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只是如何给五伯父解围,一时间霍定姚也拿不出个有用的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得他先服软。毕竟五伯父一天不低头认错,一天就不得放出去。
    “五伯娘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我相信父亲是没有和五伯父长谈,若是听了五伯父在外的见闻,定会明白是非曲直。只是眼下不宜再纠缠,反而若五伯父能誊写一些在外的所见趣事儿逗祖母开心,改天再寻个机会能当面忏悔,保管一举逗得祖母开心!”
    她这话说得隐晦。佟氏倒是眼神一亮,深深看了霍定姚一眼,告辞离去。
    霍定姚望着佟氏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噬,又回头看看了远处祠堂的悠悠晃晃的长明灯,握了握拳头,也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黑暗中。
    没隔几天,霍老祖宗那边就传出了风声,说是这五爷把这一年半载在外面的见闻编成了书册,每至一处都写了思家之言,让人瞧了又笑又泪。老夫人虽然没放人出来,到底还是松口骂了几句。
    几房的都啧啧称奇,霍五爷的硬脾气,哪一次不是闹得鸡飞狗跳的,这一次还真转性了。
    霍定姚听了,只呼出一口气。霍五爷确实是老夫人的心头肉,换了其他几位伯父,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她暗暗给自己鼓气,三伯娘的算计一定不会得逞的。
    只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个机会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彼时她正靠在美人靠上,手里的书有一页没一页翻着。红素和藏碧见自家姑娘用功,也静静守在外间打络子。
    霍定姚的目光透过雕花博古罩,落在窗外,外面下人们一大早就起来忙碌开,撒盐除雪的,拾捡枯枝的,擦拭走廊靠座的,只为了十姑娘出门时眼里干净,脚下轻便。
    这雪是越发厚了起来。霍定姚暗莫名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手里把书翻过一页,看了几行甚觉屋内炭火燥闷,干脆把窗户掀开一道缝儿,把目光又转向了窗外。昨夜雪大,珏鸢阁的婆子丫头扫了一大早,才将道路勉强扫出了三尺多宽的行道。正百无聊赖地瞧着,院门吱呀一声,青欢急忙跑了进来。
    屋子里几人都抬头去看她,红素半拧着眉,轻呵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仔细惊着姑娘。”霍定姚出声止了红素:“无妨,且过来说吧。”青欢年岁虽小了些,不过根据这几天她有心观察,却是个机灵的丫头,或者值得栽培。
    青欢气喘吁吁的,略福了福身,眉开眼笑道:“方才我在外院听到一个好消息,镇江外祖老爷捎带了一箱信礼,咱们奶奶高兴得紧,说不定是有什么喜事呢?!”
    “信礼?”霍定姚有点惊讶,自己外祖父是个严肃之人,往年也是外祖母才会捎带打点,外祖父才不会将心思放在这些后宅事情上面。
    青欢使劲点头,“姑娘别不信,是蒋魁大哥亲自带回来的,满满一大箱,一路上可没被折腾得够呛,说来还是外祖老爷心疼奶奶,咱们府里什么没有?可就是放心不下,尽是捡了珍惜的好东西往这边送,除了这江南的浣天沙,听说还有南海硕大的珍珠。对了,石大哥还捎带了祖老爷一封亲笔家书呢!”
