不是干脆要陪他一起死?”
路放听闻姐姐的声音,却是良久不言,最后终于道:“第六管家大人,我的姐姐,交给你了。”
图招财一直是担心自己无法得到这个小舅子的认可的,特别是在这个小舅子眼看着雄鹰展翅之际,他每日里寝食难安,就怕这小舅子哪日里拿了白花花的银子来,还了债,于是阿锦就毫不留情地跟着走了。他有时候做梦都梦到这个啊!
此时听到路放这么说,却是喜上眉梢,连连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可是我的夫人,便是这买卖再亏本,也是要做的!”
路锦听了,气急败坏地一把将他推开,柳眉倒竖,怒道:“做什么做?难道我弟弟眼看着被传染了瘟疫死了,你就高兴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你的夫人过?”
路锦一边骂,一边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图招财一见这个,心都碎了,忙道:“别气,别气,咱赶紧把咱小舅子给拉出来,不让他传染瘟疫就是了。”说着还去拿了帕子要为路锦擦泪。
可是路锦却没好气地躲开,道:“你走开,我要和弟弟单独说话!”
图招财听了,心中万般不是滋味,不过看看那紧闭的帐,再看看哭得泪人儿一般的夫人,只好道:“那你在这里说就是了,千万别进去啊,你这身子,可受不得这些……”
路锦听不得他这般啰嗦,挥着手让他赶紧走了。
一时之间,其他人也都被路锦挥退。
这时候的路锦,擦了擦眼泪,深吸了口气,终于平静地道:“阿放,你即使不在乎姐姐,不在乎死去的爹娘哥哥,难道你连你自己那一腔抱负,也都要陪着这个人葬送了吗?”
营帐内,良久没有说话,只有水声哗啦,仿佛是毛巾被拧干的声音,接着,营帐内静了一下,只听路放漠声道:“姐姐,如果没有了秦峥,何来路放的性命,又何谈什么一腔抱负。”
他的话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安静地说着一个事实。
路锦听到这个,眸中却是透出绝望来,她不敢置信地摇头:“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路放道:“姐姐,你知道吗,当时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我一个人受尽了折磨,我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死了,是秦峥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就一路跟着她,一直往前走,才走到了今日。时至如今,如果这世上没有秦峥,路放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独活。”
路锦听了这番话,咬住唇,眸中透出深思,半响,她终于伸出颤抖的手,揭开口罩扔在一旁:“好,你既如此说,那姐姐代你在这里照顾他,可以吗?”
她郑重地道:“阿放,离开这里,让我来照顾他,我一定会用我最大的努力来照顾他。你可以不相信天下人,却不能不相信我。”
路放摇了摇头,坚定地拒绝:“姐姐,你回去吧,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假手于人。”
路锦眯起眸子,盯着那隔了一层的帘子,良久,她的手颤了颤,忽然她发出一个崩溃的低泣:“路放,你疯了吗?你存心找死吗?还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会照顾他?”说着,她上前掀开帘子,就要闯入。
可是就在这时候,图招财却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际,道:“路锦,你不能去!你身子弱,若是进去,必然会传染了,你不要命了吗?”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口罩蒙在路锦嘴上。
路锦拼命挣扎,两腿乱踢:“你走开,放开我!”
可是图招财怎么可能放呢,他紧抱起她,拖拽着就要把她往远处拖去。
路锦大怒,招呼一旁的路一龙诸葛铭等人:“你们,还不来救我!”
一旁的路一龙等眼见到此番情景,却是只能扭过头去,充耳不闻。
他们对路放的了解,并不比这位六小姐少。便是这六小姐拼了命,怕是路放也不会离开的。
唯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找到这场瘟疫的解决之道。
诸葛铭一边和孙自英商议,一边开始派人四处寻访天下名医,务必找出能够阻止这场瘟疫的办法来。
图招财则是将路锦按在怀里,命手下人备了一匹快马,就要赶紧进城去了。
这里他是一刻都不愿意呆,若是阿锦也有个什么闪失,那就是要他的命!
