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使臣们已经觐见过皇帝,不必随行,于是没有在朔方多做停留。
    第二日,他们收拾一番,即动身回长安。徽妍与戴松别过,与李芝和梁妙一道登车。
    送行的人和朔方城的街市房屋被挡在车帏之外,车马辚辚启程,再度踏上归途。
    “陛下不与我等一道回长安么?”
    “要是同行就好了……”
    “陛下还有正事呢,听说要去别处巡边。”
    “带上我等多好,我可不介意……”
    路上,李芝和梁妙仍乐此不疲地说着皇帝,笑嘻嘻的,又问徽妍,“女史,听说昨日陛下召见了你,说了什么?”
    徽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莞尔,“不过问些匈奴之事。”
    “陛下真是辛劳啊,出一趟来还要操心匈奴。”
    “我昨日听宦官说,陛下还未立后,后宫都是空着的,想来在长安也没什么意思。”
    “啊,真的?为何?”
    “我也不知,只知道陛下当皇子时娶过王妃,但那王妃没多久就薨了,许是念旧呢……”
    “啊,那陛下必定十分寂寞,要是准我留在宫中陪他就好了……”
    两人说着,又开始窃窃笑开,脸上尽是小儿女般的快乐。
    徽妍看着她们,却不由地又想起昨日。
    皇帝对她说,他很为她的父亲痛心。徽妍回味着那些话,至今仍说不清滋味。
    父亲确实曾经教导过皇帝,在他当太傅之前,先帝曾经让他到宫学里教课。那时徽妍还没有进宫学,不知道详细如何,不过父亲回到家里,曾经夸赞二皇子聪颖,若肯用心学习,定是诸皇子翘首。
    今日在皇帝面前,徽妍曾受宠若惊。得了他最后说的话,忽而平静下来。皇帝对自己的关怀,是出于对父亲的感念,那么也就无可厚非了。
    徽妍望着夜幕中的星光,心中欷歔。
    世事常常出人意料。父亲教导过几乎所有的皇子,但他也许不知道,最后竟是最顽劣的那个学生做了皇帝。
    他成为皇帝的过程,似乎与徽妍的家族无关。
    徽妍当年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太子因忤逆触怒了先帝。王兆身为太子太傅,因为教导太子失职,被皇帝罢官夺爵,徽妍的兄长王述也受了牵连,被免了官职。王兆本就身体抱恙,此事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一家人再也无心留在长安,带着王兆的棺木,一道回了弘农。
    戴松说得对,他们一家人算是因祸得福,避开了后来那场可怕的动乱。
    但也就是动乱发生之后,徽妍才渐渐懂得了当年父亲那番话的玄机。
    皇帝并不喜欢太子,且忌惮董氏,王兆从担任太子太傅那日开始,便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归入了董党。徽妍了解父亲,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本意。王兆出身平凡,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三公重臣,光耀家族,荫蔽子孙。太子是嗣君,所以当初在他看来,担任太傅并无不可。等到董氏和李氏争端日显,王兆回过味的时候,已经太晚。他知道先帝对太子不满已久,这些不满,首先会落在自己这个太傅身上,而徽妍若是在那时成为太子妃……至此,徽妍至少已经明白,父亲所谓的凶险,指的是什么。
    “你做女史,是太傅亲自向先帝求的。”最后,还是阏氏告诉了她实情,“先帝虽不满太子,亦早有废太子之意,却因碍着董氏,不会对太子下手,而旁侧之人则必受迁怒。太傅若想抽身避祸,只能向先帝表明无意参与董氏之事。彼时你已选入宫中,退无可退,最好的出路,便是让你做我的女史。徽妍,你细细来想,单于有求于汉庭,便不会亏待你我,你可保性命无虞;而当时女史无人肯做,太傅荐了你来,是功劳一件。同是对太子下手,少师张珣拘死于狱中,而太傅不过革爵去职,为何?先帝还是念了情。”
    ……
    这些事,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徽妍的心头。她很想去问父亲,事实是否果真如阏氏所言?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机会。当年在长安,父亲送她登车的时候,曾对她叮嘱了好些话,好像要把能说的都说完似的。可徽妍那时满心怨怼,全然不想听。她还记得当车马走起来的时候,她回望,父亲的身影一直留在那里,像石雕一般……
