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觉得这很可怕?”罗杰指了指远处从水里爬出来的水下机器人,对身边一起来河边抽烟的烟友说。
烟友不在意地吐出一口别致的烟圈:“这不是很好吗?要不然还得我们亲自下水。”
罗杰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好像我们在这里全依赖这些机器人。”
“这有什么?真实生活里到处都是啊,住酒店有机器人给你送水送毛巾,餐厅有机器人送餐,它们还会给你唱歌呢。”
“问题就在这啊,酒店餐厅都是为了从顾客那里赚钱,这些机器人,应该是说它们背后的主导者joker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烟友愣了一下,说:“那位大兄弟好心吧。毕竟在三十二日里也挺无聊的。”
罗杰却摇了摇头:“你看社区里一条新帖子了吗?id叫船长的那位?”
“看了。怎么了?你也想去东半球?”
那帖子的发布者船长宣称自己的确是一名真的船长,并且已经招募了四个船员,物色了造船厂一艘最新的配有智能系统的高科技邮轮,打算开船渡过大洋去东半球,他觉得在基础设施保存完善的东半球能过得更开心,至少空气会好一点,并且欢迎其他人登船,只不过要收船票,现实中的真钞票。
罗杰说:“我是说,但凡手上有点技术的人,在三十二日里其实都能找到赚钱的路子。joker那么厉害,都能改机器人程序了,真的会无聊吗?”
“管他呢。”烟友抽完最后一口,将烟屁股扔进河里,“真要较真起来,不是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而是我有什么。改天joker要是收费,还他妈很离谱,我肯定是不会给的,大不了背一捆压缩饼干,往林子里一钻,吃吃水果挖挖野菜照样能活,不能用电也没什么,一个月也就这么一天,真实生活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烟友转身就走,罗杰在原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是政府人员,但什么也不会,飞机不会开、枪法不准、身手垃圾,本是个混日子的公职,在三十二日出现后,他倒是被赋予了其他职责:混在人群中,感知他们的集体情绪变化,监控群体行为。
这一次上层领导让他搜集joker在民众中的影响力以及民众对joker的看法,他明里暗里挑起了好几次话题,但大家显然都对joker的存在不甚关心,顶多是惊叹几句这人好厉害、挺热心,基本上听不到更深层次的观点,没有搜集到有用线索,更没有遇到像易阿岚那样被joker“优待”的人。
而大家丝毫不担心joker会有什么目的,恐怕也都是认为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三十二日更像是梦幻泡影,是一种乐趣,但终究与真实的生活相去甚远。
但罗杰知道,并不是这么简单。三十二日的影响已经涉及到真实生活中的重要领域。政治上,各个国家对以三十二日为核心的间谍窃密行动严防死守,内部之间权力争夺、信任危机屡见不鲜。在经济领域,也有切实的数据表明,从三十二日出现以来,金融市场波动幅度增大,尤以股市最为明显。而动荡的源头已经很难溯清,也许可能只是某个股民在三十二日混进了某个企业的内部资料库,然后大肆散播好的坏的无从查证的,一点小小的蝴蝶效应逐渐酝酿出风暴。
而那些微小的个人,有枉死在三十二日的,有被禁锢被奴役被勒索的,也有因三十二日获得新生、生活翻天覆地的……说到底,能到水电厂汇聚在一起的人们,大多是极为平凡普通的,但也足够称得上幸运。
此时就有一个说不上幸运的人,被狙击枪的准星红点给惊退了脚步。
他同样是执行joker相关任务,但远比罗杰危险得多,他要去探查上司交给他的几处超级计算机基地,负责找到joker的下落,或者毁掉joker极为依赖的计算机。他现在抵达的是a国一著名大学的计算机研究所门口。
“我没有恶意!”他立即举起双手大叫,往后退开到空旷的地面上,好让狙击手把他看得更清楚。
“你身上带着武器。”回应他的是毫无感情色彩的机械音,从走廊多个喇叭里一起传出来,根本分辨不清说话者的具体位置。
“我只是为了自卫!”这个人说,同时心里暗忖,说话的人是joker吗,他为什么掩盖自己真实的音色,难道怕他根据声音认出他,然后在现实指认?这至少说明了joker并不默默无闻,他在心中认真地分析着。
那个冰冷的声音说:“可你刚刚炸掉了一处军方超级计算机服务器所在地。”
这个人连忙说:“我就是军方的人,而那些超级计算机其实是属于我们军方的财产,我只是奉命去销毁它们,免得它们被敌人利用。”
“所以我并没有阻止你。那你来到这里干什么?”
