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大堂。
帢帽燕服的曹操箕踞斜倚,一目十行翻阅着校事的奏报,待翻到一小笺时,手指剧烈跳动了一下,整个人嚯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也腰间的小鞶囊碰到了公文也没留心。
他就直挺挺地站着,嘴唇嚅动,一个人自言自语,浑然不顾堂上其他佐吏惊诧的目光。
过了一会,仿佛觉醒的曹操哈哈一笑,手握着小笺大步地走到了大堂中央,高声吟诵。
“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
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
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
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
高谈先马度,伪晓预鸡鸣。
弃繻怀远志,封泥负壮情。
别有真人气,安知名不名。”
诗中半是写景,半是咏古。以豪情入景,引典故明志,全诗质朴浑厚,使人读来身临其境、胸襟激荡。
曹操是官宦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才华横溢的他不仅通晓兵法律令,在诗书方面的造诣也颇深,此时读到阎行的诗作,激动莫名,面前仿佛出现了崤函之险,出现了公孙龙、孟尝君、终军、王元等古人的风姿,出现了阎行鸟瞰雄关、姿态踔厉的身影。
他受此影响,闭目凝神,正要酝酿腹中蠢蠢欲动的佳句,但却很快被一声“明公”所惊扰,诗情一瞬间荡然无存。
受到惊扰的曹操目露厉色,待看到来人是白面瘦削的郭嘉后,他又瞬间转变成笑脸,哈哈说道:
“奉孝,你来的正好,孤此处新得一诗作,正缺人一同品鉴。”
“明公,品鉴诗作来日亦可,今日臣却是有要事禀告。”
郭嘉作揖行礼,郑重说道。
曹操知道郭嘉如此作态绝不会无的放矢,他当即挥手下令堂上的佐吏退下,然后才肃容问道:
“发生了何事?”
“江东的密报,孙策开春在丹徒山中遇刺,伤重不治,已经殒命。”
“孙策已死?”曹操骤然之下,也是惊愕万分,他接过郭嘉手中的密笺,聚精会神地端详了文字内容后,过了一会,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松地笑道:
“孙策已死,徐州无忧矣!”
是的。尽管曹操积极与孙氏联姻,企图缓解势力急剧壮大的孙策对江北各州的威胁,但前番派遣弟弟孙权攻打广陵失利的孙策对于进取徐州的败绩一直耿耿于怀,雄心勃勃的他一开春就在丹阳整顿兵马,准备伺机渡江北上,谋取徐州各郡。
此时他的遇刺身亡,可谓是天助曹操,使得徐州的南境意外地转危为安。
“孙策既死,江东何人掌权?”
“据说是其弟孙权继位,张昭、周瑜为辅。”
“就是那个刚被举为茂才的孙氏少年?”
“是的,前番两次攻打广陵,也是此人领兵。”
“哦,臣强主弱,看来数年之内,江东不足为虑了。”
曹操若有所思,眯着眼睛,悠悠说道。
孙策纵横江东,所向披靡,以武力翦除了众多吴中豪杰,将四分五裂的江东聚拢起来,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统一,实地里孙氏远远没有得到江东士民的拥护。
如今强横猛鸷的他意外身死,由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孙权继承大位,面临的是一个草创的基业,手握大权的老臣、桀骜不驯的武将、掌控兵马的叔伯、蠢蠢欲动的江东大姓和作乱郡县的山越,孙氏治下俨然是危机四伏。
曹操素来与江东大族有往来,他隐约感觉到了,这是一次干预江东的大好时机。
慢慢地,曹操踱步回到了自己的席位落座,他想了一会,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奉孝,长安的使者,是否还在城中驿馆?”
“还在,已经是第三次求见明公了!”
“哈哈,那就再让他等着吧。”
“另外,不仅长安的使者求见,邺城的使者又来了,他们说有重大的军情要与明公商议。”
“是么,也让他们先等等吧。”
曹操哈哈大笑,不再理会,随手又翻看起了校事的密笺,手头这一封新的密笺是来自宫中的,曹操只看了几眼就又重新放下,他低着头,沉吟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响,曹操才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还等候在堂上的郭嘉,他突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奉孝,你想看一出好戏么?”
···
许都城外,一处庄园。
体态发膘的董承在房间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地下密室的开关,并敲击了几下暗号,得到了密室中人回应的暗号后,他才长出一口气,微笑着对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说道:
“子由,请!”
