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一看便是个孝顺的,且性子蛮横,见母亲如此自然不干,问清自己媳妇便过来闹事。
他也不是专为闹事,把事情说清楚之后,他直截了当道:“你们这对贼夫妇,跟我去街道司说道说道,看你们这样的摊位还能不能在汴京开张。”
他道:“打官司的钱,我出。”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讨个说法,定要给老娘要一个公道。
然而,他话说完后,王矮子媳妇居然一点都不怕,她尖厉的声音在整个甜水巷响起。
“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夫妇?这条街上卖煎饼的又不是我们一家,怎么你老娘说是我家就是我家?对面还有一个煎饼摊呢!你怎么不去找她?怕不是看我们夫妻好欺负?”
王矮子媳妇那嗓子,可是在淡水巷日夜吵架吵出来的,又尖又厉,听得人耳朵生疼。
她再接再厉:“苍了天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们两口子老老实实做生意,便宜又实惠,人人都说好,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怕不是别人以次充好,诬赖到我们头上来?”
那汉子又急又恨,心里烦闷至极,他从东边来,自然先看到王矮子家的摊位,见人人都捧着煎饼吃,他便过来直接叫骂。
可被王矮子媳妇这么一叫嚷,他脑子立即就有点混乱,蒙头蒙脑不知要如何是好。
王矮子媳妇一看便知昨日是他母亲买的煎饼,他同他媳妇都没瞧见,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买的,只知道是卖煎饼的。
她眼睛一转,立即指着沈怜雪的摊位叫嚷:“都看看啊,这不是欺负人吗?都是卖煎饼的,怎么就盯着我们夫妻说事,我昨日一直在这摆摊,哪里有年纪大的妇人来买煎饼,定不是我这里买的。”
她声音猛然拔高:“这位郎君,你别是看人家年轻漂亮,便不忍心去骂,过来专对着我们这样普通夫妻折辱。”
别看她没读过书,却是在巷子里、在杂院中跟左邻右舍吵嚷出来的。
她每一句话,都能引起围观百姓的好奇,让人不自觉扭头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的摊位距离王矮子的确实不远,也是卖煎饼,粗粗一看,不说一模一样,也八|九不离十。
且她哪怕低着头,也能看出年轻貌美,身形窈窕,是个顶漂亮的妙龄女郎。
只不过身边领着个年幼的女孩儿,瞧着又是妇人打扮,行人便没多在意。
这会儿被王矮子媳妇那么一说,众人心里立即泛起了嘀咕。
就有人在边上问:“郎君,你可知是哪家售卖?别胡乱冤枉人啊。”
更有好事的懒汉在边上叫嚷:“瞧见小娘们漂亮,心软了不敢欺负吧。”
“这小娘们一看就不是好娘皮,这般妖妖娆娆的,平日里指不定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这一声,把早就有些歪心思的流氓都逗笑。
“平日里只见她带着女儿出来摆摊,怕不是没有男人,亦或者,”那人声音越发猥琐,“亦或者那小丫头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吧。”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对着沈怜雪的目光更是肆无忌惮。
那些嘲讽和诋毁,犹如旧日的阴云,重新笼罩在沈怜雪头上。
沈怜雪的额头一下子就出了汗。
她怎么也没想到,王氏夫妇会这么歹毒。
她自家用的油果儿和鸡蛋明明不新鲜,她比谁心里都清楚,如今被年长病弱妇人吃了闹病,竟然还要反过来坑害自己。
而这些围观的人,这些人会如此恶毒地说着她,说着她的团团。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么多陌生人围着,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额头都出了汗,整个人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
她这般样子,似乎更是坐实了心虚畏惧,那闹事的汉子原本还有些迷茫,现在更是被身边的人怂恿,往沈怜雪的摊位过来。
看着她的目光也逐渐凶恶起来。
沈怜雪只觉得有一双隐形的手,死死地,丝毫不动摇地掐在她脖颈上。
她喘不过气,胸口里有一团压抑的火,灼烧着她的神智,似乎也在欺凌着她的灵魂。
她微微弯下腰,双手摸上脖颈,痛苦地艰难地喘着气。
她恨、她怕、她痛苦不堪。
沈怜雪这个样子,不仅吓到了等待煎饼的食客,也吓到了身边的沈如意。
沈如意忙扑过去,用那双柔软的小手不停抚摸着母亲的胳膊,用母亲最熟悉的恬静的童音呼唤她。
“娘,”沈如意眼睛一下子泛红,她声音都带着哭腔,“娘,娘你别吓团团,娘你怎么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她似乎被看不见的蚕丝纠缠在蚕茧里,她挣扎着,煎熬着,几乎就要被捆覆沉沦其中,却依旧在努力挣扎,似乎想要破茧而出。
“娘,”沈如意见自己呼唤不回母亲,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呜呜呜,娘,团团害怕,娘。”
她语无伦次地喊着,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
沈怜雪当然听到了女儿的呼唤,她越是说不出话,心里越急,她呼吸越发急促起来,最后甚至变成了让人听了难受的干呕。
沈如意哭得脸都花了。
她那身刚穿的漂亮的紫藤萝袄裙也变得黯然失色,没有刚才那么鲜亮夺目。
“娘,娘,娘你怎么了。”她哭喊着。
母女俩这么凄惨的样子,让围观的百姓都不敢靠近了,那闹事的汉子甚至停在半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竟是没有立即上前逼迫。
他又茫然,甚至不知所措起来。
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成了一幅安静的画卷。
围观的百姓、好事的流氓、闹事的汉子都被不知名的符咒定在原地。不远处,王氏夫妇还在幸灾乐祸瞧看,临近里,卫月娇正从灶台后出来,焦急地往这边走。
而画卷的中央,那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依旧在艰难地挣扎着。
沈怜雪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升天,她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之中,看着这一出让人心寒的闹剧,看着闹剧中可怜的自己和女儿。
她的脊背那么单薄,弯下的腰那么纤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被旧日的梦魇纠缠,被自己心里的恨意裹挟,被想要挣脱束缚,想要给女儿美好未来的期望催促,一直在艰难地,一步一个血印地往前走。
明明即将要有美好生活,明明她们已经可以丰衣足食,可以安然度过这个寒冷冬日,可为何竟又节外生枝?