这个人答非所问:“你是joker吗?你也是a国人对不对?我其实是来找你的……”
“不用试探我。”机械音打断了他,“我对你的目的不感兴趣,我只是想让你带句话。”
“什么话?带给谁?”
“带给所谓能做主的人。我要说的是,在三十二日里,无论军用、民用、研究用的超级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都归我了,作为补偿,我同样会维护它们的安全,不会有人借它们生事。并且我承诺,不会参与到你们任何国家的内政和相互争斗中,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
这人听了为难道:“可是……”
声音再次打断他:“我只是想一次性通知到位,你还需要知道的是,我并不是没有能力保护我想要的,只是不想太过麻烦。”
这个人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看到了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从研究所的大门里,身后的草地里、林道里,走出了上百只黑灰色的金属机器狗。全都是普通的排雷机器狗,他在二十多年前就见过这种排雷特种机器人在战场上扫雷、被炸得金属零件乱飞的场景,他当时觉得灵活又无痛的排雷机器狗避免了许多士兵的无谓牺牲,哪怕是看到炸断了腿的机器狗挣扎着往设定好的下一个排雷区域爬去时也不曾有过丝毫情绪波澜,工具而已。
然而当看到那些不会感到疼痛的机器狗全都往自己的位置包围时,他再也不能把这些东西只当做排雷工具。
他在内心告诉自己,那些幽暗的狗眼球只是光学仪器和软件程序组成的视觉模块,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但他的双腿还是忍不住颤抖,这还仅仅是排雷机器狗而已,哪怕争议不浅,但很多国家对“致命武器自主化”的研究还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的地位接触不到更高层次的信息,但可以预料到进展不小。就算下一秒走出一个双臂是机枪、肚子里全是子弹的人形自走兵器,他也不会太惊讶的。
而就算是眼前这些排雷机器狗,恐怕也远不是二十年前的笨蛋金属工具能比的。
机器狗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后圈停下,冰冷的机械音响起:“你今天就在这待着吧,只要不想着逃走,我不会让小狗伤害你。等这次三十二日过去,把你所见所闻都带回去,下一次我要听到令我满意的回复。”
这个人只能艰难地点头,心里悲哀地意识到,在致命武器也获得足够智能的时代,人多力量大将成为过去式,世界是可以被少数人掌控的。
唯有晨昏线自东向西公平地转动着,承载着光明的地方入暝,而夜色浓郁到了极点,也将迎来薄光。
凌晨的原野清晰干净,空气未被人动过,仿佛能嗅到氧气的鲜美。
易阿岚和周燕安爬出帐篷,解开手铐后,在一处小水坑随便洗了洗脸。
易阿岚只是能清楚地看到周燕安,眉眼间就忍不住带上愉悦:“今天我们去哪?”
“这次并没有安排任务。上一次也只剩下一个基地还没来得及清毁。”
“我们要把上次的清尾吗?”
“严格来说,你还没有回到那边得到明确的无罪释放,我是不能带你继续接触机密的。”
易阿岚点点头:“也就是说,今天一整天都是我们的私人时间喽?”
周燕安笑:“是这个意思。”
易阿岚也笑起来:“真好啊。”
“想去做点什么吗?”
易阿岚仔细想了想,眼里逐渐冒出一粒粒的碎光:“约会?”
周燕安失笑:“行啊,我还没约会过呢。”
“我也没。”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接着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雨燕10在高速路上开始滑行,易阿岚透过舷窗看到路边有一辆侧翻的卡车,从货斗里滚落了一地的苹果。那些早已干瘪的苹果在一夜的雨水浸润后,于微弱的晨光中反射出假象的饱满鲜艳。
易阿岚又去看东方的天空,要日出了。
易阿岚忽然说:“从小学作文写日出就在用‘鱼肚白’来形容了,经过这么多年,这个形容词已经变得僵硬,就像是膝跳反应那样成为对日出的本能,不再具有美感。但我刚刚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脑海中却恍然间冒出一幅场景。一条鱼死在海底,被海水排斥,慢慢往上浮,它是肚皮朝上的,于是也是最先白色的肚皮浮出漆黑的海面,先是一点点,慢慢的,然后浮出的鱼肚越来越大……但那条鱼突然复活了,它猛地一跃,把覆满红色鱼鳞的鱼背露出来。日出,就是这条死鱼复活。”
机内通讯系统传来周燕安的笑声:“很浪漫。”
“哪里浪漫?死鱼吗?”