路锦自然是万般挣扎,又哭又闹,可是图招财却是前所未有的铁石心肠,竟然拿布堵了她的嘴,又用手按住她的手脚,直接扔进马车里,然后命属下快马加鞭,务必赶回城里。
他们一路疾奔,总算来到城门前,可是却发现城门前戒备森严,每个人都要仔细盘问。即使如他这么一个第七管家的身份,也不放过。待到那守门玄衣卫士知道他从路家军营中来,竟然直接拒绝他入城,而是先在城外的房舍中住上几天。
这怎么可以呢?
城外人杂,阿锦万一出了事怎么吧?
图招财心中极为不满,便对着那玄衣卫士破口大骂,可是那玄衣卫士却默默地拿出一个金色的小旗子。
图招财顿时不说话了。
凤凰旗有各种颜色,金色的,只有一个人会使用。
见此金色凤凰旗,便如见凤凰城城主。
图招财搂着路锦,耷拉着脑袋去了供他们暂时落脚的房舍。
而此时此刻,何笑却正在紧锁着眉目,听着属下的汇报。
城中,竟然也出现了几名病患,和路家军中情况一模一样。
虽然他已经迅速命人将那几个病患隔离,送到了城中的六疾馆。原来这凤凰城先祖曾设下各种规章,其中一条,便是若有时疫发生,所有沾染了时疫的都要转移到六疾观,那里有专门的大夫和仆人负责照顾救治。若是万一病重不治,则是送棺器盛殓,以此防止疫情的传染。
此时自然他也已命人赶制防疫口罩,同时将苍术雄黄并艾蒿藿香菖蒲等物发送到各家各户,请大家按照要求进行烟熏和服用。同时命六疾馆大夫务必找出这瘟疫的治愈办法,尽快阻止瘟疫蔓延。
一时之间,凤凰城中之人虽然慌张,可是他们到底经历了许多风雨,又深信城主会安排好一切,于是都按照城主吩咐行事。又有人按照风俗,扎了纸船在护城河外,说是要送瘟神,祈求祝福。这个倒是没什么大碍,何笑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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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城中以及军中又有一些人得了时疫,其病症却和秦峥等人不同,而是并没有高热,直接一上来便是疹子,待疹子发得全身都是,才开始发热,昏迷,吐白沫等。
孙自英大夫经验丰富,于疫病上造诣颇深,可是对于这疫情为何而来,以及为什么第一波和第二波发病情景不同,却无法参透,当下只能吩咐众人每日越发的用药草烟熏,并对染上时疫的人与常人隔绝开来。
饶是如此,依然每日都有更多的人沾染上了时疫,而那些最初感染上时疫的,已经有一个最终不治,死去了。
这个消息传来,对于在营帐内照顾秦峥的路放,便是在他原本已经置身于水火之中的心,再狠狠砸上一块猛石。
秦峥的疹子在身上又长了一些,脸上烧得发烫,路放一遍遍地为她灌着汤药。方子是孙自英大夫开的,说是多少能缓解下,是由羌活、辛夷、水蜈蚣、胡麻仁、牛黄、黄芩等熬煮而成。可是发黑的汤药,喂到秦峥嘴里,她根本不曾咽下,便从唇角溢了出来。
孙自英大夫亲自来看过后,不由得摇头叹息:“若是能喂进去,多少能多熬一些日子,若是喂不进去,怕是——”
这话对于孙自英说来,倒也平常,他往日不知道看了多少病人,这话不知道又说过多少次。可是对于路放来说,却是无法承受之重。
路放铁青着脸色,死死地盯着那苍白瘦弱的脸。
初见时,便看出她精神大不如前,形容憔悴,可是那时怎知,原来她经历了这么许多的折磨。
路放端着手中犹自温热的汤药,对孙自英道:“劳烦先生再帮取一碗汤药来。”
☆、第69章
孙自英并不明白路放要做什么,但是依他的话出去再取一碗来,汤碗乌黑,是发苦的味道。
路放拿着那汤药,自己灌了一口,便俯首下来,对准了秦峥的唇,强行别开她的上下两瓣唇,又用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就这么喂了进去。
苦涩的汤药在他和她的唇舌间交融,他微凉的唇紧贴着她被烧得几乎干枯的唇,他暗沉望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紧闭的眼睑。
若是可以,他是愿意将自己一半的活力,分与她,只盼她能平安渡过这一劫。
待那汤药在她与他唇舌间消耗尽时,路放抬起唇,却见汤药倒是大半进了她的嘴,小部分从她的嘴角溢出。
他拿了一块手巾,轻柔地擦拭了她的唇角,又喝下第二口,继续喂她。
就在此时,孙自英进来了,见了这番情景,不由惊了,忙上前道:“大将军,万万不可!”
