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寒风也开始吹拂,贺穆兰低头看了眼郑宗的胳膊,只见他的皮肤上已经开始起了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加上站起来的汗毛,还有那些难看的伤口和结疤,使得他的胳膊难看极了。
夜越来越深,寒意越来越浓,布条当然不能抵挡任何寒意,两个人身上都是伤口,贺穆兰从不知道原来风也能造成利刃一般的效果,此刻艰难前进的她,真像是被刀在割着肌肤一般前进着。
连她都如此痛苦,那郑宗呢?
贺穆兰心中一沉,回过头去问背后的郑宗:“你怎么样?要是冷,就把酒喝一口。”
酒囊里还有一些酒,是贺穆兰防着他伤口感染恶化的。
北凉的酒比魏国的酒要烈,大概是酒曲不同,发酵的温度也比北魏要高。
出乎贺穆兰意料之外的,郑宗并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倒在笑。
“你笑什么?”
瘆的慌!
“我笑将军身上真暖和啊,跟火炉似的。”
郑宗笑眯眯地说道:“可惜胸前暖,背后冷,太煞风景。”
贺穆兰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阳气过盛,体温要较普通人暖和的多,但他背后毕竟是被风吹着,所以才一半冷一半热,难为他还笑得出来。
不愧是变态啊。
“你少说点话,保存点体力。要实在熬不住了就跟我说,我把你抱在前面,你背后也舒服点。”
没横抱他是害怕伤了他背后的伤口,可要是吹到他发烧,情况就更差了。
她完全错估了郑宗的厚脸皮。
听到贺穆兰愿意抱他,郑宗立刻点了点头,贺穆兰只觉得背后微微晃了晃,然后就听到他很高兴地说着:“我现在就冷的不行了,你抱我吧……”
我能把你摔下去自己走吗?
贺穆兰的脸皮抽了抽,最终只能叹了口气,蹲下身把他放下来,将背着的姿势改为横抱。当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肩背时,贺穆兰感觉到郑宗痛得一哆嗦,但硬是咬着牙没有叫出来,反倒往她怀里缩了缩,好像这样真的暖和些似的。
尼玛,这满满的性别颠倒感是怎么回事!
郑宗以后变成宦官难不成不是被害,是自愿的吗?这么柔弱又诡异的娘娘腔,说是男人出去谁信!
“不痛?”
“你抱紧点我就不痛了。”
“……我把你丢下去你信不信?”
两人胡言乱语着走在沙漠里,用这种方式排遣着心中的不安和疲惫,他们知道最冷的时候还没有到,等到极冷的时候反倒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真会冷死在原地了。
和那天沙漠夜行一样,四周什么都看不见,脚下踩着的都是沙子,上一次好歹还有几千人、有骆驼、有马,有火把,而现在除了两个可怜的伤者,什么有用的都没有。
要不是天上还有一轮明月,两个人也许根本都不敢在晚上出行。
“我好冷,有些坚持不住了……”
郑宗抖了抖,终于示弱道:“我好饿,还好渴,好困,现在又冷,花将军,你把我放下来自己走吧,我觉得我肯定活不下去。能在你怀里被抱一阵子,又被你亲过,我死而无憾了。”
“说了不是亲你!是给你渡气!”
贺穆兰咬着牙叫了起来。
“我也好饿,我也好渴,我也困也冷,我能不能也死了算了?我一点卢水胡话和其他的语言都不会,你要是死了,我遇到人都不知道怎么找回虎贲军!”
看起来,好像郑宗拖累了她,但贺穆兰知道,现在不是郑宗依靠着自己,而是自己在依靠着郑宗。
落在这茫茫的大漠中,没有水,没有人,只有一片沙子,要是只剩自己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郑宗此时已经成了她在沙漠中的某种支柱,一种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出去的“信念”,正是因为手臂上这沉甸甸的重量提醒着她还活着,她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还在行走。
对于天生神力的她来说,瘦弱的郑宗比磐石也重不了多少,可如果丢弃了这份重量,才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也不知道是不是贺穆兰的口气太过“恶狠狠”,郑宗苦笑了一下,就换了其他的话题。
“不知道兴平公主怎么样了……我们三个一起飞出去的。”
“她没碰到我,我要能救到她,肯定一起拉了。”
贺穆兰的脚步顿了顿,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
那些被吹飞了的虎贲军、那些北凉的使臣、失踪的沮渠菩提、被她派出去巡逻的那罗浑、孟玉龙,还有那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消失在天际的人们……
如果现在想起这些事,只会让她的脚步更沉。
“老桑头一定有问题,他把我们带进那个岩沙之城肯定是有预谋的,甚至他让我们晚上赶路,说不定都是算好了清晨时我们最困,没办法躲避的开这场风沙。他为何这么恶毒?我们团里有那么多卢水胡人,他竟一点都不顾念同族……”
郑宗喃喃自语。
“不,这么大的风沙,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算计,因为搞不好连自己的命都没了。他一定是没想到风这么大。可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万死难辞,除非他有靠山或其他依仗不会有事……”
“刮风之前,菩提世子就不见了。”
贺穆兰随口回答郑宗。
“我去营帐里找菩提,却发现所有人在帐篷里吵成一团,然后帐篷就飞了,要不是越影跑过来,我恐怕还在发傻……”
贺穆兰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
“越影和大红不知道怎么样了。它们那么机灵,一定能活下来吧?”
