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长安,上林苑。
作为汉室最有名的皇家园林,恢弘富丽的上林苑号称有三十六苑、一十二宫、三十五观,地跨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它象征着前汉那一段繁华鼎盛的黄金时期。
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游览此地,也被这一皇室大力经营的人间仙境所震撼到,挥毫写下了“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檐周流,长途中宿”的华丽辞赋。
如今,上林苑的离宫别馆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上林苑的一些园囿也化为民田,但长安城以西的这一大片园林,依旧被划作官府的土地,这里也是轮番割据关中的势力演练军阵、操练兵马、驰马围猎的地方。
这一岁,阎行治下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重点预防的旱灾、蝗灾也因为尽早应对而没有对国计民生造成太大的损害,三河的屯田喜告丰收,关中的水利也多处竣工,来自塞外和少数汉地州郡的商队,也给这一片土地注入了活力。曾经的千里赤地,在兵戈渐休之后,也慢慢绽放出了新的生机。
骠骑将军阎行对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似乎是情有独钟,在这一年的多数时间里,他既没有返回曾经的驻地河东安邑,也没有前往旧都雒阳,更不热衷于衣锦还乡,重回凉州,而是滞留在关中这一片接下来几年里他都要大力经营的土地上。
霸府的各曹,逐渐迁徙到长安城中,而由长安通往南北东西的道路和邮驿,也在不断的修缮完备。
被阎行赋予厚望的关西新军,也将会在这里组建和编练。入秋之后,阎行已经在上林苑举行了多次的演兵讲武,闲暇之时,他也会召集军中的勋贵将领,架鹰驱犬,驰马弯弓,在上林苑的猎场里进行秋狩围猎。
这几日,阎行又在上林苑围猎驰射、宴请宾客。只不过,这一次的客人,却不是寻常的客人,他们都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关西豪杰,迁居到长安已经有段时日的杨定、段煨、马腾,先后新到的韦康、张猛,都成了阎行的座上宾客。
只不过,这些昔日互为仇寇的故人此时再度相逢,却没有了刀兵相向的愤怒,有的只是同样寄人篱下的惆怅之情,还有那一丝丝难以言状的尴尬。
阎行的兴致却很高,他慷慨阔论,频频举杯,要为诸人解开恩怨,同样是寄人篱下的诸人又怎么能够抗拒阎行的盛意,不管违心与否,都扮作心悦诚服地饮尽了杯中的美酒,并坦然回应今后要尽弃前嫌,尽忠国事。
第一日的轻歌曼舞、美酒佳肴,迷离了宾客的眼睛,但到了第二日,之前还纵酒欢歌的阎行却换成一身戎装,热情地邀请杨、段、马等人一同驰马围猎。
诸位宾客不好抗拒阎行的盛情,只好又换成戎装,携弓带箭,带着扈从跟随阎行秋狩围猎。
诸人之中,段煨的心态最好,他有收复长安的大功,封候拜将,族中子弟也陆续出仕,没有身后之忧,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一身的武艺却没有落下,带着家兵驰马踟蹰,弯弓射箭,仿佛又恢复了年轻时带兵打仗的模样。
张猛的骑术和射术也颇为精湛,他虽是新至长安,精气神却都还不错,一扫之前离开武威的失魂落魄,似乎想要在长安的上林苑中把他在凉地丢失的豪情壮志找回来。
韦端年纪已大,加上他是名士州牧,乘坐马车已经是常态,对于这种驰马狩猎的危险行为,他兴趣不大,只是草草应付阎行的邀请,然后就变成带着扈从信马由缰,随意地游览园景。
最早投降阎行的杨定的身体状况最差。兴平二年被迫投降阎行,软禁监视、几度迁居的他终日纵情酒色、乐以蹈忧,如今已经被掏空了身子,曾经能够走马厮杀的董营将领,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头。
在奴仆的搀扶下,他才颤巍巍地翻身上马,但却拉不了硬弓了,只能够提着一把软弓,神情落寂地落在后面,眼中满是痛苦之色。
马腾身材魁梧,面鼻雄异,他挽着角弓,搭箭松弦,将一头被驱赶出来的健壮野雄鹿射杀在草木之间,看着鲜血染红草地,身躯还微微颤抖的野雄鹿,他突然莫名地感伤,看着家兵上前搬抬猎物,再想起杨定那副颓丧模样,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骠骑将军,果然是好手段,不仅能够将虎狼驯养成家犬,还活生生将家犬养成了家猪。
而寄人篱下的自己,能够选择的,只是做一头健壮野雄鹿,还是一头被圈养的家猪,可当别人磨刀霍霍、弯弓引箭的时候,不管是野鹿还是家猪,又同样遍布着一种无力感,只能够默默地束手待毙。
回想起自己纵横凉地的峥嵘岁月,以及阎行使者劝降时各种天花乱坠的许诺,马腾猛吸一口气,大手紧紧地握住了角弓。
“寿成公,今日围猎欢纵,何故叹息啊?”