“复活。”
没有比死而复生更浪漫的了。
雨燕10冲上云霄。
易阿岚笑着同意。他感到自己正在复活。
第83章 32日(38)
暴雨冲洗过的城市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水洼, 炽烈的阳光被那些水洼切割成乱纷纷的光幕。
周燕安和易阿岚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穿梭在空寂与阳光闪烁中。一些腐烂的物质都在下水道中随着雨水涌动到地域边缘,于是这座无人打理的城市气味并不难闻,像是三十二日给两人第一次约会的礼物。
他们有时候手牵手, 有时候一前一后地走着, 有时候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让另一个人来看,看了后又随手扔掉。
约会本就没有什么定式, 两个人都开心就好。
易阿岚不小心踩到人行道上一块松动的瓦砖,瞬时泥水飞溅,还没来得及提醒身侧的人, 周燕安就迅速地让开, 泥浆在另一块瓦砖上啪嗒落地。
易阿岚笑了下:“反应很快啊你。”
“基础操作。”周燕安淡淡地来了句。但他眼神里有着细小的得意。
如果不是很熟悉周燕安, 或许会忽略他此刻眼里的神采。易阿岚并没有认识周燕安很长时间, 满打满算也才半年而已,但他们之间很熟悉了,熟悉到那一闪而逝的得意就像雨过云收那般鲜明耀眼。
易阿岚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挽住他的手, 刚刚那是一种孩子气式的情绪表露,像是小学生,就算在喜欢的人面前很会翻花绳也是一件很值得得意的事情。这样的情绪展现在向来成熟稳重又时刻保持冷静的周燕安身上, 比许多甜蜜的言语,都让易阿岚为之心动。
他们贴得很紧, 靠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路。
易阿岚的目光总是扫着前路的种种物体,在寻找还能给周燕安继续表现的机会。路边最多的只是绿化带,和一棵一棵绿油油的梧桐树。树上缠了许多小彩灯, 或许到了晚上, 这条街会是这座城里颇有声名的灯光夜街,吸引一对对的情侣蜂拥而至。
他的异常又怎么能瞒过周燕安, 周燕安不清楚他的具体意图,但想恶作剧是没跑了。于是在走到一棵枝丫低垂的梧桐树下时,周燕安赶在刚有动作的易阿岚前,轻轻一跃,手掌划过树枝,接着落在前方,转身笑眯眯地看着。
还留在原地的易阿岚霎时间被摇落的水珠淋了个彻底。
两个人都有些懵。
易阿岚是因为想做的事被抢先一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燕安是因为树叶间的雨后积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几乎将易阿岚从头浇到尾。
不过两人很快又笑起来,易阿岚抹抹脸,没好气地把水往周燕安身上甩:“可恶,被你看穿了。”
易阿岚似乎还想故技重施,又到一棵树下时,肌肉便绷紧了。周燕安看出来了也不去拆穿他,甚至很配合地站在原地,这一次倾盆而下的除了水珠,还有跳起来又落在他怀里的易阿岚。
周燕安抱紧了他,仰着头,迎接着被树叶积攒起来的新鲜雨水,与易阿岚温热的亲吻。
湿漉漉的两个人终于找到一家男装店,周燕安从路边拿起一把不知谁忘记收回去的拖把,砸破了橱窗玻璃。蜂鸣器应该失去了电力,对这种破坏行为丝毫没有反应。
两人进去后,先是随手拿件棉体恤一边擦头发,一边在一排一排的衣架上挑选衣服。他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方。
“这里有内衣。”周燕安在店铺的一角墙壁前说。
“哦。”易阿岚走过去时周燕安已经选好离开,他也选了件合适的尺码,沿着与周燕安不同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继续转悠。
寂静,这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偌大的寂静挤进这家小小的男装店,将有限的声波不停地放大:水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磋磋磨磨的脚步声,衣服被信手翻阅的声音,开始脱衣服的动静,鞋子被踢开,呼吸声,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分不清是谁的。
易阿岚捏着一件衬衫,心口起伏着,回过头,他看到周燕安在几排衣架的那头也看着自己,赤/裸着上身,眼神也湿漉漉的。
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系便产生了,他们开始相互靠近,拥抱,接吻,抚摸对方。
没有做更多的了。两个人只是忽然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是需要躲避的。
夜色点亮星辰,晚风徐徐。
易阿岚经过一家电器城时,看到投影仪,突发奇想想看电影。于是他们跑了大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一家影碟店,又在里面发现一张可能是店主收藏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蓝光碟,顺便牵走了店主的蓝光碟机。
标价昂贵的投影仪和影院规格的幕布被放置在城市中心的喷泉广场上,周燕安找来一台柴油发电机供电。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坐在已不再涌动的喷泉池前的台阶上。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易阿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