“这种时候,畜生比人厉害多了。”郑宗无力地安慰着贺穆兰:“我们现在该想的应该是休息一会儿吧?你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了?”
“我不知道啊。”
贺穆兰叹了口气,看了看头顶上的月亮。
“我们走了许久了吗?为什么月亮的位置一点都没动?”
他们说了这么多话,走了那么长一截路,为什么月亮还是没动呢?
郑宗突然动了动,将自己血肉模糊的脸完全朝向贺穆兰,嘿嘿一笑。
他看不见自己脸的样子,所以恐怕还自以为这样很诙谐,可实际上,贺穆兰低头看见他这样怪笑的样子是真的提了神。
活似三流恐怖片里爬出来的丧尸一般。
还是光着的。
嘿嘿笑着的郑宗嘴唇已经干裂的见血了,他睁大了眼睛,向着贺穆兰幽幽说道:“花将军,你听没听过沙漠里的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贺穆兰抱着郑宗,竭力让自己不去看他的脸。
“沙漠里死掉的人,是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他们的鬼魂会一直在沙漠里飘荡,想方设法的离开沙漠。”
郑宗的声音阴森森地:“嘿嘿,连鬼都不愿意留在沙漠里,可见沙漠实在比地狱还要可怕。说不定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想走出去的,不过是我们的鬼魂。”
贺穆兰被郑宗阴暗的语气吓得打了一个寒颤,直接停住了脚步。
郑宗还在对着她怪笑,浑似鬼上身似的。
这让贺穆兰没好气地把他丢到了地上,从腰上取下酒囊,仰首抿了一口。
甘冽的烈酒沿着喉咙下去,一直烧到胃里。空荡荡的胃被这烈酒灼烧的直发疼,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却提醒着贺穆兰,她还活着,是人,并不是鬼魂。
鬼魂应该是感觉不到胃疼的。
“我要死要活的抱着你,走到腿都发软,你居然给我来这个?吓唬人也不是像你这么吓的!”
贺穆兰甩了甩胳膊和腿,又重新弯下身子。
“算了,继续走吧。走到我走不动了为止。”
“我是说真的。”
郑宗并没有举起胳膊,而是十分严肃地点着头。
“我一定是死了,所以才感觉不到全身疼痛或者冷。花将军,你现在抱着的是我的鬼魂,才会这么轻松。你把我丢下吧,你自己走,我虽然是鬼,但是不会怪你的……”
“你是鬼也得跟我一起走出去!!”
贺穆兰突然失态地大叫了起来。
“五千虎贲军跟着我离开了平城,现在回去的还不知道能有多少!你、慈心大师、盖吴,原本都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是被我硬生生扯进来的!如果你死在了这里,我该如何面对自己?”
贺穆兰恨声道:“你是鬼也好,是人也好,都得跟我回平城去!死了一个大行驿还不够吗?还要死多少人才行?每死一个人……”
“都是我的无能啊!”
“你为什么是个好人呢。”郑宗的眼泪沿着眼角流了下来,留到自己满是伤痕的脸上,痛得如同锥心。
他用着极小的声音自言自语。
“放弃我不好吗?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啊……我自己不想活了……”
虽然才一天,可他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苦。
他也根本就不是这么坚强的性子。
“别哭了。”贺穆兰准备弯腰将他重新抱起来。为了让他放松一点,贺穆兰刻意开着玩笑说道:“你要再哭下去,我说不定会渴的去舔你脸上的泪珠子。”
贺穆兰一只手刚抓住他的肩膀,却感受到他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手臂也像是不由自主一般抬了起来……
“别乱动,不需要你用劲儿……”
贺穆兰还以为他不想走了,语气有些烦躁地开口。
“我来……”
“花将军,那边有绿光……”
郑宗抖了抖,突然了悟了过来。
“是我们身上的血。我们身上的血腥味,把狼引过来了!”
并不是只有人会在晚上趁着气温低行走的。
夜行性的动物也是一样。
贺穆兰穿着沙漠里必备的长靴子,所以一般的蛇虫咬不到她,可要是遇见狼,这种靴子毫无用处。
“狼?”
贺穆兰赫然一惊,扭身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腥臭的风迎面扑来,贺穆兰身手极快地从要带上拔出匕首,月光之下,只见得匕首的精光闪耀、跳动、流转,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贺穆兰已经朝着迎面扑来的狼身上刺了七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