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殷,你回来了啊,你的爹爹最近还好吧?”师父笑得慈爱,但是并没回答我的话。
    “爹爹身体很好。”我拘礼回答,然后再度问道:“玄师叔究竟怎么了?”
    师父抬手挥退了屋内的其他弟子,然后对我说道:“殷,你是我的大弟子,所以我有事也不瞒你。你应该知道咱们门派炼制‘药人’的目的吧,现在,只是刚开始……这次,下得蛊烈了一点,不过玄不会有事的,毕竟她已经服用了两年的蛊。”
    “蛊?师父,你要跟墨台烨然一样,拿她来炼蛊?”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药人’本身就花了门派不少心血,而为了抢回玄,两年来,我们牺牲了多少弟子……我现在拿玄来炼蛊,即是告慰那些死去的弟子的在天之灵!”师父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我觉得眼前的师父好陌生。
    “师父,这样下去,玄师叔会死的啊!”想到床上的人,一睡不醒,不再舞剑,不再弹琴,不再对我笑,不再跟我说话……我开始恐惧。
    “能死就好了,说明我们成功了,那将是蛊中之王啊!”师父满面春风地说出残忍的话语,低头看向玄师叔,轻轻说道:“奇怪,为什么她服下蛊毒以后,除了呕吐,就没别的反应了,甚至于皮肤都完好无损……莫非是蛊的种类不对?”
    “师父,要炼制烈蛊,有许多方法,不是一定就要用玄师叔啊……”我苦苦劝道。
    “玄只是一个‘药人’,就跟门派里随处可见的草药一样,她存在的价值,就是炼蛊!你现在是在同情一棵草药吗?”师父不悦地说道。
    “师父,我……”草药吗?原来在师父眼中,她只是一棵草药啊!
    始终未发一语的珊师叔突然开口道:“师姐,换人,他已不适合干这个了。”
    “殷,如果你一直这么感情用事,我会指派其他弟子过来照料玄的。”我知道,师父言出必行。
    我默默地看着床上的她,一咬牙,说道:“师父,对不起,弟子知错了!弟子以后会听从师父的教导,一定……一定会帮师父炼出蛊中之王!”
    只要我还守在她身边,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这是我第一次忤逆师父,有了自己的主张。
    随后,师父交代我一些相关事宜,就与珊师叔一起回去了。我送她们出去,转身回到内室,竟看到床上的人儿睁着大眼,无神地看着床梁。
    心头一颤,她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师叔……”我小心翼翼地唤道。
    床上的她,没有立刻有反应,仍是呆呆的。良久,缓缓侧脸,看向我——
    “殷,你回来了啊!”她展颜笑道。
    “师叔,你没事吧?”我轻轻问道,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师姐说,这几天伺候我的弟子不尽心,把几味药材搞错了,所以我全身乏力,脾胃虚弱……不过,现在你回来,我就放心了!”她笑得灿烂,看上去无忧无虑的。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应该没有听到刚才的那些话吧……
    ☆、52祈福拜月绮惑纷扰1
    仲秋望月,郾都西郊皇家“祭月坛”。
    “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之大道,则寒暑匀,取之月数,则蟾魄圆……”
    天幕低垂,月朗星稀,宁静柔和的月色中,层叠纵横的大理石栏杆支撑托起的祭月台,仿佛悬浮在半空中,梦境般隐约迷离——当然,这也可能是我跪太久,产生了幻觉。
    祭天,仅属于皇家的威严的仪式,身为最高贵的祭司的懿渊帝,此时是面北背南顶礼膜拜,而不是面南背北受人膜拜。她头顶十二旒的金冕,身着黑色衮服,以缂丝与妆花绣行龙九条,间以五色云纹,领后垂明黄绦,上缀珠宝,下摆单镶金缎八宝立水,对着空旷的苍穹,朗声诵读着祭文,祈求上苍的佑护。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懿渊帝手中足有三尺余长的卷轴,心里总算平衡了一些。但是,她只张口念了数句,就有一名礼官叩拜着接过卷轴。之后,懿渊帝坐回后方的龙椅,而那个礼官跪于祭台上,继续表文。
    登时,我又蔫了下去,在枯燥冗长的辞令中神游。
    那日,我自冉燮府走回墨台府,不知是否因为精神放松的缘故,刚踏进大门,就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当我再度清醒,已在自己的床上,墨台遥坐在边上。
    “你吓死我了,我从宫里回来没看到你跟春莲,只以为你们去街上看水灯了……”墨台遥劈头说道。
    我趴卧着,感觉全身刺痛,尤其是腰部,但是并非难以忍受。
    “……我等啊等,等到的却是被内侍卫抬回来的重伤昏迷的春莲。那几个内侍卫说,春莲闯进明宵寺的时候,胸口还插着一把刀,甚是吓人,她昏倒前说墨台夫人坠崖了……我匆忙领着府里的亲卫奔上山,路上居然还撞上了冉燮府的近侍,尽管她们不肯说在找什么,但我一看那阵仗,当下就急了——我心想,这下坏了,你别是拐带冉燮府的小公子跳崖殉情啊……那样的话,你置公子于何地!”