    蒋魁?那个黑黑壮壮的家丁,老实本分不起眼,是邢府的家生子,十分忠心可靠。
    红素闻言顿时皱眉,瞅了霍定姚一眼。
    霍定姚假装没有瞧见,心头也是暗自一跳。
    青欢自个儿没注意,她们却听明白了:这蒋魁一直在盛京霍府,如何能从镇安带回来手信?!分明是他此前就从盛京前往了镇江,而这霍府里能吩咐蒋魁办事的,除了自己的母亲邢氏,不做他人想。
    霍定姚假装好奇道,“外祖父可有提到我?姚儿可想念外祖父和外祖母了,当然,外祖父可别惦记着打姚儿的屁股。”
    青欢扑哧一笑,“姑娘可说笑了,外祖老爷心疼姑娘都还来不及,哪能老惦记着这些。”
    她偷偷盯了红素一眼,见后者虽然神情不豫,但是也没有开口赶自己出去,于是犹疑着道,“只是这私信奴婢却是瞧不见的,到底有没有提姑娘奴婢也不敢妄言——我只瞧见大奶奶原本确实很激动,接了信件匆匆瞧了,却是脸色大变……”
    红素打断道:“什么叫脸色大变?话都不会说了,咱们奶奶想必是高兴坏了,反而不知道如何表露才好……”
    青欢本就期期艾艾的说不下去,被红素这一训斥,立刻就低下了头。
    霍定姚心知最近自个儿对青欢略是放纵了一二,这红素嘴上不说,想必心里毕竟还是有了点疙瘩,言辞间自然得拿捏下面的人一翻。
    她此刻不会再拂了红素的面子。于是神色平静,只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书本。
    红素见自家姑娘没有再发话,心底松了一口气,又缓了口气捡了其他活计打发了藏碧和青欢出去,才转头盯着霍定姚规劝道:“这院子里里外外总有些事儿丫头们好打听,可是姑娘切莫失了准头,若是……引了猜忌,确实得不偿失。”
    霍定姚顿时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不满意红素口风严实,人家却是一直都心知肚明?
    红素仍低着头,想了想又道,“只不过如今宅子内是非本就多,姑娘多知道些消息,也是可行的。奴婢刚才也严苛了一些,倒也别让青欢那丫头从此禁了口才是。”
    霍定姚偷偷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她自己做贼心虚了,不过心底却是有点惊异的,想不到最严厉的红素都松了口,莫非连身边这个老成持重的大丫鬟,也感觉到了外面的波澜诡谲?!
    想着,更读不进去书,让红素给自己添了件外衣,起身朝邢氏那边走去。
    邢氏正坐在花厅,又将信件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从刚开始读信时的震惊,到如今只觉得浑身发冷,一颗心就如同坠入了冰窖。
    大丫鬟璎珞伺候在一边,瞧着自家主母苍白的脸色,又瞧了瞧垂手恭恭敬敬立在外院的蒋魁,也不敢多问,偷偷在心里着急,也只敢轻手轻脚递上一杯热茶。
    邢氏吃了一口,才觉得手脚暖过劲来。看了看天色,又急问道:“老爷今个儿怎么还不回府,你可有派个人到门口瞧着?”
    璎珞小心翼翼答了:“方才派了柱子去候着了,一见这老爷就朝您这里通报。奶奶您忘记了,现下不过日昳时分,今个儿又是大朝,老爷怎么都得再一二个时辰才能回。要不奴婢亲自去瞧瞧,免了老爷下来直奔老夫人处去了?”
    瞧这样子,自家大奶奶怕是还有话要问那姓蒋的,自己倒是显得有点碍手碍脚的了。
    邢氏点头,脸色稍缓了几分,自己这个大丫鬟心思极巧,她自个儿虽说坐立难安,还是将璎珞打发了去,毕竟有的事情关系重大,能有更少的人知道更好,免得节外生枝。
    她见厅外的丫头婆子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回头严厉盯紧了蒋魁。蒋魁不敢藏着掖着,将那日如何一路赶到镇江,得知邢祖老爷已然在军中,又连日赶往青石镇的种种见闻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却说蒋魁当日一定要辞了邢府的挽留,一路疾奔打马南下,来日日落时分才赶到青石镇。想问一问路,却只见镇上家家户户紧闭,黑灯瞎火,状似一座鬼城,远处可闻两三声渗人的犬吠,莫名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意。
    偶尔遇见一两个路人,神情惶惶,还没得打听得了一两句问话,均是摆手摇头断然不肯多说。
    蒋魁无奈,又再向西行了四五十里路出了城门,却是大吃一惊!
    眼前哪里还是一片安平世事的样子,只见高高的军旗之上,一颗颗人头赫然在目,双目血瞪,分明新死不久!蒋魁大还没回过神,就被一队士兵拿刀架在了脖子上,如狼似虎,哪有半分情分可讲?他一时吓得抖如筛糠,面上毫无血色。还好尚有一口力气掏出了印物,又举了老太太的手信给人瞧,这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蒋魁心有余悸,“那城门外的兵勇个个凶神恶煞,身上飘着一股子血腥味,就像才下了战场一般。只听说,那原来的将军犯了事儿,才被砍头问罪……咱们祖老爷,就是监斩官呢。”
    邢氏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她更关心的是,这信上写的东西。
    她本是想请父亲开口向太子府求个恩典,却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不仅一口回绝,更让永定侯府打消这个念头,赶紧将适龄的姑娘出嫁。
    她本是想请父亲开口向太子府求个恩典,却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不仅一口回绝,更让永定侯府打消这个念头,赶紧将适龄的姑娘出嫁。
    竟然和五老爷的说辞一模一样。不,甚至更加直接。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她隐隐约约感受到一股不安。
    “你再仔细说说,我父亲当时究竟是怎么交代的?”