平日按照规定都是要戴防疫口罩的,这位大将军不戴也就罢了,还这样唇齿相喂,他是嫌自己没得上瘟疫吗?
路放却并没有理他,而是径自喂完了这一口,这才替秦峥擦擦唇角,然后再擦擦自己的,淡笑了下,道:“先生放心,我既然留在隔离营内,便不会出去,自然不会传与他人。”
孙自英张口结舌,跌足猛叹:“大将军,可是若是你传染上了,那可如何是好?!”
就算孙自英是一个不理世事的大夫,他却也是知道的,路放此次带兵救了凤凰城,南蛮军被灭七万人,可是在大炎的边境,依然躺着十几万的南蛮军。如果路放出个三长两短,路家军群龙无首,到时候南蛮军趁虚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
路放却并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径自拿了汤药去哺喂秦峥,一口又一口,若是有汤药从嘴角溢出,他便擦,擦了后再喂。如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碗汤药都被他喂下去了。
孙自英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却觉得路放背影清宽坚定,绝不是他在那里说道一番便能动摇的。
想着这个路放不过是十九岁少年罢了,便能讨伐四方,令得南蛮损兵折将,必然不是个一般人物。而世间之人,凡是超群绝伦者,特别是如路放这般少年成名,心性坚毅,其想法怕更是常人难以琢磨的。
最后无可奈何,他终于道:“将军放心,便是我孙自英无法解决这瘟疫,也自然会设法去求能够治这瘟疫的!”
路放回首望了他一眼,眸中有感激之色,点头道:“辛苦。”
孙自英点点头,自己出去了。
孙自英出去后,路放继续守着秦峥,为秦峥褪下衣衫。
其实路放自小读诗句,学兵法,练武艺,习操练,对于与女子相处并不熟悉,更不要说去看到女子的身体。平生第一次褪去一个女子的衣衫,却是这般情景,无丝毫旖旎,无半分躁动,只有挥之不去的沉痛,和化不开的怜惜。
他用干净的毛巾沾了用艾蒿和菖蒲煮出的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身体。
从她的脖颈到她的胸部,又从她的胸部到她的肚脐,耻部,大腿。她的身子虽已经瘦弱无比且疤痕累累,可是依稀可以看出,她胸部坚挺小巧,腰肢纤细,两腿修长笔直。
路放想起那一晚,在敦阳城大殿上,从廊檐上往下看时,大殿里那个如高空明月般的女子。淡泊清冷,却自有一番光华,高悬夜幕之中,映衬得漫天星斗都失去了颜色。
路放望着榻上女子,心知她若是稍作装扮,风华足以绝代。
可是如今,他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只见榻上沉睡,遍体鳞伤,或红或白或青,偶有一两处好肌肤,也是越发映衬得那伤痕狰狞。
路放的指尖,轻柔地抚摸过她的每一处伤痕,为她抹上孙自英自配的药膏。这药膏呈褐色,清凉宜人,他仔细地涂抹均匀,仿若手下是世上最为珍稀的瑰宝。待为她抹背后的红疹时,他小心地将她翻过来,她肩后一处,竟然有血红的斑痕,仿若在浸着血。路放先是蹙眉,待细细看来,却见那竟然不是一个斑痕,而是一个殷红色的胎记。那胎记生得倒也特别,并不是日常见的形状,倒像是一个隐约的十字形。
路放看了片刻,便继续为秦峥抹药,待无一处不抹上了一层药膏后,路放这才小心地为秦峥盖上凉被,可就在此时,秦峥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竟然微微睁开了双眸。
此时她的双眸犹如被蒙上了一层雾般,朦朦胧胧,再不如往日那么透彻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