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松树便不再是松,那些树影婆娑仿佛变成了人影交错,古往今来的无数剑修仗剑天涯,驰骋天地。
有人骂骂咧咧地在这里挖坑种树。
也有人温声细语为树苗施肥压土,转身之时,踩剑瞬息便是千里。
有人满身疲惫,御剑而来,然后靠坐在自己种的那一棵已经参天的树下,沉沉睡去,仿佛满天下只有此处是心安。
还有人身陨万里之外,却还想要魂归松梢,被葬于自己种的那颗松树之下。
任半烟拍了拍手,将虞绒绒从刚才那一刹那的恍神中唤醒:“当然,这里也不仅仅是我梅梢派的守山大阵,更多的意义你们以后自然会知道。来,我们先来种自己的松树。”
要种树,当然要先找到一块合眼缘的空地。
阮铁心有所感,向着某个方向径直而去。
虞绒绒心中没什么感,再叹一次天生道脉就是快人一步,决定先在松林里随便转转。
任半烟在说完种树指导事项后,到底也还是不能真的做甩手掌柜,要去冰瀑湖那边看看情况,说是怎么也要略尽绵薄之力。
她还说有二狗在能壮壮胆,于是枉顾二狗巨大的抗议声,拎着鸟翅膀就急急准备御剑而去。
临走之前,任半烟十分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虞绒绒之前的某句话:“对了,绒绒,你为什么刚刚会问能不能用钱赔?”
她十分诚实道:“因为用别的……可能赔不起。”
任半烟大惊:“用钱就可以?!”
二狗的翅膀被抓住,闻言双眼一惊,刚刚冒出一个“别问……”,虞绒绒已经开口了。
她赧然一笑:“我家里还算略有薄产。”
任半烟:“……”
敢一开口就说用钱赔的略有薄产,她也略能想象。
穷苦了半辈子的剑修五师伯默默转过头,漠然御剑而起,绝尘而去,心道有些话,她已经真的说腻了!
这里便只剩下了虞绒绒与傅时画。
虞绒绒想回头问傅时画是否要与她一起往前走。
回头的时候却看到,对方不知何时换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松枝遮天蔽日,却总有阳光穿过树梢。
再散落在傅时画的墨玉发环上,旋即不太均匀地跳跃在他全身。
他的皮肤本就冷白,在这样松林的暗色环绕下,便显得五官更加立体,眼瞳更深,这样散漫地抬眼,正好迎上她的目光时,他倏而眉尾稍扬,再露出了一个飞扬的笑容。
许久不见他那张脸,虞绒绒乍一回头,竟然莫名有种被惊艳的感觉。
她脱口而出道:“大师兄也不必这么见缝插针地换回来……?”
傅时画挑挑眉,懒洋洋道:“那张脸我不太习惯,也只能趁没人的时候换回来调剂一下。”
“我不是人吗?”虞绒绒下意识道,又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在浮玉山顶着陌生脸,似乎也没什么异样,不由得有些疑惑:“大师兄换脸的时候会很难受吗?”
“倒也不是。”傅时画道:“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日常,突然顶了张无人问津模样的脸,自然很难习惯。”
虞绒绒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傅时画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又绕回了她之前的反问:“也是,此处确实不是四下无人。那就只能劳烦虞小师妹多看我两眼,以慰藉我无人关怀的内心了。”
虞绒绒:“……”
???
她狐疑地看了傅时画几眼,很想问他是认真的吗。
但她很快又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熟悉的促狭之光,顿时反应过来,不由得庆幸自己没问出口,否则恐怕真的要盯着他看一路。
虞绒绒不由得瞪了傅时画一眼,再惹得对方轻笑了一声。
她又转念想到。
……话说回来,也不是不能看。
多看两眼吃亏的又不是她,这就和赏花一样,漂亮的花谁不想多看两眼呢!
于是虞绒绒开始频繁回头。
结果每次回头的时候,都能正好遇见傅时画很是闲适的目光,仿佛将她看他的目光抓了个正着,反而显得她像是在偷看。
虞绒绒:???
如此几次后,虞绒绒终于忍不住了:“你为什么也在看我?”
傅时画有些惊讶:“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虞绒绒深吸一口气:“不是你让我看你的吗?!”
傅时画目露恍然:“确实是这样。所以我才要看着你,不然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看我呢?”