    蒋魁连忙答了,“老爷子身体安康,见小的一番惊吓,马上让亲兵拿了烈酒。而后老爷子他摈退了左右,小的便将夫人的话一字一句全说了清楚,又呈上了夫人的信函。老爷子仔细瞧了,神情一下就凝重了下来,最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差点没将小人也杖责一通,然后就疾笔书信一封,吩咐小的必须亲自送与夫人,断然不可假他人之手!”
    邢氏白了脸。
    那信上说出的言词更加触目惊心——切莫图一时南柯,魂断身后悔恨。
    这分明就是在警告霍府,千万不要妄图依附于皇族。
    ☆、第20章 不甘
    蒋魁也慌了,当家主母脸色不好,神情也拘泥起来。他还捎带了老爷子的交代的话呢,这话他虽然不太明白,不过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大老爷知道。
    老爷子说,如果侯府一定要走这条道,不如考虑一下西边。
    邢氏听了一头雾水,蒋魁更是不明白。主仆两不由得对望一眼,邢氏还在忧心如何跟自家老爷交代呢,便敷衍道:“我且记下了,到时候会说与老爷的。”
    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霍定姚正奇怪母亲的院子内没有旁人伺候,却在掀起门帘前听见最后一句话。顿时心口突地一跳,他们听不懂,她一下子可就明白了过来。
    四皇子那个煞神,不就在西陲凉川吗?
    她估摸着,自个儿母亲就是因着霍府与太子府联姻之事,举信去告知了外祖父。看她的神情,外祖父那边应该是不同意的……如果她能偷偷看一眼信就好了!
    霍定姚打帘进屋,故意不解道:“怎么外院的下人们都离得远远的,是不是再偷懒呢?若是怠慢了母亲,姚儿可是要告诉父亲的!”
    邢氏吓了一跳,赶紧止了同蒋魁的说话,用眼神示意他退到一边。而后才稳了稳心神,爱怜地拉了霍定姚坐下,道:“天寒地冻的,怎么也不让丫鬟陪着?当心磕碰着了,又得关在屋子里。”
    “姚儿是来给母亲问安,没让其他人跟着。”霍定姚抬眼,一手指了蒋魁,故意惊讶道,“咦,你是不是刚才外面回来,外边可有有趣儿的见闻,姚儿要听听?”
    蒋魁吃了一惊,笑了笑,“小姐说笑了,小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离开府邸。”
    “不对呀,门房的下人和婆子可不是这样说的。”霍定姚歪头,眨眨眼,“他们说你从我外祖父家过来,还捎带了好大一份冬礼。现在几房都议论纷纷,说这镇江邢府也是一等一的尊贵,不知道可有些什么好宝贝送来呢。外祖父和外祖母可疼母亲和姚儿了,一定有我喜欢的。”
    蒋魁一窒,他刚回来,消息竟然传得那么快?
    邢氏脸色同样也不好看了,这霍府里果然眼线众多。即便蒋魁是她派出去的,可那些人竟然连他去了镇江的事情都能知道。
    还好她当初也用了思亲心切的理由,若是真有有心人查问,也不是没有个说法的。
    霍定姚眼睛咕噜一转,瞧见桌上的信还摊开着,心头大喜。不由得心思活络起来,跳下湘妃椅,跑了过去,“璎珞姐姐不在,母亲身边都没个使唤之人,就让姚儿为母亲斟一口热茶。一会儿母亲也不许心疼手信,一定要让姚儿挑选几样欢欢喜喜过大春,母亲您说好不好?”