她心里很笃定,那煎饼必然不是出自她的手,可百口莫辩,她又当如何为自己辩驳?
她不想把这个营生让出去,让给那一对小偷,让给那一对对食物没有敬畏之心的坏人。
她更不想让女儿想出来的美食冠上她人名讳。
沈怜雪挣扎着,挣扎着,挣扎到最后,她甚至想要放弃。
太痛了,她浑身都疼,太苦了,她心里从来都是苦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清雅的嗓子突然响起:“当街闹事,仗势欺人,是以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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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道嗓音如同穿越黑暗的光,给杂乱吵闹的街市带来明媚的温暖。
金乌依旧躲在家中安睡,星儿依旧还未休眠,天色沉沉,冷风凄凄,可那一句话,却坚定无比,把众人迷茫的神智直接拉扯回来。
这么多人,现场这么多人,大抵只有沈怜雪和沈如意没有听到这一道嗓音。
就连赶来的卫月娇都听见了,她回首张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而来。
他身上裹着鸦青的锦缎斗篷,头上戴着风帽,骑着一匹健壮的蒙古马,显得从容又淡然。
卫月娇忙去拍了拍沈怜雪的背,叠声告诉她:“雪妹子,有官爷来了,有官爷来了,你莫怕。”
“有官爷来了,他们不敢胡来。”
她对沈怜雪的过去无从所知,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但她也能明白沈怜雪跟沈如意孤儿寡母,突然面对这么大的围观和恶意,根本不可能淡然处之。
尤其沈怜雪还是这般性子,自然更不可能。
若是她,她大抵也会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月娇的话沈怜雪听不进去,但沈如意却听到耳朵里,她扭头看过去,就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者骑着马,身着锦缎,后面跟着亲随,显然并非普通出身。
沈如意知道,他一定是个“当官的”。
她回过头来,大声道:“娘,我们不怕,有官爷来了。”
也不知是缓过神来,还是终于听到女儿的说话声,沈怜雪竟缓缓抬起头,把那张带了泪痕汗珠的脸展露出来。
她面容惨白,神情凄惶,眼眸里的苦闷难以言喻,却能叫人一眼便看透。
她的目光缓缓在众人面上扫过,她看着他们,看着嘲笑过、幸灾乐祸的那些人,眼眸里只有最深的委屈和不甘。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还是坚持继续道,“我,我害过你们吗?”
她似乎分外不解,她问:“若没有,你们为何要来污蔑我?”
围观者哗然。
谁都不知要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甚至那几个跟着起哄闹事的流氓地痞也缩了头,不敢让她看到面容。
他们贯是欺软怕硬,却不敢惹这样的“疯子”。
沈怜雪这样,实在同往日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似乎被人逼疯了一般,从她细瘦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怨恨。
惹什么样的人,都不能惹疯子,这是流氓们的共识。
因为疯子要干什么,没人可以预料。
就连其他的摊主,围观的人群,甚至匆匆路过的行人都无人应答,他们沉默着,沉默着,给不出任何答案。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响起。
“不为什么,”那人越走越近,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只是因为你好欺负,他们便要欺辱,从旁人的痛苦中获取快乐。”
“亦或者因为你太好,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他们的心灵黑暗,嫉妒你罢了。”
沈怜雪仓皇地抬起头,她直直看向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看着他如冰雪一般寒冷的眼。
被她如此纠缠怨恨的目光看过来,那人竟毫无反应,甚至冰冷眼眸依然平静无波,毫不畏惧。
他淡淡扫了一眼沈怜雪,对她凌乱的头发和布满泪痕的眼眸视而不见,他只是看了看她身边穿得极为精致干净的小女孩,眼眸里多了几分赞许。
“你家的囡囡,养得挺好,懂事也听话,你的生意也好,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嫉妒你罢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把沈怜雪从仇恨、仓皇、痛苦的深渊里拉扯出来,她微微一愣,有些迟疑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