    我难以动弹,被迫听墨台遥念叨着,找不到插话的空隙。
    “我想,怎么着也要寻回你的尸身,但想不出你跳的是哪座崖,只能从明宵寺附近开始找,一边找我一边发愁,我要怎么向公子交代,要怎么向冉燮府交代……”
    “那个……姑母,我不是跳崖,是遇袭,您别忘了春莲还受了重伤……”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我那不是着急,所以没来得及深想嘛……府里来人说你回了的时候,我正在北峰顶上烦恼要怎么下崖,那个高度跳……呃,坠下去,尸体肯定成肉泥了,所以我想,要不给你立个衣冠冢算了……”
    墨台遥的长舌功令我无力招架,心恨自己没办法继续昏睡,只得□出声,您这还叫没深想啊……
    “伤口痛了吧?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御医说你身上有数十道之多的创口,腰部的尤为严重,已经化脓,所以你要在床上静养十余日……昨天冉燮左相亲自来访,递了礼单,面上说是送我的,其实是为了答谢你救了冉燮小公子。我听她说了申屠府的事,那户人家是数月前迁来郾都的,是做字画生意的雅商。她以传阅反动书籍为由,抄了申屠府,将府内三十多号人打入了畿甸府衙门大牢。”
    我没接话,申屠疯子绝对不会束手就擒,所以畿甸府关着的只是替罪羔羊。冉燮絮应该也清楚这点,她这么做,无非替紫罗兰出口恶气罢了。
    “抄申屠府的时候,有发现奇怪的尸体吗?”我略沉吟,问道。
    “尸体?这可没听说,你怎么这么问?”娃娃脸上满是好奇。
    全部处理掉了么,动作真够利索的。看了一眼墨台遥,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她,至少让她有所提防。
    “申屠府里,好像有人养蛊……”我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
    “蛊?这可真稀奇啊……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前些年,公子也养过蛊,好像还养了两年之久……”
    这个我比谁都清楚,墨台妖孽……猛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夫君有学过养蛊?”那个黑色的记忆中,只有墨台妖孽的笑脸——他微笑着看我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我一直拒绝去回忆,所以现在才注意到,能以蛊毒杀死毒玄的,该是养蛊的高手啊!