    邢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时也没注意霍定姚的举动。
    倒是蒋魁离桦木雕花桌近,顿时大惊,忍不住用身形一挡,出口提醒道,“茶水烫人,此等粗活还是让小的来。请夫人和小姐不必亲自动手。”
    霍定姚大急,眼看就能瞧见信纸了,这个蒋魁却非要挡住她。她干脆往下一低头,刺溜一声从蒋魁的手臂下闪过去,扑到桌缘边,努力伸长了脖子。
    正要瞧了清楚,邢氏却回过神来,一把从收了信纸。霍定姚大急,无奈那信就从她眼前轻飘飘地被拿开,她只来得及瞧见了“……南柯,……悔恨”几个字。
    虽然零散,但是从这只字片言琢磨起来,自己外祖父定然是断然警告。她这样想着,心头稍稍松懈了几分。
    谁知,蒋魁接下来却道,“此次夫人派小的前往祖老爷处请安,小的出门匆忙,未曾与老爷通报。不过小的以为,老爷自然会体恤夫人思乡之情。”
    他说着,瞧了霍定姚一眼,大概是觉得自家小姐年岁小,也不明白其中的话语。
    邢氏一愣,微微一想脸色全然大变。哪里是蒋魁出门匆忙没有通报?而是当初她想得简单,根本没有提前与霍大爷禀明。是啊,她原本只是想请老父替侯府美言几句,事成之后,自家老爷对自己也会另眼相看。
    谁曾料想,结果却是这样……只怕霍修竹会怒责自己自作聪明。一个不好,或许让霍府和邢府从此生了嫌隙。可若不说,自家老父可是再三交代,万一耽误了大事可怎么办……
    如此思虑再三,却是下不了决断。
    霍定姚暗叫一声糟。一看邢氏的神情已经开始动摇。
    蒋魁想了想:“夫人,此事干系重大,若是一个不慎,恐怕会让老爷对夫人……小的有个法子……”他轻声低语了几句。
    邢氏犹豫:“这怎么行?”这样她可能只会受斥责,但是蒋魁必定会重罚。
    霍定姚竖直了耳朵,也没听清楚。撒娇问邢氏,邢氏也没吐露出一字半句,闹得久了反而让婆子将她送了回去。
    傍晚霍修竹回府,尚未向霍老祖宗请晚安,就被邢氏派人请去。他看了手信,又听闻了邢氏所言,当真大吃一惊,一时间怒火中烧。
    一则暗恼自个儿听信了二房的话,差点铸成大错,祸累全族。却又恼怒邢氏擅自做主派人回娘家,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派了一个多嘴的,那便是邢氏识人不清了!
    那奴才说什么不好,竟然蠢得将这样的大事随随便便泄露了出去。还好邢老叶子是自己老丈人,若下次派他去别的地方办事,岂不是捅了蜂窝?——不由分说,打了蒋魁三十个板子,罚了一年的工钱。
    邢氏也自知犯了忌讳,小心翼翼赔着好。霍大爷却黑着脸摔门而出,一连几天都歇在惠姨娘处。下人风言风语顿起,后来连霍老祖宗也听了几分流言,将霍修竹训斥了一番,告诫其不可宠妾灭妻。霍大爷虽然应了,却仍未回屋。反观邢氏,神情憔悴,眼中含泪,霍定姚只能花更多时间前往逗乐安慰,不觉得心里也冷了几分。
    她叹了一口气,自己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好大喜功,太看重门面,耳根子又软。他面上这般端着,实则不知道该有多庆幸呢。
    说句不恭敬的话,这不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霍大爷的气恼自然就是装装样子了。
    他接下来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打消了与太子结亲的念头。此事全然作罢,就当没提过,
    其次再给大姑娘霍元姬另寻一门亲事,以免夜长梦多。
    想了想,心有不快。回头便命人将霍二爷叫到锦华轩,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家二弟训斥一顿,就将人赶出了锦华轩。
    霍二爷悻悻离开,回了屋子。平白无故挨了训,竟然觉得周遭的下人看自己的眼神更多了几分鄙薄,心中恼意愈发难消,呸了一句骂道:“他霍修竹以为他是谁?懦弱无能,不堪大任。若不是比我早出生,这个永定侯的位置还不定谁来坐呢!”
    他越想越气,霍修竹骂自己心比天高,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背弃祖宗之贼人。听听,都是些何种言辞,陋儒之见,迂腐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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