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上的几人了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有人犹豫道:“这、这总不能是……坠海了吧?我们要去捞捞看吗?”
另一人道:“我倒觉得不想,溺水之人总要有些挣扎和扑腾出水花,你看她入水的时候,便是一条鱼入海的动静都比她大……说起来,这些修士们修行的项目里有避水吗?还是说入了道门就自动会潜水了?”
几位凡人渔民啧啧称奇,议论纷纷,虞绒绒却在接触到海面的刹那,进入了一片奇特的空间。
修道者到了一定境界的时候,是可以凝聚出一方小世界的。
具体的境界因人而异,如今记载在案的、能够拥有小世界的最低境界也要元婴后境,换句话说,编织出虞绒绒此刻所处空间的人,至少也是元婴真君,而以此处的空旷与广袤来看,恐怕此人绝不止元婴境界。
她像是重新回到了海滩边,踩在了柔软的沙滩上。
然而此处向北去看,没有断山青宗的山峦起伏,而海面好似永远澄澈且风平浪静,有海鸥沙哑鸣叫,还有椰子树在阳光的照耀下,洒下一片阴影。
她就站在这样的阴影中,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一个椰子从树上落了下来,她下意思抬手,于是椰子便正正落在了她的怀里。
“要尝尝吗?”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从树身上响起:“虽然这里当然是个幻境,但是也没人规定幻境小世界里不能种椰子、喝椰汁的,对吧?”
虞绒绒循声抬头向上看去。
却先看到了一条巨大又漂亮的鱼尾巴。
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了半步,那条尾巴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猛地消失,再有一人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时已经与常人无异。
长相过分俊美,甚至不似人类的黑发青年俯身靠近虞绒绒,抬手在她的椰子上,用指甲抠了一下。
虞绒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指甲。
那是海蓝色,尖利到随时可以来做武器的指甲。
“啪”。
她手里的椰子壳,就这样硬生生被这样轻描淡写的一抠,刮出了一个小口。
对方抬手,一片叶子落在他手心,再被他灵巧地卷成了吸管的形状,扬起手腕一扔,便恰好落入了虞绒绒手中椰子开的那个口里。
虞绒绒看到了他手腕上也不知是本来就存在,还是没来得及收回去的一点鱼鳞状色彩,以及……视线再向上时,看到的尖尖耳朵。
“初次见面,我是你三师伯谢琉。”对方并不介意她的打量和她眼神中难以掩饰的惊愕:“如你所见,我是个鲛人。”
虞绒绒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手忙脚乱地向对方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毕竟双手都被过于沉甸甸的巨大椰子占据了,然后才艰难开口道:“鲛人……也可以修行的吗?”
“世间确实对鲛人的记载甚少,所书皆与鲛人的价值有关。但这一切,都是故意为之的。”谢琉微微一笑,他的瞳孔在阳光下,是一种如大海般的蓝色,但阴影笼罩时,那样的湛蓝又转为了深蓝:“鲛人天生便拥有堪比人类筑基期修士的力量,我们更亲近自然,当然也能更快速地感受和利用到天地之间的灵气,修炼本就不是难事,只是天性使然,绝大多数的鲛人都不想修行。”
“如你所见,我显然是个异类。”谢琉笑眯眯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便自然弯了起来,黑发散落下来,他整个人身上带着某种近乎妖异的美:“至于为什么不记录鲛人的力量——每个种族,总要有点自己自保的底牌嘛。”
虞绒绒想了想,大致明白了三师伯谢琉的意思。
是说鲛人其实是愿意与人类做一些交易的,但倘若人人皆知鲛人真正的力量,那么便会自然生出恐惧与猜疑。交易时,为了自保,难免会试图带上与之匹敌的武力,而这样一来,难免会有更多的节外生枝与冲突。
鲛人没有恶意,也不想要这样的冲突,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却未必会相信鲛人的这份心思。
除此之外,也确实有些人类垂涎鲛人的美色,妄图豢养鲛人,若是提前得知了鲛人的力量,那么来进行抓捕的时候,当然能准备得更为充分。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隐藏实力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见虞绒绒懂了,谢琉笑意更盎然了许多,他话很多,先是问了小楼近来如何,虞绒绒之前都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等等,最后再突然问道:“你四师姐近来如何?”