阎行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突兀地响起,惊得马腾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迅速地露出僵硬的笑容,然后才慢慢拨转马头,笑着说道:
“骠骑将军怎么转到这里了?”
“孤也是寻着猎物,才寻到这里的。”
阎行呵然一笑,可他的笑容在马腾看来犹如腊月的寒冰,颇有深意的话语也好像意有所指。
马腾也努力地笑答:
“原来如此。”
“怎么,孤刚刚听到了寿成公睹鹿叹息,莫非是想到了凉地炙鹿盛宴,想家了?”
“呵呵,骠骑将军说笑了,腾口齿衰落,鹿肉虽美,却已经咬不动了,又怎敢奢求凉地的炙鹿盛宴。刚刚不过是弯弓射引箭,用力过猛,伤了老腰,这才在感叹这副残躯衰朽不堪,垂垂老矣!”
“哈哈,赵将廉颇暮年尚不言老,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本朝马伏波更是曾言‘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孤观寿成公英姿不减,怎能言老!”
说着话,阎行已经拍马近前,他看到马腾射出的箭矢是一箭贯穿了野雄鹿的颈部,心中已经对马腾话中的虚实有了明确的判断,他看着马腾说道:
“一箭贯穿鹿颈,看来寿成公还是谦逊了,这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说完之后,阎行哈哈一笑,又跟马腾暂时告辞,约定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比较狩获的猎物多寡,然后就带着身边的亲卫,拍马离去。
留下后背已经遍布冷汗的马腾驻马在原地,面色凝重,心中震动。
···
“将军,河西大捷,出征将士已经平定河西四郡了!”
记室书佐傅干带着捷报和一叠军书,兴冲冲地赶来阎行围猎的猎场禀报。
阎行闻知捷报喜讯,也展颜大喜,他收了弓箭,接过了军书,迅速看完之后,心中也初步有了定夺,他想了想,又吩咐傅干说道:
“彦材,你去将戏、荀两位军师请来!”
迁到长安城的霸府已经开始运转,此番阎行出城围猎,为了便于及时处理军政要务,各曹除了留守一部分官吏外,还有一批霸府掾史一同跟来。
傅干当即答应下来,转身拍马离去。不一会儿,戏志才、荀攸两人随即赶到,阎行的亲卫奉命在外围警戒拱卫,场中只留下他们三人下马商议军国大事。
戏志才看着捷报笑道:
“杨将军果然是虎胆将军,原先以三千兵马入河西,孤身犯险,以计降张猛、斩和鸾,已经是胆色过人了,没想到这次干脆以两百骑迂回奔袭禄福,斩杀黄昂,尔后又召集羌胡、敦煌之兵,攻灭黄华,平定酒泉,抚顺敦煌,可谓是战功显著,威震河西啊!”
阎行闻言,也笑骂说道:
“他杨伯阳倒是不惜身,以寡击众,深入敌后,就累得其他人在后方为他担惊受怕。前番大败韦康的凉州兵马,如今又收复河西四郡,击灭叛军人马,雍凉战事的大功全给他占了,孤派去甘、张等将,也全然给他做了陪衬,还跟担任主将的叔升相争,他这是将当轻侠时的那股疏狂轻剽之气,都用到孤收取雍凉的战事中了。”
用兵打仗,首在克敌制胜,杨丰虽然有种种不足,但他此番屡立军功,赫赫战功就摆在那里,军中其他将领也无法相争,威名远扬,说是名动凉地也不为过了。
戏志才、荀攸知道阎行并不怪罪,也只是陪笑,阎行又问道:
“叔升可还说了什么?”
戏志才答道:
“甘将军在军书中除了军务诸事,还说了,雍凉两州已经平定,三河、关中兵马不可久滞,民夫亦已思归,何部驻守,何部返回,还请霸府早作部署,以安军民之心。”
阎行点点头。
“恩,入冬之前,可以先让文远撤一批将士和民夫返回,等到明年开春雪化后,河西各郡也安定了,再让叔升带大军返回。”
说到这里,阎行突然想到一事,又问道:
“对了,此番是文衡初次担任监军,他又在军报中说了哪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