    “公子可没学过那种邪门的玩意儿,应该是重金雇人来养的……我没见过公子养的蛊,不是很清楚。”墨台遥摇头答道。
    之后,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而我一直心不在焉,暗暗思忖,墨台妖孽找的养蛊人会是谁呢……
    我卧床的第八日,墨台遥说春莲终于醒了,她为了逃出报信,硬生生受的一刀,尽管避开了要害,仍需调养数月……
    待我伤愈,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我直奔冉燮府而去,谁知连大门都没踏进去。贽见左相,管事回话“左相外出”;求见殷,管事回话“长公子不见外客”;一咬牙,借口探望紫罗兰,管事回话“礼数不合”……我愤愤离去,一拐弯就开始爬冉燮府的院墙。刚踏进院内,身子还未站稳,就被一群黑衣女子围住。令我受宠若惊的是,她们居然全都认得我,一口一个“墨台夫人”,然后……有礼地将我请了出去。
    以上的情景重复上演了半个月,我一无所获,连殷的影子都没瞅到。期间,墨台妖孽来过一次信,一封给墨台遥,一封给我。给墨台遥的是厚厚一摞纸,给我的家书不足一方纸,主题明了——安于家宅,无论何事,容他回来再行断处。等他回来吗——我仔细翻看书信,连信封都拆开了,就是找不到他的归期啊……
    双膝的疼痛,令我稍稍回神。
    以祭台为圆心,纵条大理石甬道将祭月坛等分。祭台前,左面跪着三公九卿,八大朝臣,五府六部,三班文官,四班武将;右面跪着有封位无官阶的世家贵族,诸如墨台遥。
    而我,一无官位二无头衔,出现在这儿,异样的突兀。但皇帝莫名其妙地点名准我参加秋祭,这应该算是对墨台府的莫大的恩宠,纵然我心里暗暗叫苦,也要面露狂喜地磕头谢恩……
    我极力不着痕迹地踮起足尖,使得双膝虚空,顿感轻松不少,但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就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俯低,再次跪回了冷硬的白玉长阶上。
    “祭司正给月神献舞,乱动会被视为大不敬,按律当斩。”身边同样跪伏着的墨台遥低声警告。
    我歪着脖子,以怪异的姿势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那名礼官退了下去,祭台上一位脸带鬼面具的雌雄莫辩的祭司正手舞长剑跳着祈福舞。
    即使距离很远,我仍能看清,那是一张色彩丰富的面具。暴睁凸出的双眼,尖细的长鼻,半张的几乎咧开至耳畔的血口——一张凶煞的鬼脸。
    开始时,祭司跳得很慢,不知是不是担心真剑易伤。我刚想缩回脖子,就见祭司的发髻被打散,一头如水波的长发随舞飞扬,双足越动越快,渐渐的,似乎与周围的景象浑然一体,舞姿由晦涩变得流畅,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妖魅之姿,令人感到惊艳的同时,心里……不自觉地打突。
    我开始小声抱怨,借由说话平复心中的惊悸:“前面那个褐衣老妇,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要晕不晕的,也没看到有人把她拖下去砍了。”
    “她一行将就木之人,身上又无品级,自然是非少。出了墨台府,我难保你周全,你自当少言少语,多看多听,深思慎行,以避耳目。”墨台遥的语气透着罕见的严肃。
    事实上,自从我接到圣旨,墨台遥就一直面色不豫,心事重重。今个儿出门前,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勿离她半步,就连我出恭,都有墨台槐陪伴左右。
    避人耳目吗?我一直在躲生死门的耳目,但是她们显然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那墨台遥指的是谁人的耳目呢……恭王女么?
    思及此,下意识偏头望向大理石甬道另一侧,尽管中间隔着数百人,但恭王女列百官之首,位置甚是显眼。之前墨台遥偶然提过,冉燮絮跟恭王女正式扛上了。朝堂之上,只要是恭王女及恭王女阵营的递上折子、提出政见,冉燮絮就会想方设法批驳,或反其道而为之。搞得皇上头疼不已,最后只得将大多数的折子留中不发……
    -----------------------------我是月夜祈愿的分割线------------------------------
    中秋之夜,男子拜月已成习俗。因而,在皇帝祭天之后,后宫以皇太君为首的众君侍,携王孙贵胄的内眷,在后殿空地设香案供桌,上置月饼、鲜花、生仁、果品等,摆茶煮酒,祭拜月神。
    祭月之后,就是宫宴,于祭月坛的祈谷殿宴请王公大臣及其家眷。三层重檐的圆形大殿,蓝瓦红柱,镏金穹顶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颇有拔地擎天之势,壮观恢宏。
    大殿中,众人按品级爵位分席而坐,西侧搁置帘屏,是专为内眷划出的宴区。