中年男子看着昏暗的密室,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咬牙,蹑手蹑脚地走下木梯。
密室内有一股潮湿与腐朽混杂的味道,中年男子刚刚适应了密室内昏暗的烛光,就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站在木梯一旁,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中年男子内心有些发憷,他向后退了一步,正好碰到了木梯发出了一声响动,尾随其后的董承连忙扶住中年男子,口中笑道
“子由,都是些熟人,地室昏暗,可要站稳些了。”
中年男子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幸好因为烛光昏暗而看不清他有些发白的脸色,使得他能够掩饰失态,拱手行礼道:
“吴君、种君,久违了。”
“哈哈,王君不必拘礼,请!”
说这话,四个人就陆续走到了放有烛台、文书的案几前各自落座,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看着烛光下明暗交错的三人,稍稍平复下来的内心又波动起来。
谁能够想到,城外这一处普通的庄园竟然就是反曹朝臣密会的地点,又有谁能够想到,在司空府校事无所不入的许都,车骑将军董承竟然已经暗中聚集议郎吴硕、长水校尉种辑等人谋划了多时。
就在中年男子看着董承三人的时候,董承三人也在打量着中年男子的有些发白的脸色。
中年男子乃是偏将军王服,是董承等人极力争取的反曹的重要朝臣之一。
自从稳固了许都的周边后,奉迎天子的曹操那一副忠诚恭谨的面目渐渐就变化起来。
他排挤杨彪、赵温等汉室老臣,打压刘艾、杨琦等天子近臣,诛杀赵彦、冯硕、台崇等异己朝臣,大肆安插亲信,俨然已经将许都朝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天子百官都变成了由他操纵的提线木偶。
眼瞅着忠于汉室的朝臣死的死,病的病,加上被外放,被架空的,忧心忡忡的少年天子和忠臣义士不禁暗中哀叹:“社稷不亡于董、李、阎诸贼之手,难道也要亡于曹贼手中么?”
很显然,少年天子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他必须从曹操手中夺回朝廷大权,于是得到了衣带诏的外戚董承,就开始为新的一场喋血政变暗中筹划起来了。
出身行伍的他极力拉拢偏将军王服,看中的就是他麾下的那千余部曲。
别看董承贵为车骑将军,可他真正能够调动的兵马,就只有当初残余的部曲和阎行拨给他的两千荆州兵,但现下这支军队不仅军械甲胄奇缺,还被曹操驻扎在许都的兵马死死监视起来,他迫切需要新的一支能够起事的军队。
但王服看起来似乎有些胆怯,在他看来,密谋的人之中,除了自己与董承掌握有部曲外,种辑的长水校尉就是个虚衔,议郎吴硕和其他老臣就更不说了,一旦起事,每家能够出动十来二十个丁壮就已经是竭尽人力,与曹操的差距如此悬殊,怎能够不让他忧心如焚。
有些时候,担惊受怕的王服甚至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只是深陷其中的他,已经摆脱不了这些同谋,摆脱不了那一道犹如梦魇一般的衣带诏了。
董承似乎看出了王服的心思,他干笑一声,鼓气说道:
“子由不必过于忧心,眼下谋事的虽然只有我等四人,但那只不过是怕引人注目,所以才不让其他诸君前来而已。”
吴硕、种辑也连忙应和道:
“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日董、李二贼兵马强盛,可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讨贼诏书一出,其麾下之众无不顷刻之间分崩离析,如今曹贼之罪,甚于董、李,我等有天子诏书,攘臂一呼,数万之众不日可集,讨贼建功,绝非难事。”
王服感受了三人炽热的目光,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气血上涌,也当即表态说道:
“匡扶汉室、辅弼天子,臣之职也!服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今日既然前来,那就是要与诸君共进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好,子由忠贞报国,天子之幸,汉室之幸!”
说到这里,董承又笑了一笑,说道:
“还有一个好消息,左将军刘玄德来了密信,他在徐州已经掌握了兵马,许都若有事变,他随时都可举兵响应。”
“那可真的太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不仅种辑、吴硕拊掌欢笑,也王服也是为止精神一振。
刘备在徐州深得人心,曹兵往年在徐州杀掠甚众,不得人心,曹操如今想要掌控徐州,就离不开享有仁义之名的刘备的襄助。而刘备也已经暗中加入到了董承谋划反曹的小团体中,随时准备在徐州起兵响应许都的夺权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