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了一下,难过道:“那至少我还记得阿容。”
“可你根本没想到我。”他重重说了一句,注视着她,忽而道,“当初为什么一走了之?”
她本就神思纷乱,听他忽然问了这样的话,不由茫然道:“什么意思?”
岂料话才出口,九郎竟紧抿了唇转身便走,连灯笼都不提。双澄愣了一下,急得追上去,跟在他身边道:“你是说我后来没再来找你玩?可我回去后就被师傅带走了,所以连告别都没来得及……你不会是因为这事一直生我的气吧?你要是不说,我都忘记了……”
她还未说完,他已转过脸盯着她,冷冷道:“这等小事,怎值得我在意?”言讫,居然也不再停留,独自撑着杖便走入了竹林深处。
双澄本来是追了几步,可眼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满心的委屈浮涌不已,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算什么?!
双澄拭去眼泪,愤愤然踢飞了脚边的石子儿。
她自懂事起就不会轻易落泪,可就是这个人,莫名其妙瞒了她许久,既特意将她引到此地,又莫名其妙给她脸色,让她一颗本来炽热的心凉了半截。
再也不想理他了!
她在心里狠狠喊了一句,栖栖遑遑没了方向,转了一圈却又回到了那座古井边。素白的灯笼还留在原地,烛火将近熄灭,光焰微弱得可怜,让她想到了自己。
光影浮动间,她看到了井沿上刻着的三个古朴大字。
——映月井。
远远地,似乎有少年的青涩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这观里有座映月井,据说月亮升起的时候,井水里会有极美的倒影。明天正是月圆时分……你,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带你一同去。”
那时,阿容坐在她面前,攥着九连环,神色拘谨地这样说着。
双澄咬着下唇,坐在了井沿边,望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本来已经强忍回去的泪水又悄悄滑落。
寒夜寂寂,双澄在井边独坐了许久,直到那盏灯笼的烛火终至熄灭,四周陷入黑暗,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
失魂落魄寻回所住的小院时,脸颊已冻得冰凉,她没情没绪地关上门,脱掉衣服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眼睛仍是涩涩的。
昏昏沉沉躺在黑暗中,听着窗外风呼呼风声,脑海里却不断浮现九郎的身影与冷冽的话语。她懊恼万分,用被子蒙住了头脸,想让自己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隐约间,似乎有脚步声在院外踟蹰,她疑心自己听错,掀开被子露出脸来听了片刻,却又听不到那声音了……
于是她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管外面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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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在院外的树下站了良久,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竟去又复返,却不愿敲门,也不愿出声,直至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四下里的风势越来越大,才重新默默离去。
他走的这条路素来幽僻,沿着石径踽踽而行,寂静中唯有木杖触及石板发出的声响。深蓝夜幕中云层越来越厚,将一弯素月遮蔽不见,他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觉得自己今夜的举动着实失败。
左手里还攥着那个圆圆的陶埙,其实从认出她至今,尽管已经相处了诸多日子,但他竟还是不能,甚或不敢确定双澄在听到曲声,看到他之后的反应。
果然,她终于明白了他就是阿容。但看着她那惊慌多过于欣喜,甚至还带着气愤的眼神,他本就惴惴的心忽而一落千丈。
大概,记忆里的阿容,远比眼前的他要更为完美吧。
……
穿过一道长廊,前方便是萧萧竹林,疏落斜影间,一座石桥横跨清水之上。河水自观外而来,也不知流向何方,幼时的他便日复一日地坐在窗口,望着那座石桥与那条小河。
彰和九年冬,他被送出了汴梁。那时天降大雪,万里素裹,连河水亦结了厚厚的冰。
虽然嬢嬢在临别时再三安慰,说他是为了替新近去世的母后守丧,才必须离开大内来到鹿邑。
但其实他早就从别人的议论中知道了一切。
母后姿容美艳出身高贵,经由先帝指婚嫁给官家时,官家还只是个普通皇子,故此她颇有不悦之意,动辄摆出骄矜架子。此后,前太子发疯而死,官家被改立为太子,不到一年时间便顺利登基,她因是亲王正妃的缘故,虽未曾生育还是被封为皇后。眼看其他妃子大多已生下皇子皇女,母后日夜焦灼,后来终于有孕生下了他,自然欣喜不已。却不料他在五岁时因病残了右腿,官家本就不想立他为太子,那之后更是找到了借口厌弃。母后气愤难当,又见其他皇子健康无碍,官家越发宠幸新晋的妃子,竟郁结难解染上重病,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
皇后既薨,官家还是循例厚葬了她,其后便酝酿着册立新后与太子。几位品阶较高的妃子互相争宠,甚至暗中算计对手,太后本就看她们不入眼,再加上新丧了外甥女,知道这些肮脏事后更是怒火攻心,竟也一病不起。
此后宫中不知何故接连病倒了数位皇子,一时间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开始传言曾在夜里听闻吴皇后寝宫内有哭声传出。官家又气又急,朝中大臣举荐得道之人前来扶乩。那天师作法后便说有人命格与官家犯冲,排出生辰正是令嘉。
官家本就不喜这个儿子,经由袁淑妃等人枕边风一吹,便听了天师之言,将令嘉送出了汴梁。
太后虽不舍,但宫中接连发生的怪事已让她心惊胆战,而且自己也抱恙不起,因此大哭了一场之后,也咬咬牙与九哥作别。
“九哥,你要好好在太清宫内抄写经文,替你那苦命的母后祷告神灵,让她早日脱离苦海,上登云霄。”太后在宝慈宫内,持着手叮嘱他。
他含着泪向她磕头:“嬢嬢,我记住了,等我抄完千遍经文,嬢嬢会派人来接我回去吗?”
“会的,你只管等着就是。”太后以手掩面,语声悲切。
于是他只带着冯勉等几个内侍,坐着一辆马车,在茫茫大雪中离开了皇都汴梁。那一年,他才满七岁。
因身份特殊,除了栖云真人之外,旁人都不知他的来历,冯勉也以他在宫中的小名称呼他。故此,当那个从高墙上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小姑娘问起他的名字时,他便告诉她,他叫做阿容。
双澄出现之前,他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院中度过了三年有余。经文早已抄写了千遍,宫中却没有一丝消息。
他已经习惯了失望,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就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她却像一只轻盈的燕子飞在树梢头,轻飘飘的落在了小院里。那时候的他每日里还要饱受针刺与敷药的治疗,许是为着小小的自尊,他从没在她面前站起过,更不用说是走出这间屋子。直至那天,她在惊慌中钻进了书桌下,还好奇地摸了摸他那素来不敢在人前显露的右脚。
轻轻触摸带来的颤栗,让他心慌意乱。
——“我们一起去找映月井,好吗?”很简单的一句话,在紧张时变得磕磕绊绊,但毕竟还是说出了口。
——她已经看到了我的脚,如果因此而不愿意跟我玩的话,应该会拒绝吧?他在心里,是那样偷偷地想着的。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