虞绒绒想了想,如实道:“我登云梯后,入小楼不过几日,便被七师伯带了出来,相处并不太多。四师姐似是喜欢在阴影中,她是个很温柔的……”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梅梢派时,收到的那张传讯纸条,后半句话于是很难再继续说下去。
谢琉注意到了她的卡壳,轻轻“嗯?”了一声。
虽是幻境之中,但乾坤袋竟然还能用。虞绒绒干脆直接摸出了那张纸条来。
“暗杀服务,亲友半价,一劳永逸,天塌了有大师兄顶着,需要请联系。——四师姐。”
谢琉轻声读了出来,神色一顿,然后笑出声来。
许是鲛人的种族天赋,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声音也依然极其悦耳,仿佛风铃轻响,虞绒绒甚至莫名希望他能多笑一会。
“见笑。不瞒你说,你四师姐其实是我徒儿。”谢琉解释道:“难免会多问她两句。”
他这样说,却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条收了起来,完全没有还给虞绒绒的意思。
虞绒绒:“……?”
她也不太好意思要,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琉过分坦然的动作,对方旋即转开了话题:“绒绒呀,难道你不好奇,为何我会在这里,而这里……又是哪里吗?”
第105章
不等虞绒绒回应,谢琉已经继续道:“这里当然不是海底,却也不是海边。这里就是海面上……又或者说混杂在海里的那一层隔绝了魔域与修真界的符阵。”
虞绒绒心底剧震。
“这里是……阵?”虞绒绒喃喃道。
她再重新去看这方天地的时候,眼神已经与此前有所不同。
此前,她确实已经看过许多阵,甚至因为太早画出了自己的三道符箓,而以合道期的修为而一步跨入了真正的大阵师的行列,多少在符之一道上,有自己的理解。
但这还是她第一见到,有符阵……能够撑出一整个小世界。
“如你所知,此处便是世人口中的所谓‘域门’。而要彻底将这样的两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再以海之幻象将其掩盖和淹没,当然也要以世界之力与之对抗。”谢琉边说,便抬起了手。
他深蓝色的尖利指甲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但那样的色泽依然映衬得他的肌肤愈发凝白且波光粼粼。随着他的动作,虞绒绒只觉得面前的沙滩海岸倏而有了扭曲,再猛地一黑。
光亮再起的时候,海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她更熟悉的景象。
是天虞后山的那一座名为密山的山峦。
密山上有小楼。
“这个小世界本就是我的心念所化,我想要此处是什么样子,便会有什么景象出现。”谢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虞绒绒抬头去看,却见这位过分俊美的鲛人师伯正坐在有些破旧的小楼楼顶,有些出神地看着不远处落了满地的梨花,再看向更远处的不渡湖与远山青黛。
“三师伯,你在这里多久了?”她轻声问道。
“这里?这是是哪里?”谢琉笑吟吟垂眸看向她:“是说海里吗?我本就是鲛人,自海中来,往海中去,对我们鲛人来说,哪里有年岁可言?我们可是最长寿的种族,更别说我还是个已入灵寂期的道君修士,我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了。总之是比你师父和其他所有师伯都年长太多。”
虞绒绒为对方直白说自己已入见长生,是一位道君而微微一愣。
旋即又觉得似乎确实理所应当。
若非道君,何人的小世界能如此随心所欲又如此逼真?
又怎么可能做到与那漫天符阵相链接,隔绝魔域与修真域呢?