    徽妍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隐隐发疼的胸口,似乎好受了些。
    “……徽妍……”她还记得,自己哭着去求父亲把自己留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苦笑,“若让为父再选,为父必然不去想什么拜相封侯,就算带着尔等一辈子在乡间守着祖产碌碌无为,也强似长安这污浊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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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臣们从朔方出发,沿着当年去匈奴的路往回走,一路所见风物,有的无改,有的大变,教人触目感叹。
    回到长安,侍臣们受到了很不错的接待。大鸿胪亲自来见他们,还带着朝廷颁下的赏赐。侍臣们,凡男子,赐爵三级,张挺赐爵五级;凡女子,赏帛七十匹,徽妍百匹。除此之外,还有金银田地等物不一,侍臣们皆心满意足。
    出塞八年归来,众人对后事也各有考虑。
    使臣们,有些是长沙国人,如高坦之,自然要回乡;有些是京畿人士,如李芝和梁妙,自然也留在京畿。张挺本是宦官,虽有家人,将来也还是要回到宫中。
    “女史,你还是要去弘农么?”李芝问徽妍。
    徽妍颔首:“正是。”
    “还回来么?”梁妙道,“女史,你去看了家人,还是回来吧,长安多好……”
    “尔等啊,心里都盼着回家找个郎君,却劝女史莫回家,是何道理?”张挺笑骂道。
    李芝和梁妙脸红,嗔笑地走开。
    徽妍也笑。
    张挺看着她,略一思索,却道,“女史,你果真决意不回京城么?”
    “怎会不回?”徽妍道,“弘农离长安不远,我若想你们了,自然会来探望。”
    “女史知晓老夫所指并非在此。”张挺叹口气,“女史才学,我等无人不晓,陛下亦赏识,若留在长安,女史大有可为。若困于弘农,此生便埋没乡野,岂不可惜。王太傅若在世,恐怕亦不赞成。”
    皇帝那天召她询问匈奴的事,不是秘密,徽妍听得这话,少顷,苦笑答道,“多谢内侍关怀,只是妾久别家人,母亲身体老迈,总该陪伴在侧。再者,若家父在世,只怕头一个要妾回乡的人,就是他呢。”
    与使臣们道别之后,徽妍定下回弘农的日子,遣人先送去了信。
    徽妍从小生长在长安,对这里有许多的回忆,还有许多友人。但回来许多日,她没有登门拜访谁,也没有人来拜访她。离开长安之前,她特地去了一趟从前的家宅。只见门庭还是原来模样,出入的人却全然陌生。守门的仆人见徽妍站在门前,不明所以地打量过来。徽妍不想再逗留,转身离去。
    在匈奴的时候,兄长曾在信中告知她,他们决定回乡。她的父母和家人,都已经不在这里,长安已经不是她的家。
    除了些行李,什么也没有。张挺等人倒是有些门路,给她备了车,还派了车夫护送。
    离开长安的那日清晨,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徽妍没有打扰任何人,让车夫将自己的行李装在车上,登车离开了客舍。街上还没什么人,马车缓缓走过她曾经熟悉的街道,留下辚辚的声音,消失在烟柳和城门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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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弘农的道路不算顺畅,下过雨,许多地方十分泥泞。幸而车夫十分了得,紧赶慢赶,五日之后,终于到了弘农陕县。
    王氏世居陕县,这个地方,从前父亲祭奠祖先,徽妍曾经跟着来过。不过次数不多,如今此地在她看来,依旧十分陌生。进入地界之后,才到第一个驿站,马车就被人拦住。
    “冒问一句,车内可是王氏的女君?”徽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忙拉开车帘,只见几人站在路旁,她认出了其中之一,正是掌事曹谦。
    两相照面,徽妍与曹谦皆是惊喜。
    “女君!”见礼之后,曹谦激动不已,“主人得了女君的信,原想去长安接女君,可女君说已经上路,只好让小人守在此处,凡有长安过来的车辆,皆问上一问!小人在此守了三日,都不见女君踪影,昨日主人还说恐是走错了,要派人往别处驿站问呢!”