虞绒绒瞠目结舌。
她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这么解释。
……听起来很有道理,好似很难反驳,但她还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虞绒绒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决定尽快跳出这个话题,还好如此一路随意走来,路过了无数松枝,踩过了许多松针后,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小片空地,看起来也确实有点顺眼。
她左右踩了踩,看了看日头,确定了位置:“就种在这里好了。”
种树的流程无外乎都是那样。
先挖坑,回填一些熟土后,将树苗栽植其中,仔细填土后浇水,最后再覆一层土。
但既然这树承载剑意,种下的当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树。
挖坑要用剑,填的土中自然要埋剑意,水中要浸剑意,最后再以自己的道元将整棵树包裹其中。
虞绒绒没有剑,以上所有用剑的地方,当然要换成符。
那么挖坑的过程某种程度来说,就很像是方才在冰瀑中磨冰块。
虞绒绒看着面前的一方土,信心满满伸出手去。
片刻后,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她犹豫片刻,转头看向傅时画:“大师兄,你说,我会不会一符下去,整个松林的土都被我炸开了?”
第62章
傅时画有些愕然地看着虞绒绒,似是不明白她何出此言,心道难道这真的是因为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自然而然地沾染了许多自己身上的不良自负风气?
他当时在这里挖坑种树的时候,可没有过这么大的志向,甚至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他却又转而想到了真的被她一符炸了个七零八落的冰瀑。
傅时画:“……”
哦对,他没有这么大的口气,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确实不如他的虞小师妹,他当时来得神不知鬼不觉,跑得又快,除了留了满榜的“匿名”成就之外,确实也没做什么其他惊天动地的大事。
总地来说,应该承认,是他输了。
输得彻底。
青衣少年不由得为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脸疼,但更多的则是有种“我小师妹真的出息了”的莫名欣慰。
他微微俯下身,抬手在虞绒绒发顶揉了揉:“你尽管炸,出事了反正也有五师叔扛着。你看她惹事很多的样子,想来也不怕多这么一件。”
虞绒绒:“……??”
……虽然好像也是事实,但大师兄你这么说五师伯真的没问题吗?
傅时画都这么说了,虞绒绒犹犹豫豫地转回头,重新看向面前泥土,终于再次伸出手。
傅时画却突然道:“你确定要选这里吗?”
虞绒绒四顾一圈,越发觉得这里很是合心意,有些莫名:“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倒也没有不好,只是人这一生只能种一棵松树,真的不要再逛逛、再选选地方吗?”傅时画问道。
虞绒绒摇头,笃定道:“就这里。”
傅时画微微挑眉,不再说话。
他没有上前,而是松松垮垮地靠在了距离虞绒绒最近的一棵树上,抱胸看着她,眼神莫名很是柔和,柔和之下,则是一层好似难以抑制的喜悦,甚至让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弯起了嘴角。
泥土很肥沃,很松软,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以她切冰的经验,很容易就挖出了一个足够深的树坑。
小树苗已经在手里拎了很有一会儿了,这会儿放进去的时候,松针微动,似是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安家落户,显得很是松枝招展。
种树这事儿,要自己一个人完成。
虞绒绒一手扶着小树苗,一手按在方才被自己挖出来的黑土上,将符意均匀地搅拌其中,再一点点拨回了树坑里,轻轻踩均匀,等小树苗不摇晃了,再去稍远一点的地方打了水来,盖一层土,浇一层同样搅拌了符意的水进去。
如此重复了数次后,挖开的树坑终于被填埋均匀。
虞绒绒坐在小树苗面前,吐了口气,有些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小松树,再将双手都放在了细细的树身上。
有道元与符意均匀的自她的掌心涌出。
她体内有渊兮,所以那些符意上自然而然便会再沾染一些剑气。
圆脸少女闭上眼,在她的感知里,道元均匀地包裹住了面前的小树苗。
小树苗于是开始枝叶舒展,根茎生长,直到没入更深的泥土之中真正扎根,而她手下的树干也开始越来越粗壮。
小树苗肉眼可见地慢慢长高,逐渐变成了青年树苗,再努力向上舒展肢体,终于慢慢变成了和身边的树木几可论高低的参天大树,再高一点,又高一点,竟然逐渐攀出了密密麻麻的松梢!
虞绒绒的神识停留在了自己松树的顶端,如此放眼望去,方圆数里目之所及之内,竟然除了自己身边的一棵树竟然比自己还要再高出一点之外,她就是第二高的树了!
她有点不服,还想努力再长长个子,却也确实已经尽力了。
既然尽力,就是无憾。
她的第二高松树与身边第一高的那棵树摩肩接踵,枝叶交错,好似亲昵地打了个招呼。
虞绒绒慢慢睁开眼睛,缓缓舒出一口气,也不管自己身后是不是泥土了,就这么仰天倒了下去。
显然已经将自己道脉里所有的道元都已经彻底耗尽。
她看着自己种出来、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符意与剑气的松树,再看着那些符意与剑意汇入这片几乎浩瀚无边的松林之中,共同成为了此方松梢大阵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