她顿了顿,道:“我是说……在这个小世界里。”
这一次,谢琉沉默了许久。
不知是不是小世界太过逼真,所以竟然也有风吹过,地上的梨花被吹得飞了漫天,而他的黑发也在这样的风中翻飞。
天地之间除了这样的风,再无他物。
这一刻,虞绒绒突然感受到了某种真正深切的寂寥与酸涩。
他可以幻化出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任何想要的景象,天下只要入过他眼,此方世界便可以在他的挥手之间变出任意模样。
他见极北雪岭的雪,浮玉山的风沙,皇城的鼎沸,三宿门的红尘,菩提宗的佛偈,见故国深海,见密山小楼的梨花与木椅。
可雪中无人撑伞,风中无人掩面,皇城鼎沸却空荡,三宿门红纱飘荡而渺无人烟,菩提宗大钟微荡,故国深海漆黑,小楼木椅上,空无一人。
世间空荡,只有他一人。
再美的景,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看的,从来都不是景,而是陪他看过这些景的人。
他只能在见这些景的时候,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遍遍模拟曾经的那些笑语人声,仿佛将自己永远停滞和锁在了往昔的那些岁月里。
“其实也并不很久。”谢琉终于开口道:“相比起我这一生,我在这里的时光甚至可以被称为不过一瞬。”
他轻声道:“只是确实有些寂寞。所以,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谢琉再一抬手,两人已经回到了此前的沙滩海岸之侧。
“世间难得大阵师,更别提与小师妹当年的境遇相似之人。耿阿花等了三十多年,才等到了一个你。”谢琉温和地看向她:“我以符意引你来这里,是邀请,也是试探你对符意的敏感程度,希望你不要怪我的谨慎。毕竟接下来,你要辅助我,去将我力所不能及之处的其他符线勾勒完整。否则袭击断山青宗的魔兽潮还会越来越密集。”
“当然不会怪您。”虞绒绒飞快摇头道,有些赧然道:“只是此前其他符阵我多少都有些头绪,但这一次,我甚至没能看出这方小世界,竟然也是一片符阵,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三师伯。”
她顿了顿,还是好奇道:“我师父……当年也与我一样,道脉不通,再登了云梯吗?”
谢琉笑了笑:“这个耿阿花,怎么什么都不告诉你。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回答,是的,她也道脉凝滞,万法不通。”
虞绒绒此前虽然也猜到了,却和这样真正听到了肯定的答案到底不一样。
她有些惊愕地睁大眼睛:“那我……是在重走我师父当年走过的路吗?”
“是,也不是。”谢琉道:“准确来说,你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小楼的前辈们用血铺就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新的路,虽然……我也希望你能走一条不一样的出来。”
看到虞绒绒还有些惘然的表情,谢琉笑意盎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当然也不仅仅是你,一定要说的话,这世间所有人的路,其实都是无数修士以血铺出来的。所以啊,小楼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转而道:“回到你之前的问题,如果连你都帮不了我,这世间就没有人能帮到我了。”
谢琉边说,边掏出了一颗莹白的珠子递给了虞绒绒:“修符阵需要在海水中沉浮,想必你需要这个避水珠。注入道元试试?”
虞绒绒依言向掌心的珠子注入了道元,于是她的周身便仿佛有了一层薄薄的水膜,让她在水中也可以自如呼吸。谢琉再用道元画了一个圈,刺穿那颗避水珠,以这样纤细的道元为线,那颗避水珠就像是项链吊坠一样,戴在了虞绒绒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谢琉又突然奇特地顿了顿,十分意味深长地看向虞绒绒:“对了,还有一件事。”
“不要相信这个小世界以外的我。那未必是真正的我。”谢琉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眸子在海边的阳光下呈现出了瑰丽的宝蓝,仿佛世界上最美的宝石,再倒映出虞绒绒的影子:“要自己去判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虞绒绒完全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不等她再问什么,谢琉已经抬袖一挥。
随着他的动作,虞绒绒面前的一切骤而消失。
海风消散,蓝天暗淡,只有谢琉带着笑意的声音依然在她心中:“用你的心去看,但……不要怕。”
虞绒绒的意识一沉。
再睁眼时,她已经在海中。
海色浓稠,星光照不透这样的深色,而避水珠却仿佛不仅给她增加了在水中呼吸和自如行动的能力,更让她在这样的漆黑与海水阻隔中,也可以毫无障碍地看清前方。
前方有无数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