    徽妍亦是高兴,问他,“我兄长在何处?他们都好么?”
    “都好都好!如今可都都等着女君回去呢!”曹谦笑眯眯的,让随行的仆人打点车驾,一道上路。
    王氏的老宅不在县城之中。
    这个家族,在当地原本一般,徽妍的祖父,所有家产加在一起,统共几十顷地。他生了五个儿子,最有出息的是王兆。
    王兆喜爱田园景致,当年为官时,在家乡另购了田产,建了新宅,预备告老之后回来养老。没想到,如今成了家人唯一的居所。
    暮春时分,土地早已开耕,放眼望去,嫩绿一片。一行人沿着乡间的道路,穿过田野,路过乡邑,日落时分,徽妍终于望见了那片似曾相识的屋舍,桑林环抱,白墙青瓦。
    徽妍撩着车帏,知道自己思念多年的家人都在里面,心情不禁澎湃难抑。可还未到近前,她听到一阵急促的犬吠,一个僮仆见到车旁的曹谦,忙奔过来,气喘吁吁。
    “管、管事!”他上气不接下气,“那田、田康……又来了!”
    曹谦面色一变。
    徽妍见他们这气氛有异,疑惑地问,“出了何事?谁是田康?”
    曹谦看向徽妍,神色不定,少顷,道,“禀女君,这田康,是债主。”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两个设定。
    一是徽妍的老家,原来师陈留,改成弘农。
    二是徽妍弟弟妹妹的年纪,原来写得太小了,改大些。
    大家看到的东西基本上是现写的,会有些虫,所以有时大家看到不是下午六点更新的话,那就是鹅在捉虫。(不可能是加更!!!!!)
    ☆、偿债
    “债主?”徽妍吃一惊,“什么债主?”
    曹谦面有难色,道,“是弘农的债主,主人去年向他借了两万钱,近日天天来要债。”
    徽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要问,曹谦道,“女君,详细之事,小人一个家仆不好多说,女君还是问主人吧。”
    曹谦所说的主人,是徽妍的兄长王璟。父亲去世之后,由他掌家。
    父亲虽被削爵免职,留下的家产却不薄,这一点,徽妍自己心中有数。弘农的生活定然师比不上长安,但以自家的财力,万万不至于要向人借钱。
    疑虑重重,徽妍的心吊起来,到了门前,也顾不得让人通报,直接下车入内。
    还未进门,她就听到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田公,今日我家中有事,改日再议……”
    “改不得。王公,你我立契时,约定今年二月偿清,可如今已经四月,加上缗钱,共是两万四千钱。”
    “两万四千钱!”这是长嫂陈氏的声音,“怎会如此!田荣,你明知晓这钱并非我家所借!”
    “确非王公所借,可陶绅如今不知去向,借契上写得明白,王公师保人,在下不向王公讨要,向谁讨要?”
    王璟气急,正要怒斥,忽而见徽妍走了进来,面色一变。
    “出了何事?”徽妍冷冷地看着那个叫田荣的人,“足下何人?”
    她做女官多年,虽一身布衣,亦自有威仪,田荣被她逼视,一时竟有些愕然。
    徽妍审视着这田荣,只见生得方面大耳,眼小如鼠,身上虽锦衣金带,却活脱的俗气,不掩奸相。
    “徽妍……”王璟神色不定,顾不得见礼,忙对陈氏道,“你先引徽妍去见母亲。”
    陈氏明了,缓和了神色,对徽妍道,“小姑一路劳顿,且随我入内……”
    “长嫂且慢。”徽妍却拉住她,再转向田荣,“足下说我家签你钱,可有借契?”
    田荣打量着她,笑了笑,“原来是王女君。在下敢来要债,自有借契。”
    “还请一观。”
    “一观?女君莫非要还钱?”
    徽妍不答,却道,“足下来讨债,莫非不带借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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