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不再看沈怜雪,他的目光往那几个流氓身上扫去,道:“当街闹事者,当押送开封府审问,轻则杖十,重则羁押,不可儿戏。”
他对身后的亲随招了招手:“派人去东巡检司,汴河沿岸早晨如此多百姓,居然没有派巡警维护,是失职。”
这位年轻的官爷雷厉风行,果断自持,不仅气势恢宏,且对东巡检司这样的衙门也毫不惧怕,竟可以随意指派,那几个起哄闹事的流氓吓得不行,当街就要跪下求饶。
谁能想到,不过是欺辱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居然就碰到官爷路过管事。
这位把流氓吓得腿软的官爷根本不理他们,他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便低头对沈怜雪道:“以后若有事,尽可寻东巡检司,衙门不是摆设,大宋的律法更不是摆设。”
他说完这句,便纵马前行,后面的亲随已经安排好了跑腿,立即跟着他往前小跑。
亲随跑了两步,待路过沈怜雪摊位时,甚至安慰了一句哭得脸都花了的沈如意:“团团别怕,一会儿巡警就到了。”
巡警到来,看哪个还敢闹事。
沈怜雪的心,在这位官爷一连串的举动下,竟渐渐平静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他说得对。
她为何要慌,为何要怕,她行得正坐得端,生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苍天会还她一个公道,巡检司也不可能同这些乌合之众般平白污蔑她。
沈怜雪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边上帮她拍抚后背的卫月娇立即就发现,她情绪已经稳定下来。
“好些了?”她小声问。
沈怜雪很感谢她在一群人过来质问时站在自己身边,明明只是认识了几天的陌生人,却能在这种时候过来帮忙,安抚自己。
她又深深吸了口气,扭头对卫月娇小声说:“谢谢月娇姐,我好些了。”
卫月娇不去看她的脸,只看她眼睛,见她眼眸已经沉寂下来,再无刚才那般癫狂,这才算是放了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替你跟那些人说说?”
沈怜雪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真好些了,不过我想自己说。”
见她愿意同这些人沟通,卫月娇便不再多嘴,她轻轻拍了拍沈怜雪的背,然后又去看沈如意。
这会儿沈如意正用帕子擦脸,她把自己的干净的小脸越擦越乱,成了个小花猫。
“团团,”沈怜雪看向女儿,她给了女儿一个拥抱,在她脸蛋上亲了亲,“娘给你擦干净。”
沈如意也踮起脚:“我要给娘擦。”
沈怜雪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好,团团最贴心。”
母女两个如此这般,那高大男人根本不敢催,他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根本不知事情为何会如此。
他明明只是想为母亲讨回公道而已。
有些流氓和借机闹事的人趁着这空档都悄无声息溜走了,剩下的人其实是好奇沈怜雪想要怎么办。
看到一个人从崩溃到重新站起,也会让人打心底里觉得生命可贵,觉得没有什么能成为困难。
留下来的这些人,其实对沈怜雪竟还有几分欣赏。
沈怜雪擦干净脸,又拢了拢头发,这才抬头平静看向那个高大男人。
“我在此处摆摊半月,一直做煎饼,一直卖煎饼,无论是面糊、油果儿、鲜菜、鸡蛋还是酱料,都是我自己尝试许多回,最终拟定的口味。”
“除了油果儿,每一样都是我自己做,面糊、油果儿和鸡蛋从来不用隔夜,甚至鲜菜都是当日采买当日用,我可以摸着良心说,经过我所出的每一个煎饼,都是干干净净,新鲜好吃的。”
沈怜雪一字一顿地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听了没有。
沈怜雪道:“这么久以来,没有一个食客说我的煎饼有瑕,也没有一个人说我的煎饼不好吃,我能在这汴河大街立足,靠的就是干净、新鲜和好吃。”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惧怕任何人来查,这位郎君,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我沈氏的煎饼一定没有任何问题。”
她字字铿锵,每说一个字,似乎都有巨石落在那高大汉子肩头。
他混沌的如同浆糊的脑袋终于清明过来,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王家夫妇,再转过头来时,他只是闷闷说:“大妹子……这位娘子,我不是不是故意欺负你。”
沈怜雪平静看着他,道:“我知道,郎君是个孝顺人,因母亲重病,所以气急攻心,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我可以理解。”
“但我不能接受那些人说我的话,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泼在我跟女儿身上的脏水,我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营生,不知道哪里惹了那些人的仇恨。”
她如此说完,边上有好心的行人便道:“不是你的错,那帮流氓贯会欺辱人,平日里没少做坏事。”
有一个站出来说话,旁的就立即帮腔,现场气氛瞬间扭转。
就在这时,被小厮喊来的巡警也匆匆赶到。
来的是一整队,足有十人,领头的什长很是年轻,但身姿挺拔,一看便是个正派人士。
他过来便对沈怜雪道:“受裴大人命,前来肃清乱事,这位娘子,巡检司会秉公执法,把那些胡乱散播谣言,借机闹事的流氓秉公执法,你不用担心。”
沈怜雪谢过他,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这位军爷,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什长道:“你说。”
沈怜雪清了清喉咙,坚定道:“今日这位郎君道,昨日其母在此处买了煎饼,回去后上吐下泻不止,定是食物不鲜所致,但老人家已经重病,说不清到底哪里采买,因此这位汉子无处伸冤。”
她认真道:“我行正坐端,不怕盘查,且今日闹了这么一桩事,以致我的食客耽误了工时,无法按时吃上热乎早食,我心里很是愧疚。”
“所以我想,请这位什长做个见证,今日我沈氏的煎饼免费,只要是老客来买,一个子都不收,也是感谢大家半个月来的支持。”
“若是他们有任何一人吃用了我沈氏的煎饼生病,我一人负责,就连这位郎君母亲的医药费也会赔偿。”
“军爷,您看如何。”
第26章【双更33-34章】不……
这赶来的什长姓司马,却并非司马家的嫡系,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支族人。
他能年纪轻轻有了这个巡检司什长之位,全凭他自己英勇过人,从不畏惧匪徒。
也正是因他年轻气盛,才懂通融,知变通。
此时他已经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听得沈怜雪这么笃定大方,一时间对她倒是多了几分欣赏。
他扭过头来,把目光落到沈怜雪身上,却只是匆匆一眼,便又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
司马什长深吸口气,朗声道:“既然这位沈娘子愿意做赌约,想要证明自家所售之物,此事不归巡检司管,我司马泽愿以巡检司什长之职替其担保。”
他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句话说得众人心中一紧,任何想要动歪心思的人都不敢再探头,立即灰溜溜地走了。
司马泽确实是靠自己混了个不大不小的什长,他毕竟姓司马,又在巡检司,寻常百姓便是疯了都不会故意得罪他。
再说,沈怜雪的煎饼一向很好,但凡买过的都知道,不少人早上都见过吴十三郎背着背篓给她送油果儿,且她每日卖完就走,油果儿几乎没有剩下过。
一直忠实于沈氏煎饼的老食客自然更不会自打自脸,因此,其实沈怜雪这一番“免费赠送”其实并无风险,反而能给自己赚一波口碑。
最起码,老食客心里觉得自己被人尊重,更舒坦了一些。
谁家花钱不为高兴,若这钱花得不痛快,那花它作甚?