    我的这一桌,除了墨台母女,另有两名世袭爵位的年轻女子,皆是二十来岁,身上带着世家女子贯有的桀骜与轻狂。她们冲墨台遥行礼,墨台遥只是微颔首,墨台槐随意拱了拱手。我拿捏不准该行怎样的礼,刚抬手,那两个女子就掀袍坐下了。我撇撇嘴,心道这下省事了。
    我坐的位置离帘屏颇近,偶尔还能听到屏风另一侧的男子的窃窃私语,后知后觉地想到,今天殷应该会跟着冉燮絮来这儿吧——可叹这帘屏忒厚实了,只给了我想象的空间。
    象征性地分食了月饼,又吃了剔胸骨完整如蝴蝶的蒸蟹。我正用苏叶汤净手,一名幽娘走了过来,对墨台遥一阵耳语。就见墨台遥面露犹豫,再三叮嘱我别擅自走动,才带着墨台槐离席,随幽娘走开了。
    没坐一会儿,上来了一道烤乳猪——色同琥珀,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故名“阳春白雪”。这道菜被摆在了正对我的那名女子的面前,我想吃却苦于够不着。正暗自郁闷,眼见那女子拿起银著伸向了猪手,却没下筷,而是作势比量了一下。
    “这豚彘长得好生奇怪。”那女子开口道。
    “怎的奇怪?”另一名女子附声问道。
    “五短身材,身无腯肥,其貌不扬,六根不全,竟然也能入祭典,列于席!”那女子扬声说道,手中著筷拨弄着肥短的猪手。
    身无腯肥?我看着挺肥水的,一定很好吃……倏的发现,这两名女子有意无意地瞥向我,连带周围也有人看了过来,看向了……我。
    我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我只是矮了一点,不算五短吧;拍了拍单薄的身子,我已经尽力在养膘了;又摸了摸脸蛋,虽然不出众,但离丑还是有段距离的;我的身体健全,并无不全……所以,她们应该不是在影射我。
    我无动于衷地坐着,那两个女子先是挑衅地笑着,见我没搭理她们,笑得越发大声,似乎在嘲讽我的怯弱,于是,越来越多人注意了过来。暗暗叹气,我真的很想低调的,是这两女人欺人太甚……
    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道:“高矮、瘦肥、美丑、齐缺……彼相对于此而为彼,此相对于彼而为此,彼此是相对而并生的,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真的有彼此的区别吗?还是没有彼此的区别呢?”
    如此绕舌的一段话说完,不光这两女子张口结舌,连临近的几桌都鸦雀无声——估计都在纠结“彼”与“此”的是非问题……
    我隐约听到一声轻笑,极为短促,像是从屏风之后传出的,但我不能确定,因为周围逐渐恢复了嘈杂。同席的这两个女子轻蔑地睨了我一眼,也兀自聊开了。
    晚宴的气氛十分热络,陆陆续续有男子结伴走出屏风,向后殿走去。我埋头苦吃,耳尖地听到这两个女子商量着去后殿的园子偷窥男子拜月。
    她们离席之后,我稍坐片刻,也跟了出去。
    后殿园子,随处可见年轻的男子对月跪拜祈愿,不同于之前焚香祭月时的庄严,而是十足的小儿女情怀,腼腆害羞地对月神轻诉着。令我满脸黑线的是,躲在树丛花圃中的女子居然亦不比拜月的男子少……
    我绕着园子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藏身于后殿矮垣之后的两女子,猜想她们来晚了,占不到园内的窥视的好位置。只是,她们蹲在这儿,离园子未免远了点,能看到什么呢……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真心地赞叹,她们找的这个位置实在很好,地处死角,不论从园中望来,还是从后殿经过,都不容易注意到此处——墨台遥让我避人耳目,此处够隐蔽了吧?!
    我悄悄地走到她们身后,一记手刀挥向一个的后颈,在另一个回身的刹那,一拳击向她的小腹,两人的身子几乎是同时软倒落地的。
    对着她们,就是一顿胖揍,末了还补上几脚——敢将我说成鸡豚狗彘之畜,我的武功虽然不济,但收拾这样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整了整发髻,理了理衣袍,心情顿感舒畅,从矮垣后面站直身子,不经意地抬眼,幡然醒悟,这两个女子之前在看什么——
    矮垣的那边,是白琉璃搭砌的八角亭,亭内中空,分布八柱,上下檐角参差错落。而此时,亭中正直直跪着一个戴鬼面具的……男子。
    即使只看到侧面,我仍认出了这个鬼面具……他是跳祈福舞的祭司?!
    他双手合十,身子伸展,完全匍匐于地,十分虔诚。这个祈拜的姿势,还真有点眼熟啊,只是似乎角度有所不同……
    当他结束一系列的动作之后,缓缓站起了身子,然后侧身,面朝我。
    “你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他的声音沁寒,但是不同于殷的冷情,而是如同山涧流水,清扬悦耳。
    我无语,刚才看的人不是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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