沈怜雪听到司马什长如此说,那张一向淡漠的脸上,竟浅浅有了些许笑意,只是那笑意仿佛春日里的微风,一瞬便过,风过无痕,让人寻遍不着任何踪迹。
司马泽恰好扭回头,看到她脸上的淡笑,不知怎么的,竟是有些不好意思,扭头不再看她。
沈怜雪这时却望向闹事汉子:“这位郎君,若是你愿意等我沈氏煎饼的后续,自可每日来看,看是否有人过来寻我,若你不愿意等,也可过几日上巡检司去问,若有人检举,我一定配合。”
“如此这般,你以为如何?”
那郎君见她被逼到这个份上,却依旧坦荡大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成算。
他这会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刚才是被王氏媳妇撺掇,被她言语蛊惑,混头之下办错了事,这会儿心里过意不去,只嗫嚅道:“行,行,好。”
沈怜雪见他明白了事,心中大石这才落地,转瞬间,她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看向对面的王氏夫妇。
这贼眉鼠眼的夫妻俩刚还看热闹,这会儿又被沈怜雪的目光一扫,一个个就跟鹌鹑似的缩着头,根本不敢再颠倒是非。
沈怜雪再度看向那汉子,这一次语气无比坚定:“这位郎君,倘若我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请你不要放过害了令慈的贼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是这个道理,并且,我由衷希望令慈早日康复。”
此时此刻,一向胆小、懦弱、一言不发的单薄女子,竟是无比凌厉又锋芒毕露。
她身上隐藏了多年的、被掩盖、打压、闷在心口里的勇气和气度,似乎被这巨大的刺激重新焕发出来。
一阵风儿吹过,吹散了遮天蔽日的乌云,吹走了灰蒙蒙的夜色。
灿灿朝阳徐徐而来,抚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阳光轻柔地落在沈怜雪的脸上,落在她身边的沈如意身上,让这对母女都显得与众不同,让人一见难忘。
那汉子微微一愣,随即便郑重点头:“沈娘子,待到真相大白那天,我一定亲自登门道歉。”
他说完,直接转身离开,走的时候还狠狠瞪了一眼王氏夫妇,把那鹌鹑似的夫妻俩吓得不敢再吭声。
王家媳妇刚才有多神气,现在就有多瑟缩,她怎么也想不到,沈怜雪竟然想到发疯这一招,她也想不到,竟然刚好有个仪表堂堂的官爷路过。
这时候已经天明,也不知那官爷为何没有上朝,反而在这热闹的汴河大街骑马溜达。
但不论如何,沈怜雪似乎已经扳回一局。
待到人群都散了,那个巡检司的什长也率队离开,老食客们重新在沈怜雪的摊位前排队,王氏夫妻才直起身,怨愤地看向沈怜雪。
然而沈怜雪此刻却并不理会她,她手脚麻利地摊煎饼,一边摊一边还劝:“今日只送老客,每一位客官我都记得。”
有想浑水摸鱼的悄悄退出队伍,剩下的嘻嘻哈哈,都显得分外高兴。
虽耽误了会儿工夫,却白得一顿早饭,也算是赚了。
还有食客道:“老板,刚听前面的人说脆饼好吃,明日多做些吧,晚些来都没了。”
沈怜雪点头:“好。”
她偶尔会同食客交谈几句,问问食客的口味,听听改进的意见,这一上午说的话,甚至比之前十几日都多。
但她却真的不害怕了。
沈怜雪忙着做煎饼,边上沈如意一根根往上夹油果儿、折油纸然后笑着说:“婶娘明日见。”
母女两个配合默契,母亲干活伶俐,女儿活泼可爱,当真是汴河沿岸最美的风景。
不过多时,煎饼就送出去大半,沈如意突然开口:“这位阿伯,您以前没来过哦,别欺负团团年纪小,团团都记得的。”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清晨的河边响起,那男人眼睛一转:“你怎么知道我没来过?我前日来过的,你自己忘了。”
沈如意也是重生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记性变好了,无论是她看过的那本奇怪的书,还是那本《菜谱》,她都没有忘记。
而重生以后遇到的人事,她也大多都记得。